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  《[穿书]非常态穿越报告》苍耳常思 文案: 纪潜之是个正面角色。至少在原来的书里,他是被这样设定的。 他背负冤屈仇恨,一路追查家门血案,最终参悟侠义之道,放下偏执,成为众人敬仰的大英雄。 然而这个励志积极的故事,因为穿书者的闯入,完全被扭曲了。 从正道豪杰到魔教教主,从励志到黑化,中间只隔了一个傅明。 傅明心里藏着个秘密。 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书。 作为无关紧要的小配角,他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,只想躲在山上混日子。 然而傅明并不是书里的原住民,他只是穿越时候失了忆。 剧情对他没有约束力,在不知不觉中,他所做的一切都推动着剧情偏离原有轨道。 虽然根据不完全统计,百分之九十九的穿越者都没有为此负责,但傅明是个工作态度认真严格的好青年,始终致力于将书内情节掰回原样,最大程度救场。 教主,你可以做个好人的,真的。 关于本文: 1v1 HE 魔教教主攻x穿越受 一个不太寻常的穿书故事。在未来,针对残旧古书的修复校对工作,人类开发出了一种虚拟复原技术,将书籍内容具现化,工作人员进入书中世界,完成查漏补缺等工作。傅明正是在执行工作的途中,意外失忆,从而导致了一系列情节失控问题。 本文想要通过对穿书涉及到的情感、道德、自我存在认知等方面进行哲学性探讨……并不,这只是个普通的恋爱故事,信我。 内容标签: 年下 江湖恩怨 穿书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傅明,纪潜之(纪淮) ┃ 配角:我们都是路人甲 ┃ 其它:穿书,师兄弟 第1章 一   北方有山,名为半面崖。半面崖上住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,叫做无义帮。由于太过破烂穷困,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其名。内有帮主一人,徒弟三个,一位厨娘,外加两只芦花鸡。   傅明是无义帮的成员之一。   确切地说,他是这个门派的大徒弟,其余两个孩子都得唤他一声师兄。虽然傅明这个人,除了辈分,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别人尊敬的。平日里除了睡觉,吃饭,应卯打一两个时辰的拳,就是爬到树上晒太阳偷懒。用师父的话来说,就是生性惫懒,不求上进,无用之人的完美典范。   当然,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。如今江湖纷乱,诸多险恶,平庸处世也是安身之道。师父虽然心里不满,也不会过分苛责于他。至于半面崖上的其余人等,更是管不着他。于是傅明就独自吊儿郎当的过活着,经年累月,雷打不动。   但其实,他这么懒是有原因的。   不知从何时起,傅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个真相。   他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。   而傅明自己,只是个书里的虚拟人物。寥寥无几的文字,一笔带过的人格,无足轻重。   书里的东西,又有什么扑腾的必要呢?   傅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离奇的事实,并不质疑,也不闹腾,默默过着自己混吃等死的日子,并不打算做出任何改变。原本他就没什么干劲,对周围的人与事也不甚上心,从此更是坦荡荡闲散度日,将半面崖上那棵长得最茂密的槐树当成了自己的窝。从日光最盛的正午到红霞染天的傍晚,傅明几乎都睡在树上,把自己和其他人远远隔离开来。   当日头被远方的群山吞没,微蓝夜色逐渐从山脚升起的时候,门派里最小的师弟就会沿路寻来,唤他回去吃饭。傅明从高处往下眺望,可以看见半山腰嵌着的古旧宅院,宛如一只敞了盖的盒子。小师弟从盒子里走出来,步子迈得不大,但是又快又稳。半面崖并不高,路也不算难走,没一会儿他就抵达了顶峰。   山顶是一片空旷的练武场,边上栽种了不少树木藤蔓,如同天然屏障。小师弟穿过练武场,径直走到那棵槐树下面,叫了傅明一声师兄。   “时候不早了,师父恐怕要生气。”   模模糊糊的天色里,小师弟仰头望着傅明,一双乌黑而大的眼睛透露出催促的意味。傅明从树上一跃而下,用力揉了揉小师弟的头发,随口问道。   “潜之,今天练武有没有进步?”   小师弟姓纪,纪潜之。   “和昨天差不多,”纪潜之想了想,认真回答道,“师父说我根基不稳,不能浮躁,要继续练几年才能好些。等过个几年,再学剑法……”   傅明打量了下纪潜之。十来岁的孩子,比同龄人还要显小一些。身板瘦小单薄,只到自己腰间。傅明伸手,纪潜之便紧紧牵住了他的手,两人一起沿着山路走回去。   “师兄,我真的要等几年才能学剑吗?”   “他唬你呢,别担心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你刚刚说师父要生气……今天他心情不好?”   “看起来很吓人。”纪潜之停顿了下,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,“就和……就和阎王庙里的黑脸神像一样。”  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宅院前,迈过门槛,隔着庭院望见了蹲坐在正堂门口的无义帮帮主。那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,整个人干枯而瘦,仿佛晒瘪的干枣。一头乱蓬蓬的银发束在脑后,小而浑浊的眼珠子射出严厉的光,死死盯着面前二人。傅明牵着纪潜之的手,从庭院那头走过来,弯腰向老人问好。对方似乎是憋着一腔怒气未发,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,转身坐到饭桌边上。   饭桌上已经摆放好了几碟饭菜,几双碗筷。比傅明小两岁的师妹端端正正坐好,看似恭敬严肃,实则一个劲儿地给傅明眨眼睛,想要通风报信。   老人拿起筷子又放下,似乎在酝酿情绪,一字一句缓缓说道:“我承先师遗志,打理门派也有三十余年,只愿弟子勤恳安分,自保于江湖。你不愿勤习也罢,但作为师兄,好歹要拿出个样子。拳脚功夫,不要冷落了。还有我留在书房的那些书,总该读上一读,修身养性……”   傅明挺直腰板坐了一会儿,就有些走神。眼看师父有长篇大论的趋势,一旁坐着的师妹灵机一动,拍桌叫道:“芦花鸡!”   这三个字仿佛醍醐灌顶,老人立刻停止絮叨,忘记了对傅明的教诲,从凳子上跳将起来。   “对!我要说的就是芦花鸡!早晨我嘱咐你抓来去卖,赶在集市关门之前,我的芦花鸡呢?”   傅明这才隐约想起来,早上出门前师父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,没注意听。   瞧见傅明一脸恍然大悟,老人气愤更甚,恨不得敲他脑袋。师妹反应极快,伸手用筷子挡住老人手臂,急忙说道:“是师父记错了日子!集市明天才有,今儿不开!”   “……真的?”   师妹用力点头,诚恳万分:“是真的!”   老人狐疑地坐回去,没再说话,边吃边琢磨。三个徒弟静悄悄拿起筷子开始扒饭,傅明在桌子底下挨了师妹一脚,抬头看到对方笑眯眯的表情,无奈点头道谢。最小的纪潜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听不闻,认真地数着碗里的米粒。   吃完饭,傅明帮师妹收拾了碗筷,交到厨娘那里洗涮。天色不早,他打了几桶水,架起柴火烧好,供各人沐浴洗漱。这些体力活只能傅明来做,他也做得习惯。   烧好热水,干完杂活,傅明没有事做了,就坐在院子里出神。不一会儿,披着一头湿发的纪潜之跑过来,央告他帮自己穿衣梳发。   “师兄,我胳膊抬不起来,怎么都穿不好。”   纪潜之低声说着,神色含了几分羞赧。大约是热水蒸过的缘故,脸颊透着一层淡淡的粉,衬托得五官越发细致好看。只是身上衣物套得乱七八糟,看起来格外滑稽。   傅明帮纪潜之擦干头发,又理了理皱巴巴的里衣。动作之间,他的手指碰到了纪潜之胸腹上的疤。那是一道粗且长的剑痕,从左胸到右腹,扭曲地烙在瘦削单薄的身体上。傅明没有多看,转而捏了捏纪潜之的胳膊,果然是浮肿的。   半面崖上三个徒弟,纪潜之年纪虽然最小,却最为刻苦,每日拼命练武,丝毫不肯懈怠。   衣服穿好了,纪潜之乖乖坐到傅明怀里,让师兄替他梳发。   傅明有种自己是老妈子的错觉。他认命拿起木梳,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动作。纪潜之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,突然开口问道。   “师兄,你明天要去集市吗?”   “嗯。”   当然要去,否则师父非把他脑袋敲出个爆栗不可。   纪潜之支支吾吾了半天,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……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?”   傅明没回话。他下意识皱了皱眉,觉得有点麻烦。   听不到应答,纪潜之明显开始慌乱,转身对着傅明,脸上一片哀求的神色。   “我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,我只想下山看看……就看看……”   傅明沉吟着不做声。他想起来,纪潜之两年前被师父抱上山,再没有出去过。那时纪潜之不过八岁,在山上过着枯燥无味的艰苦日子,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。这孩子平日里不爱说话,练功又勤奋,几乎从来不提任何要求,所以傅明也没有注意。   即便如此,傅明也没有立即答应。他抬手敲了纪潜之一个脑门儿,说道:“你去问问师父,他要是答应,我明天就带你下山。”   纪潜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,扭身就往师父的厢房跑,脚步踢踢踏踏,带着活泼的孩子气。   傅明落得清净,继续坐在庭院里发呆。眼前不由浮现出两年前的情景,自家师父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回来,在庭院里进行急救。当时傅明把孩子破烂衣衫撕开,赫然看到胸腹上深可见骨的剑伤,已经发脓感染,散出腐烂的臭味。师父替他清理伤口,重新上药,把坏肉剪掉。整个过程中,这孩子都不哭不叫,睁着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,仿佛看不到任何事物。   在几个人轮流照料下,纪潜之逐渐好了起来,脸上也有了血色。养伤期间,他经常坐在门槛上,看傅明等人练武。等伤好得差不多了,师父便也开始教他基础招式,发觉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后,愈加疼惜重视。相较而言,不上进的傅明就成为门派的反面例子。   纪潜之的身世,傅明约莫知道一些。半面崖向南五百里,便是北方最为富庶的城池,洛青城。洛青城内的纪家,以侠义与豪爽之名见闻天下。而后变故,纪家差点灭门,唯独纪淮死里逃生。   纪淮就是纪潜之。听师父说,纪潜之重伤逃出来后,举目无亲无人收留,以至于被人贩子拉去偷卖。也没治伤,也不照顾,纪潜之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。下山闲游的师父撞见此事,一时善心发作,便用两吊钱买了回来。   具体细节,傅明也不清楚。师父说话经常跑偏重点,年纪大了又健忘,傅明也懒怠去问。   一晃两年。   周遭的人与事都变了许多,唯有傅明自己,全然没有变化。就仿佛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,对一切都模模糊糊毫无真实感。   厢房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纪潜之跑了出来,隔着老远距离冲傅明挥手。   “师父说没问题!他还给了我五枚铜钱!”   师父有够偏心。   傅明笑了笑,示意知道了。纪潜之终于放下心来,回去睡觉。傅明又呆了半刻,神思有些困倦,也打算回房歇息。   他的房间在纪潜之旁边。路过的时候,傅明无意间从门缝瞥了一眼,刚好看见纪潜之站在房内,不厌其烦地练习着白天的招式。可能是怕打扰到其他人睡觉,纪潜之脱了鞋子,赤脚踩在冰凉地面。汗水布满他的额头,脖颈,洇湿了背后一大片单衣。   傅明静静地看着,心里生出点怜悯与疼痛来,又转瞬即逝。   无论是他,还是纪潜之的命,都是预先设定好的。他们是棋盘上的子,是受操控的玩意儿。   什么是真的呢?书里为傅明安排了无足轻重的几段字,所以傅明出现了。书里创造了个悲惨身世的孩子,所以纪潜之就需要承受这些。   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。他们的欢喜与痛楚,也不属于自己。世界是荒诞的创造物,而他们,什么都不是。   甚至从未真正存在。 第2章 二   第二天傅明照例起晚。等他洗漱完毕,又去后院把两只喂得肥美的芦花鸡绑好,装进竹筐打算出门时,日头已经很高了。在此期间,纪潜之已经打完了一套拳,早早站在门口等他。   傅明一手拎着竹筐,一手习惯性地牵着纪潜之的手,慢悠悠地晃下山去。一路无话,只有竹筐里不时发出叽叽咕咕的鸡叫声。   待下了山,周遭的气氛明显变得活泛起来。大路上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行人,沿路也设了茶铺,虽然算不上繁华,但比起山上要热闹许多。傅明带着纪潜之又走了一段路,便抵达最近的村镇了。   恰逢集市,村镇里聚集了不少人。傅明穿过粮市和菜区,去到买卖鸡鸭的地方,随便挑拣了块空地坐下来。他不打算吆喝,只把写好字的木牌子摆在竹筐前,就开始闭目养神。纪潜之有些手足无措,又不敢打扰傅明,只好立在一旁,用新奇而略带兴奋的眼神四处张望。   然而没过半刻,在瞧见一位膘肥体键的大汉卖弄技艺,将剔骨刀耍得行云流水的时候,纪潜之忍不住叫了出来。   “师兄,师兄快看,那个人好生厉害。”   傅明淡淡应了一声,没看。   “师兄,师兄,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萝卜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师兄,有人来买鸡。”   傅明睁眼,果然面前来了两个村人,挑挑拣拣查看竹筐里的鸡,和他讲价。买卖很顺利,片刻功夫,傅明就完成了师父交托的任务。   “走吧,”他说,“事情办完了,我们回去。”   纪潜之有些不舍,犹犹豫豫扯着师兄的衣摆,张口欲言。傅明心里知道纪潜之的意思,微微摇头,说道:“不行,师父要我们快去快回。”   确切地说,是要纪潜之快去快回,免得多生枝端。出门之前,半面崖的老帮主特意嘱托了傅明这件事——但没说明细节缘由。   纪潜之面上失望,傅明只做看不见。他拿好竹筐,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。   道路两旁有卖糖人的,有吆喝彩球毽子等小玩意儿的,还有表演杂耍的。个个有趣,处处热闹。纪潜之跟在傅明身后,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去,脚下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。等傅明走出去老远一段路,回头一望,他那小师弟还没跟上来呢。   真是小孩儿心性。   傅明心里想着,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。当纪潜之磨蹭着过来了,就说:“如果有喜欢的东西,可以买。”顿了一顿,又补充道:“不要太贵。”   听闻此话,纪潜之先是高兴了一下,紧接着摇头,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傅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但纪潜之已经拽住了他的手,不再看周围的热闹。   “我们回去吧,师父在等。”   也罢。傅明没有强求,和纪潜之一路出了集市,沿着来时的路回去。在傅明看不到的地方,纪潜之暗自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几枚铜钱,露出少年老成的严肃表情来。   如果傅明能对纪潜之更了解一点,就该知道纪潜之对待钱财无比珍重,不愿乱花一个铜板。不是因为爱财,或是吝啬,只是在他短暂的人世经历里,过于深刻地体验到了钱财的重要性。   可以填饱肚子,可以得人尊重。甚至可以买卖人的性命。   所以决计不会浪费师兄卖掉芦花鸡的钱,也不愿轻易花掉师父给的心意。半面崖的日子过得清苦,更应当精打细算。   纪潜之的心思,傅明并不清楚。   村镇离得远了,那些嘈杂的人声也渐渐淡了,他们又处在相互无话的气氛里,无趣而安静。   再次路过茶铺,傅明决定进去歇脚。时间已过正午,两人都有些饿。   店小二给他们找了个边角位置,手脚麻利地倒好茶水。傅明按着店里招牌随便点了两个清淡小菜,便坐着慢慢喝茶。   茶是劣茶,喝着一股土腥气。但傅明并不介意,只管一口口啜着,权当消磨时间。   这会儿客人不少。看身上行装,有些是赶集的村民,而有些则是过路的江湖人士,三三俩俩聚作一堆,吵嚷笑闹。其中最惹眼的,是坐在傅明左侧的一桌人,举止粗犷,衣衫不整,明显是喝过了头。这帮人互相扯着嗓子乱说些浑话,兴致高昂之处,嗓门儿盖过店内所有声音,所讲内容清晰可闻。   “名门正派……名门正派没有意思!老子宁愿在衍武帮喝酒吃肉,也不想去那北霄派做个规规矩矩的小秀才……”   “只怕你想去,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咯!”   店里爆发一阵哄笑。   “北霄派哪儿是我们此等人能进去的……不论武林这些数一数二的门派,就说现在新出的几个,万铁堂,一指红,也风头渐盛……”   接下来的话,便都是细数各家门派长短了。   傅明喝完一杯茶,又给自己续了一杯。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店内每一样物件,从帐台到酒缸,再到客人胡乱堆放在地上的武器行囊,最后落在纪潜之身上。这孩子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,由于身高不足,双脚都悬空着。破旧得磨掉了后跟底的草鞋,松垮垮挂在脚上,露出一排青肿脚趾。  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。   “您二位的菜,久等……”   小二高声吆喝着,饭菜上桌,打断了傅明的思绪。师兄弟二人拿起筷子,开始默不作声地扒饭。周遭闹哄哄的声响,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。   直到一个尖细高昂的男声,刺破了这片屏障。   “现在说的几个门派帮会,又怎比得过当初洛青城的纪家?”   傅明手上动作一顿,继续把青菜夹到碗里。   “纪家虽说无门无派,但江湖上谁敢小瞧半分?论侠义,论财力,纪桐都是响当当的人物,何况又使得一手好剑,连北霄派的掌门也称赞有加……可惜铸下错事!”   另一个粗嗓子的声音加了进来,含混不清,醉意十足。   “什么错事,分明是贪念作怪,才偷了夏川阁的秘传心法,还杀死了老阁主!结果走火入魔,连自家妻子都不识得,发疯杀了全家,只好以死谢罪!所谓侠义之辈,也不过如此,终究得了报应。”   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也就是他偷心法这事儿败露了,谁知道还有没有做过其它勾当?反正死无对证……听说他家儿子倒是没死,逃了出去,也不知现在如何……”  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。   傅明看了一眼纪潜之。后者僵直着身子,一动不动,脸上血色尽无。捏着筷子的手指,因过于用力而泛出了青白。   也许他应该说点儿什么。虽然不明内情,也能讲些宽慰的话。   但傅明张了张嘴,无法发出半点儿音声。他的心里空荡荡的,挤不出任何真情实感的言语。   饭毕,傅明叫来小二,结了饭钱。两人一前一后,离开茶铺,重新回到大路上。向来沉默的气氛里,掺杂了些难堪、愤怒、悲哀以及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   傅明觉着喉咙不太舒服。仿佛有一团轻飘飘的雾气从气管往上蔓延,堵在咽喉里,出不去,下不来。若要仔细追究,又什么都感受不到。   莫名有点烦躁。   行至山脚。傅明停下来,蹲下身子,背对着纪潜之。   他没吭声,但纪潜之很快理解了这一动作,顺从地趴到师兄背上,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。   傅明直起身来,背着纪潜之上山。   太阳还很烈,明晃晃灿烂的光线铺满天地,灼烤着傅明的皮肤。热气好似天罗地网,细细密密地渗透进毛孔,筋脉,直入肺腑,叫人无处遁形。没有风,一切都是静默的,窒息的。仿佛山鸟失去啼声,蚊虫无法嗡鸣。  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中,他听见耳边有极其细微的抽泣声。   “父亲生性正直,从小教导我要心怀坦荡,做个光明磊落之人。”   纪潜之低声说道,稍显单薄的声线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。   “他生前最见不得我做错事,哪怕撒个小谎,馋嘴偷吃一口云片糕,也要罚我站上半天。有时我撑不住,父亲就陪我一起受罚。他说,无论世人如何,自己要活得无愧于心。他最看重侠义之道,又怎么会偷窃别人的东西呢?”  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后颈处,肩膀附近一片湿腻。傅明向上托了托纪潜之的身体,抬头望向前方。半面崖上郁郁葱葱,野草树丛覆盖了大半山体。再往前,可以瞧见半山腰的古旧宅院,藏在深浅不一的绿意里。   “偷心法的人不是父亲,那天晚上杀人的也不是父亲,就算天下人都这么说,不是就不是。”   纪潜之用力抱紧了傅明,声音低哑,吐字清晰。   “那不过是个与父亲容貌相似的恶人罢了。”   这句话听着可怜可笑,却透出某种诡谲执拗的情绪。寒意不知由来,流遍了傅明的身体。   此时他还不知道,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设好的局。恶意与阴谋如同巨兽,蛰伏在黑暗里伺机而动,随时可以将猎物撕个粉碎。而他自己,已经站在了故事的开端。   一无所知,步步深陷。 第3章 三   半面崖之所以叫做半面崖,完全是因为它的形状。乍看上去,似乎与普通山林没有什么区别,但若是绕到背面,便能瞧见一片陡峭山壁,仿佛整座山被巨斧劈开,断面利落清晰,甚至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。最底下,则是湍流山涧,无人通行。   年岁久了,山壁湿气加重,石缝里生长出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藤蔓,相互纠缠攀爬着,逐渐掩盖了山体原本的模样。茂盛怪奇之处,幽暗难辨,不由得人生出许多奇怪想象。   山崖。江湖。隐居门派。一个身世复杂的孤儿,和一个丢三落四的小老头儿师父。   “按照通俗设定,此处应当有秘籍。”   某天,傅明穷极无聊的时候,坐在山崖边上如此说道。   “从这里跳下去,说不定就能找到。潜之,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……”他用难得认真的语气陈述道,“下面有绝世武功在呼唤我们。”   正在练武场打拳的纪潜之擦了擦汗,毫无波动地看了傅明一眼,继续练习。一旁的师妹倒是噗嗤笑出来,把手里的剑抛向傅明,扬声说道:“师兄整天偷懒,脑袋都睡傻了,快来练剑!”   傅明随手接住,并不打算起身,一边叹息一边自语:“可惜师父不是隐世高手,不然可以有另一种开展……”   这些奇奇怪怪的理论,是傅明自从知晓自己活在书里后,连带着产生的一系列零碎概念。虽然无甚用处,权当无聊时候的消遣。   然而午饭时分,傅明的言语就传到了师父耳朵里,小老头儿顿时摔了筷子,又气又愁,不仅罚了傅明没有饭吃,还要抄写一本《明心经》修身养性,练练脑子。   于是傅明只能站在庭院里,看着他们吃饭。师妹全程把脸埋在碗里,估计憋不住偷笑。   等几个人吃完,纪潜之把书房那本老厚的《明心经》抱过来,傅明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。   “师父说你要在今天之内抄完。”   纪潜之转述着师父的命令,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:“他还告诉我,不要跟你学坏。”   傅明弯了弯嘴角,并不放在心上,将书塞到怀里,晃悠悠离开庭院,重新去山顶睡觉。   正是晚春时节,槐树结满了一串又一串的白色花穗。傅明身形轻巧地翻上树枝,在惯常的位置躺下,顺手摘了几瓣噙在嘴里。清甜浅淡的香气,自唇齿间渐渐散开,渗入肺腑。   耳听得脚步声近,在不远处停下,然后是熟悉枯燥的拳脚动作。   傅明想都不用想,就知道肯定是纪潜之回来练武。   他合着眼,在满树花香里意识逐渐模糊,整个人轻飘飘飞了起来,一直上升,上升,周围的景色像是老旧风化的画纸般,一点点剥离掉落。最后只剩漫天漫地的白。   而他的面前,凭空浮现出一本残破旧书。没有封面,泛黄的书页都起了卷,上面印的字依稀可见。   不知为何,傅明觉得,这就是他所在的那本书。   是他生活的世界。   他想触碰,但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身体。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,断断续续,机械僵硬。他努力听了许久,才辨别出几个单字。   “修纂科……傅……”   傅什么?   他猛然睁眼,背上全是冰冷汗意,湿透里衣。所见光景又是槐花枝叶,香气袭人。方才见到的奇异景象,似乎只是个梦。再要细想,记忆已经模糊难寻,忘了大半。   天色已近黄昏。傅明竟不知自己睡了这么久。他扭头望向练武场,纪潜之还在不知疲倦地练习招式,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。大约是有个动作遇到了瓶颈,纪潜之反反复复尝试着,但怎么都做不好,姿势看上去特别扭。   数十次之后,只听啪叽一声,纪潜之整个人摔倒在地,吃了个嘴啃泥。   ……   虽然知道不好,但傅明有点想笑。   纪潜之没有消沉,从地上爬起来,擦了擦脸,重新开始练这一招。   傅明看了一会儿,随手折了树枝,打在纪潜之右小腿上。   “右脚往后移。”   纪潜之有些懵,仰头望向树上的人。傅明才不管他表情如何,继续说道:“膝盖下沉一寸,再试试。”   小师弟瞬间了悟,按照傅明的指教重新做了一遍,顺利完成。   隔着一截距离,都能瞧见纪潜之瞬间亮堂的脸色。   “这小子……”   傅明摇头,实在不明白纪潜之。日日练,夜夜练,自家的粗浅功夫,有什么值得痴迷的?   即使如此,他也没再睡,干脆靠在树干上看纪潜之练武。兴致来了,就指拨两招。   西边的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。暮色四合,谁也没挪地方。   他们错过了晚饭时间,也错过了别的事。往常时候,纪潜之会去找师父学习新招式,而傅明得去帮厨娘干活。若是迟了,免不了一顿唠叨。   然而没人来催,纪潜之又在兴头上,便在练武场多呆了一个时辰。直到傅明厌倦了,决定回去休息。   二人都有些肚饿。傅明摘了树上的槐花抛给纪潜之,让他先垫点儿肚子。随后他们一起下山,各自抱了一大捧沉甸甸的槐花,打算带回去给其他人。   纪潜之情绪很高,走路都比平时轻盈,话也变多。   “我们可以做槐花饭,还有包子,槐花粥也好喝……”   幽暗夜色里,傅明看不清纪潜之的神色,唯有活泼上扬的语调显示出对方的好心情。   “树上还有很多,明天去摘。师兄你喜欢吃槐花饭么?”   傅明没有回答,抬头看了看天色。乌压压黑沉一片,恐怕要下暴雨。雨一过,树上的花就都废了。   “师姐应该很喜欢,她向来爱吃这些……”   两人走至山坡,傅明瞳仁骤然缩紧,一手挡住纪潜之,止住了对方说话。   “师兄……?”   纪潜之茫然叫道,顺着傅明的视线望向半山腰宅院。   昏暗模糊的光线里,能辨别出院落间立着几个黑影。有个熟悉的身影很是激烈地挥舞着双臂,然后被一柄长剑前后贯穿。   “师姐!”   纪潜之失声叫了出来,立刻向前奔去,被傅明强行抱住,按压在地。   “走小路。”   傅明低声说道,拖拽着浑身颤抖的纪潜之,在山林树木间穿行而下。靠近院墙时,傅明屏息,放轻脚步一点点挪过去。   他听见庭院里有陌生男声在说话,语气愤恨,充满戾气。   “臭老头儿,别想糊弄!把纪家的小崽子交出来!”   无义帮的老帮主呵笑着,半是装傻半是嘲讽地回道:“什么纪家?”   傅明皱眉。师父气息明显不稳,想必是受了伤。   他用力抓着纪潜之,仔细聆听院内讲话,瞅准机会穿过门口,绕到另一边墙角。   “你休要装糊涂!再不说,看我砍了脑壳!”   纪潜之听闻此言,几乎就要跳起来,被傅明一手按住。   “莫急。”   这是个更加沉稳冰冷的声音,吐字很慢,却清晰可闻。   “老帮主不说,我们可以慢慢搜。纪家早就没了,他多活两年,是福气。多亏了老帮主侠义心肠,竟能在赤鸦堂眼皮子底下藏人……倒是我小看了。”   此话一落,院里脚步声起,傅明暗道不好,按着纪潜之紧贴在墙上。有人出门,几步之遥的距离,相互说话。   “上面还有路,去看看。你往南边搜……不用管那老头儿!他撑不了多久……”   一阵杂乱声响,有人朝这边走来。傅明一动不动,手里暗自捏了石子,只待一搏。突然天边雷声轰隆,那人一顿,狠声骂道:“娘的,又下雨!老子最烦下雨!”   说完这句,那人转而朝上坡走去,对其余几人喊叫:“天气不好,我们得动作快些!”   又是一声巨雷,傅明趁机带着纪潜之闪进院门,直奔堂屋。庭院里躺着师妹的尸体。而他们的师父,靠坐在屋内桌角处,身下留了一滩血,眼见是不行了。   看见傅明与纪潜之归来,老人略睁了睁眼睛,面上流露出欢喜且悲哀的神色来。他费力抬起一只手,纪潜之赶忙握住,低声叫了句师父,便哽咽不能言。   “莫哭。是师父糊涂,不知事由,大意了……我与纪桐素未相识,只怜你身世坎坷,若是能在这半面崖过活,平平安安也是好事……”   老人喉间滚动,说话间仿佛有痰堵塞,吐息困难。   “我终究是糊涂,今后的路还得你自己做主,师父不能管了……”老人喘息着,转向傅明,“还有你,傅明,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  傅明沉默。老人勉力伸出双手,死死捏住了傅明的手腕。   “山崖下面藏了独门秘籍,是你师伯留下的,我从未看过……你去寻来,看潜之是否修习……”   居然真的有秘籍。   傅明听着,心里觉得荒诞,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。可老人嶙峋干瘦的手掌,就紧紧握着自己,骨头硌得生疼。   “你护着他……傅明,你护着他……”   傅明恍惚抬头,在老人眼里看见了命令与哀求。   他不觉答道:“好,我护着他。”   得了这句应允,老人终于放下心来,嘴里开始喷涌黑红的血,一边含糊不清地挥着手:“走!走!你们快走……”   傅明起身,拉着纪潜之向外走。纵然不忍离别,纪潜之也只能把哭声咽进去,跌跌撞撞地跟着傅明。雷声轰隆,闪电不时照亮院内惨淡光景。   出了院门,向山下跑。没两步,身后就叫嚷起来,还是被发现了。   傅明干脆往右侧树林里钻。夜色浓重,方便遮挡。   只是没料到,身后突然飞来数镖,堪堪削了发髻。在同时纪潜之痛叫了一声,大约是被击中。   傅明咬牙,拦腰抱起纪潜之,提气前行。穿过树林,赫然是截断山崖。而他们后面,人声愈近。   “要不要赌一下?”   这话是对自己说的。   傅明想起早晨坐在山崖边上的事,竟然真有了跳崖冲动。低头看看纪潜之,他还是冷静了下,让纪潜之伏到自己背上。   “抱紧。”   只说了这一句,傅明抓紧崖边藤蔓,向下爬去。   几乎同时,硕大雨点砸落下来,瞬间打湿二人衣衫。藤蔓滑得根本抓不住,脚下一空,傅明的身体猛地下坠,直落涧底! 第4章 四   山壁上的藤蔓变成了尖牙利齿的兵刃。在急速下落的瞬间,撕扯着傅明的衣衫,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血口子。   这时他已顾不得许多,只想抓住壁上随便什么点儿东西,减缓下坠速度。胡乱几次尝试之后,终于重新抓住藤蔓,然而身上重力却依旧拖拽着他们,持续滑坠。   傅明几乎拼尽全身力气。   在距离山涧数十尺的高度,他成功停了下来。手心已然毫无知觉,想必脱了层皮。   身后纪潜之一直紧紧搂着傅明的脖子,这时突然呕出一口黑血,松手向后仰倒。傅明急忙去接,只抓住了一片袖口。   纪潜之单薄的身体轻飘飘落在碎石滩上,像一片被风雨击打的树叶,落地后就没了动静。   傅明顺着藤蔓滑下去,蹚水抱起昏迷的纪潜之,探了探鼻息。性命无碍,他便放下心来,四下张望着试图寻找落脚之地。大雨迷蒙,昏暗夜里什么都是鬼魅难辨的轮廓。雨水顺着头顶淌下来,糊住了眼睛。   傅明只好顺着山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。几步开外的地方,则是湍流河水,在暴雨中愈发凶猛,时不时地砸到碎石滩上,溅起一片水花。   所幸地势原因,傅明没有直接被河水卷了去。即使如此,他也行进得很艰难,好几次差点儿跌入山涧之中。   大约一刻钟之后,他总算找着了可以避雨的空地。是一块前倾突起的岩石,其下可容人弯腰站立。距离河水也远了一些,多少可以放心。   他挑了块干燥位置,将纪潜之安放在地,腿脚一软,自己也坐了下来。   心脏如鼓如雷。全身的血管都在急速奔流。傅明抹了一把冰凉的脸,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被割出无数斑驳口子,正在往外渗血。   稍稍定神,他开始检查纪潜之的情况。下坠落地时并没有受什么伤,实在幸运。然而当他把纪潜之翻过来,看到背上一大片深色血迹时,心就沉了下去。   傅明扯开纪潜之的衣服,发觉对方肩胛骨位置有个一寸左右的伤口,应该是在山上中镖所留。伤口处高高肿起,周围一片青紫,眼见是中了毒。   那镖已经不见,或许是纪潜之拔掉了。傅明没有多想,撕了块干净衣物,替纪潜之擦干伤口。里面的毒得逼出来,不然纪潜之会死。   可是如何去毒?   傅明对此毫无研究。   他思来想去,心内烦躁。   追杀的人随时可能寻来。夜里又不好探路。毒伤也必须处理……   不,等等,为什么他要操心这些?   身体里似乎有个机关,悄无声息按了下去,大脑瞬间清醒。   需要做到这地步吗?   纪潜之的事,他又何必掺和?   生,或者死,都是早就设定好的。遭遇变故,受伤出逃,想必也是书里写的情节。是纪潜之的命。   和他傅明,又有什么干系。   心脏砰砰地跳。一下一下,速度加快。   傅明垂下眼睑,望着面色灰败的小师弟,身体里那点儿鲜活的感情一点点被吞噬,无处可寻。   不知不觉,外面的雨停了。天地一片安静,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可清晰听闻。   傅明脱了外衣,盖在纪潜之身上。   “再见。”   他轻声说着,站起身来,径直离开。   半面崖向北,是连绵起伏的群山,一眼望不尽的浩渺树海。地势诡奇,道路难行。如若外人闯入,极易迷失其中。   也亏傅明在半面崖山顶上耗了多年时光,对下面的景况无比熟悉,知道大致出路方向。即便如此,他也花费了足足三四个时辰,才绕到了正确的出口。黑灯瞎火的夜晚,实在增添不少麻烦。   而今天色将亮,他只需再爬一段山路,从林子里出去,就能走到官道上。   但就在他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走着的时候,前面树林冒出了几个模糊人影。   傅明心中一悚,来不及辨别清楚,身体先于大脑行动,从侧面的山坡翻滚下去,躲藏进一丛茂盛植物中。   没有再动,他仔细聆听着周遭的动静。   隔着遥远距离,隐隐传来嘈杂话音,似乎争吵着什么。待离得近了,便清楚听到纪潜之的名字。   原来这几个人,正是半面崖上的追杀者。   “这路真他娘的难走!臭老头儿住的什么鬼地方,想去山崖底下竟这般费事,害老子绕了一晚上……”   抱怨的是其中脾气最暴躁的一个,傅明认识这声音。   “是你性急。按我说,完全可以先休息,天亮了再回来找,反正那小崽子中了赤鸦堂的毒镖,决计是活不成了。”   另一人不紧不慢地说着,一幅轻描淡写的口气。   傅明不自觉收紧手指,受了伤的位置,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。   “万一找不着咋办?看那下边有河,说不定早就被水冲走啦……”   “废话不必多说。”冰冷男声响起,打断了那人唠叨,“此事非同小可,我总得见一见尸体,才能放心。”   此人发话后,谁也没再吭声。几个人朝着半面崖行进,谁也没有发觉傅明的存在。   半晌,脾气最坏的那个忍不住又开口,问道。   “二堂主,您为何对纪家小儿如此执着……”   “闭嘴。”   ……   脚步声逐渐远去。傅明依旧一动不动地藏匿着,直等到对方彻底走远,才重新回到路上。   天色大亮。初日的晨光照耀大地,新的一天来了。   他站在那里,对着自己的影子出了会儿神。耳朵里塞满了各种乱糟糟的声音;追杀者的对话,滂沱大雨,师妹灵动的笑声,老帮主强迫般的嘱托。   以及某个坚定清晰的嗓音。   师兄。   傅明闭眼,放弃般笑了一笑,转身向半面崖奔去。   抄近道,走小路,避开其余人等。想来简单,着实危险,傅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一口气吊在胸里,硬是跑了好几里地。   回到岩石那里时,纪潜之仍旧好好躺在地上。傅明摸了颈侧,还有跳动和温度。他从身上袖口撕了几条布绺子,将纪潜之绑在背后,略一思考,又把对方鞋子脱掉,远远扔进山涧里。   做完这些,傅明背着纪潜之,按照来时的路线狂奔一气。   运气不错,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。   两个钟头后,他们穿过树林,到了官道上。   又过了半刻,他们顺利搭上过路马车,前往最近的城镇。赶车人是个心地善良的粗莽大汉,傅明随便编造了几句事由,便轻松上了车。   直到坐在马车里,傅明两侧太阳穴仍在突突跳动。这一连串行动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,现在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。   相反地,他的脑袋停不下来,还在极其缓慢地思考,将所有的事情一件件铺展开,试图得出个结论。但不管怎么想,他都一无所获。   “我大概是傻了……”   傅明喃喃自语,抬手捂住脸,一声苦笑。   平日里他什么也不愿想。别人的身世,处境,喜怒哀乐,于自己毫无关系。他只想过着安稳无趣的日子,按照书里给他分配的身份,无声无息地活着,直到故事结束那一天。   突然一切都被打破,计划被搅了个乱七八糟。连自己,都超出了预料之外。   简直无所适从。   有冰凉手指碰到了脸颊。傅明低头,发觉纪潜之已经醒来,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眸望着自己,微微弯起笑容弧度。   师兄。   他开口叫道,并未出声。   傅明喉间滚动,随意应了一句,纪潜之便又极满足地合了眼,沉沉睡去。   马车颠簸,木制轮子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嚷。傅明抱着怀里的人,一时间心头纷乱,思绪难安,沉默着听了一路的车轮声。   也不知过去多久,马车抵达了目的地。傅明背着纪潜之下来,和赶车人道了谢,行色匆匆进了城门。他的时间不多,得赶快找着靠谱的大夫,替纪潜之疗伤驱毒。   这时日头还低,街上也没有多少人,看起来很是冷清。傅明好不容易逮着个小贩,问清了医馆位置,一路小跑过去。等他到了医馆前面,刚好瞧见睡眼惺忪的小童正在卸门板,抢前一步说道:“请大夫救人。”   那小童不慌不忙,用眼睛将傅明从脚到头打量一遍,懒洋洋发话。   “问诊十文,先交钱,治病另加。”   傅明是逃命出来的,身上哪里有钱。稍有迟疑,小童就将门板砰地一声放下,险些砸中傅明的鼻梁。   “没钱别挡道,晦气!”   傅明退了半步,尽量放柔语气,试图打商量:“可否请大夫先看看,救命要紧,钱可以想办法……”   “走走走!什么年月了,都指望不花钱白看病,这医馆还开不开啦?”小童扫了一眼傅明背上的人,掀唇冷笑道,“依我说,这人也别看病了,瞧这脸色,治了也活不了!”   这话说得刺耳,傅明几欲发作,强忍下来,静静盯了小童一会儿,转身离开。   他沿街行走,遇人就问城内有无其它治病之处,但每个人都摇头。别说医馆,连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都没有。   也难怪刚才那家医馆如此态度。   傅明走了两条街,心里茫然,不知何去何从。他扭头去看纪潜之,发觉对方的脸已经肿胀黑紫,十分骇人。而那轻浅鼻息,也逐渐要听不见了。   纪潜之会死吗?   傅明在心里问,又自我否定般摇头。他总觉着纪潜之不该死掉。   人真是奇怪;先前决意抛弃的时候,对方生死都是无所谓的,可一旦伸手救了,反而变得在乎起来。   不想看他死。   可自己又能怎么办?   “喂,那边发呆的小哥,再磨蹭下去你要救的人就活不成啦!”   头顶突然传来个活泼带笑的声音。傅明循声望去,靠左侧房屋顶上,蹲着个陌生年轻男子,肤色白皙,笑容狡黠,眼角下方有颗泪痣。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,抱着个破烂书箧,一副潦倒书生的打扮。   见傅明看向自己,陌生书生笑容更加灿烂,起身走了两步,足下轻点,瞬间落在了傅明面前,无声无息。   好漂亮的轻功。   “此人可否借我一观?”书生说着,根本没等傅明回话,一手便快速掠过纪潜之手腕、脖颈、肩胛等处,又迅速收了回来,“原来是赤鸦堂的手笔,还好还好,尚可一救。”   听到赤鸦堂的名号,傅明讶然,不明白这人如何得知。   “莫要这般看我,教人心生不舍。”   书生眉眼弯弯,语气轻佻。   “我可以救这小子,诊金么,与我共饮一杯可好?” 第5章 五   江湖上有三位以医术著称的奇人。   百草痴,鬼手程,五行老人不可寻。   所谓百草痴,是个只对药草感兴趣的疯子。想要求医,送上一株难得药草即可。五行老人则是擅长易容兼通毒理,行踪飘忽难得一见。   而“鬼手程”,指的是一个姓程的年轻人,治病救人妙手回春,从来不收钱财,一切只凭心情。  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,他之所以得了个“鬼手”的浑号,并不是因为医术过人,而是由于爱偷东西。并且,偷盗的本事要比治病厉害许多。   “按理说,中了如此性烈的毒,还拖了一夜,基本没得救。”   书生打扮的陌生男子坐在地上,手里捏着一柄弯曲小银刀,笑眯眯地给傅明讲解:“你运气好,我昨晚刚从李员外家顺了瓶清莲露,有驱毒除秽之效,治这小子的伤啊,足够起死回生。这玩意儿总共没几瓶,外头武林人都想抢,内服还是大补,对练功有奇效……”   傅明默然。   能把偷东西讲得如此坦荡轻松,天下也就这一人了。   鬼手程,或者应该叫程家晏。在大街上莫名冒出来的人,说是要救纪潜之,然后拉着自己进了一所偏僻宅院。路上唠唠叨叨,兴高采烈地自报家门;从姓名背景到个人爱好,连户籍都没落下。   现在这人大咧咧坐着,一边清理纪潜之的背部伤口,嘴里还不停歇。   “给他用完药,还能剩半瓶,我拿着不方便,送你。”   傅明觉得自己应该表达感谢之情,但程家晏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销赃。   “伤口静养需要两日,这家宅院主人省亲,大后天回来,刚好。”   连治病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?   傅明彻底无语,他被这人特立独行的风格深深震到了。   程家晏不再闲话,将手中银刃刺入纪潜之肩胛处的伤口,下划一寸。黑色粘稠的血液缓慢涌出,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道。接着,他又从书箧中取出另一把刀,手法利落地剜掉伤口处肿胀黑紫的肉,放到旁边平摊的一块布上。做完这些,程家晏摸出个洁白瓷瓶,将瓶内的液体倒在纪潜之的伤口上,迅速涂匀。   想必这药就是所谓的清莲露了。   涂完药,最后包扎。程家晏想了想,又在破烂书箧里翻了半天,找出瓶药来,倒了几颗塞进纪潜之嘴里。   “好了,找个厢房让他躺着,晚上就能醒过来。”   程家晏舒了口气,收拾工具,把放着坏肉的布子小心包起来。   傅明点头,沉声说道:“多谢。”   程家晏摆手:“别急,还得熬药给他喝,不然毒性除不干净。你先待着,我马上回来。”   说罢,他背起书箧,哼着歌儿出去了。   傅明小心抱着纪潜之,找着宅院里的厢房位置,随便挑了一间进去。其实他心里有些犹豫,总觉得应该跟宅院的人打个招呼。然而偌大的宅子里,竟瞧不见半个人影。   说来奇怪,就算是主人出门省亲,一般也会留个看守的仆人才对。   如此想来,程家晏的话不能全信。   傅明把纪潜之放到床上,替对方盖好被子。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,纪潜之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。   原本是走投无路,死马当做活马医。若是真能治好,也算这小子命大。   “他说我运气好。”傅明自言自语,把纪潜之落在额头的发丝拨到一边去。“运气好的人,或许是你。”   门外有脚步声,应该是程家晏回来了。   傅明迎出去,果然见那书生拎了一串药包,一坛酒,走进院子来。他过去接了药包,程家晏也不客气,指挥他去后厨熬药。   傅明按照程家晏的要求,把药材一样样放进砂锅里,架在炉子上生火。一切妥当之后,他找了个矮凳坐下,守在炉子旁边。   程家晏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,问:“你经常做这个?”   傅明没抬头,拨弄拨弄柴火,应了一声。   以前在半面崖上,很多粗活儿都得他来做。师父身体不好,厨娘也记不住各种药材,所以熬药的事情一般都交给了傅明。当然,除了熬药,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杂事。喂鸡啦,修房顶啦,砍柴烧水等等。师父年迈,纪潜之还小,许多体力活师妹也做不了,傅明是唯一可靠的劳动力。虽然他性格懒散,但交过来的任务,也都好好完成了。   也许正是这样,半面崖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依赖着他。   所以师父临死前,才会要他照顾纪潜之,甚至嘱咐他去找独门秘籍,给纪潜之修炼。   真是个偏心的老头子啊。   傅明闭了闭眼。炉烟刺激到了眼球,一阵难受。   程家晏在不远处也找了个地儿坐下来,把酒坛子开了封,倒出一碗酒递给傅明。   “来喝?”   傅明摇头,带着歉意回绝。他不太能沾酒,喝了会吐。   程家晏也不强求,自己仰脖一口气喝完,很是惬意地打了个嗝。   “你这人没意思,白生了个好皮相。”程家晏抱着酒坛,狭长上挑的眼睛微微眯起,整个人像是得到餍足的狐狸。“人活着,要多笑,多闹,多说话,才是个活着的样子。喝酒吃肉,极尽享受,才算对得起这命。”   傅明笑笑,给炉子添了根柴,说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活法。”   “活法?并不尽然……”程家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,突然记起什么似的,问道:“你们是怎么惹了赤鸦堂?他家特别麻烦,一旦得罪了,后患无穷。”   “无妄之灾罢了。”   傅明轻描淡写地带过,事实上,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原因。赤鸦堂的人要杀纪潜之,听话里意思,应该和纪家有关。再多的,他不知情,也不关心。   “也罢,也罢。”   程家晏举起酒坛,往嘴里灌了一大口,几分醉意几分清醒地说道:“江湖的事,总归都是那么些个缘由。如果要逃命,避人耳目,我倒是有几个好去处……”   砂锅里的药煮沸了。傅明抓了把药材,掀开盖子放进去。程家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,不忘大口灌酒,没过多久,一坛酒便喝了个底朝天。   他所提到的内容,大多也是东拉西扯。傅明不甚注意地听着,偶尔应付式地嗯两声。   “北方洛青城,南方百回川,都是有名的是非之地,周围也最好不去。落马镇还可以,况且有极好喝的桃花酿酒,简直人间美味……”   “……再往北走,都是没完没了的树,多得是豺狼虎豹,不好过路。但西北交界的位置,却是山好水好,无比清净。旁边有村镇,平日来往也方便。地方偏远,武林人不爱去……”   傅明这会儿倒提起了兴趣,看似不在意地随口问了句。   “西北交界……具体是哪儿?”   “山是乐阳山,镇是集安镇,由此前去八百里……”   话头一提,程家晏便顺着讲了更多。傅明听着,心里逐渐有了打算。时过正午,药已熬好,傅明端到桌子上晾着。   程家晏喝完了一整坛酒,此时已是醉醺醺意识不清,歪倒在地。傅明拖了一下,太沉,干脆任他在太阳底下暴晒。   该是吃饭的时辰。傅明进厨房找了半天,好歹搜出几个干硬馒头,就着清水吃了几口,算是填饱肚子。   下午无事。   傅明一直等到霞光满天,才决定行动。   他将身上衣物束紧,袖子挽起,从厨房拿了顶草帽戴在头上。思索片刻,又拎了把砍柴斧头,把中午剩下的馒头塞进怀里。一切就绪,他出门了。   在前院他遇上了睡醒的程家晏。后者依旧意识模糊,一脸疑惑地看着樵夫扮相的傅明,问:“你要出去?”   “嗯。”   傅明点了点头,跨出大门。程家晏终于清醒过来,在身后大喊,声音饱含悲楚之情:“你先别走!你竟然让我在太阳下晒了足足四个钟头,这天气会死人的啊!”   怎么可能会死人。   傅明默默想道,脚下毫不停顿,朝着城门口前进。   来时的路,他都记得。再回一趟半面崖底,并非难事。   ——他得把师父交代的秘籍找出来。   比较麻烦的是,万一碰到赤鸦堂的追杀人员,事情会比较难办。   所以他稍微乔装了下。事发当晚天色昏暗,他们未曾当面撞上,赤鸦堂的人应该不认识自己的脸。若是真的遇见,也能有个说辞。   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半面崖背面山脚处,根本没看到任何人。   他并不知道,早上那些人抵达地点时,找了许久没有找到纪潜之,又向下游去寻,只捡到了一只鞋。几个人意见不统一,为纪潜之生死问题纠缠不休,最终放弃寻找,往别处去了。   傅明只知道,自己在半面崖下面跑了两个来回,每次小心万分,结果毛事没有。   实在离奇,不合常理。   他毫无来由地感到郁闷,甚至想到他活在书里的事情,把问题怪罪到“书”的内容上来。   也许这本书写得不怎么样。   他想。   这可以解释大部分的不合理。 第6章 六   半面崖的背面覆满了各种藤蔓植物。在月色照映下,一片幽暗诡奇,影影幢幢,形状模糊难辨。   为了不惹人怀疑,傅明没有点亮灯火。借着月色,他在崖底仔细检查半刻,把攀爬在石壁上的植物拨开,寻找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。   没有任何发现。   或许秘籍藏在更高的位置。   傅明抓住壁上植物,脚下踩着山崖突起部位,小心翼翼地向上爬。遇到可疑之处,就抽出腰间斧头敲敲打打,或是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茎叶扯开,观察后面的石壁有无问题。   如此往复,直到月上中天,他已身悬半空,仍未找到山崖壁上的玄机。   师父留下的讯息太少,只说“山崖下面藏了独门秘籍”,找起来简直如大海捞针。   也许那时应该多问一句。   傅明一手揪着植物茎叶,身体向□□斜,试图抓住上方一块石壁突起。脚下轻微松动,心里暗道不好,情急之间左手胡乱一抓,整个身体便堪堪悬挂在了石壁上。刚才用于踩脚的石块,已经松脱散落,砸在碎石滩上发出沉闷细小的撞击声。   与此同时,左手袭来一阵尖锐疼痛。他抓住的是几根长满细刺的棘条,尖刺深深陷入肉里,黏腻血液从指缝渗出,顺着手臂流下来。   傅明想找个支撑物,视线扫过石壁,却注意到左侧位置有些异常。他忍着痛,扯开那里密密麻麻的棘条,豁然发现一个数尺宽的洞穴!   来不及松口气,他奋力抓住周围棘条,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把自己弄了进去。   洞穴内黑暗无光,潮湿刺鼻的空气迎面而来,瞬间包裹了他。   傅明站稳身体,摸索着拔掉手上的刺,又从衣摆处扯了几条布,缠住鲜血淋漓的双手。简单处理完毕,他朝着洞穴深处走去。   刚开始空间很狭窄,他只能弯着腰磕磕绊绊地走路。没一会儿,周围就变得开阔起来,甚至有了微微亮光。再往前,傅明竟然看到了几株盛开的奇异植物,形状似莲,花瓣饱满,在黑暗里泛着青蓝色的光。   傅明叫不出花的名字,也从未听闻世上有这种夜明植物。   安全起见,他边走边小心绕开花朵,尽量不与其接触。   越往前行,花朵越多,逐渐密布洞穴,青蓝亮光融为一片海洋。他只能从中穿行而过,护着胳膊脸颊。约莫走了几十步之后,前方终于没了植物踪迹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荒芜贫瘠的空间,丈许宽,无前路。暗处旮旯角的位置,放置着不起眼的小箱子,外面积了厚厚一层灰。   傅明俯下身子,用手抹去箱子表面的灰尘,依稀看到几个潦草大字。   尚义帮。   箱子没有上锁,很轻易就打开了。  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书。薄,破,边角磨损严重,书脊侧面脱了线。翻开一看,便是各种招式图画,注释字句。   傅明把书贴着里衣放好,打算起身离开时,不防瞧见了旁边墙壁上的刻字。稳重方正,是师父的字迹。   借着洞内光亮,傅明读出刻字内容。   ——师兄年少有为,侠肝义胆,却为奸人所害。义字易写,奉行却难,从此改名无义帮,远离江湖纷扰,如此罢了。   ——遗我秘籍,于我无用。从今以往,半面崖上,浑浑噩噩,或以余力救人,收几个不容于世的徒弟,算作功德一件。不求显达扬名,只愿徒孙得以自保,远离争端,安然一世。   默读完几行字,傅明不由伸手,轻抚字上痕迹。脑海中浮现出平日里老帮主没完没了的唠叨,总算明白对方心意。   可惜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遂人所愿。   无义帮被屠,师兄弟出逃。老帮主最后还是要把秘籍给纪潜之,暗含了让纪潜之去报仇的意思。   最下面还有一行蝇头小字。傅明凑近了仔细辨别,原来说的是为防止秘籍意外遗失,在洞内种植了夜明花,此花含有剧毒,肌肤触之即烂。   ……   师父你没有说过这个啊!   傅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,加快步伐往外走。   他早就习惯这个丢三落四的老头儿坑自己了。但他怎么也没想到,对方最后还放了个大招。   傅明心里实在有点儿悲愤。   天亮时他赶回了那座宅院。   院子里静悄悄的,估计都在睡觉。傅明径直前往厢房,在门口意外看到了纪潜之。这小子正坐在门槛上,身体依靠着门框,小鸡啄米般不断打盹儿。   “怎么坐在这里?”   傅明一出声,纪潜之立马惊醒过来,扶着门框站起,摇摇晃晃就要扑过来。傅明快速后退,一手止住纪潜之动作,皱眉呵斥。   “别碰我。”   衣服沾过夜明花,不能与人接触。   纪潜之愣在当场,睁大了一双乌黑眼睛,不知所措地看着他。   傅明从怀里抽出秘籍,放在纪潜之头顶上。   “师父留给你的东西,自己去看。”   说完,他转身去后院,打算换掉衣服。走了两步,又想起来件事,回头补充道:“先回床上躺着。”   交代完这句话,傅明总算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。他在后院脱了衣物,以防万一,又生火将其全部烧掉。因为没有替换衣服,他再次去厨房翻找,还真找出套伙夫的粗布衣裳来。   日后若是有机会,应当对宅院主人道谢。   他想,毕竟他不是程家晏,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借用别人物品。   当天无事。   翌日早晨,傅明告别程家晏,带着纪潜之离开这座城镇。   临走之时,程家晏颇有几分不舍之意,给傅明塞了好几瓶常用药。   “这个和这个能治大部分的外伤,武林人士闯荡江湖必备,今年十分受欢迎。”程家晏说,“还有这两瓶,防迷药防中毒,很好用。最后是我特别送你的好东西,名为‘春风十里醉’,与人欢爱时只需一滴,妙不可言……”   “……谢谢。”   程家晏又转向纪潜之,蹲下身来,一脸笑容灿烂:“小兄弟吃了苦,今后便能成大事。祝你身体强健,无病无灾,也不用我再给你疗伤驱毒。”   这话说得中听,傅明不由得看了程家晏几眼。世间凉薄,他们原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却得了此人莫大帮助。虽然程家晏性格奇怪,依旧算得上是医者仁心。   纪潜之抿着嘴唇,低声道了谢。   程家晏笑得更开心了,揉了揉纪潜之的脑袋,从衣袖里掏出个布包来,交到纪潜之手里。   “你也算在阎罗殿前走了一遭,为表纪念,我有份大礼赠你……”   这个布包看起来很眼熟。   傅明身体里顿时升起一丝不祥之感。   “里面是你背部伤口切除的皮肉,睹物思情,想必你日后能更加体会到性命的珍贵……” 前言收回。这家伙就是个纯粹的怪人。   傅明扶额,拦住了程家晏的“大礼”,简单告别,迅速逃离。   远远的,他还能听见程家晏带着笑意的喊叫。   “有缘再会!你还欠我一杯酒!”   傅明只作没听见,一边牵着纪潜之的手,步履匆忙踏出城门。   太阳在前方冉冉升起,穿透云层,光芒洒满大地。傅明迎着光亮走,不觉有些刺眼,侧过脸去,恰好瞧见纪潜之盯着自己看。   那目光不似孩童,黑沉沉的,复杂难辨。   他开口询问。   “怎么?”   纪潜之摇头,加大力气握紧了他的手。   “师兄,我们要去哪儿?”   “去个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。”   乐阳山,集安镇。由此前去八百里。   “挺远,得走很久。”傅明顿了一下,问道:“师父给你的秘籍,看了么?”   “看了几页。”   “哦。”   他沉默片刻,又问。   “要学么?”   纪潜之抬头,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簇火,声音坚定清晰。   “要学。”   如此,便是纪潜之的选择了。   傅明心里叹口气,不再说话。   “以前师父不教我剑法。”纪潜之说,“其实他只想让我打个底子,并没想要教我太多。我都知道。”   “他过世前说,我的事情自己做主。我想让自己变强,强到谁也无法伤害我,中伤我,暗算我。过去的仇,现在的怨,也要一笔笔全部算清,以慰地下枉死的魂灵。”   这些话,简直不像十来岁孩子会说的言语。   充满仇恨,却又冷静无比。   傅明摇头:“你现在用不着想太多。”   “现在不想,就迟了。”纪潜之望着比自己高许多的傅明,轻轻笑了一下。“师兄,我中毒的时候做了个噩梦。梦见你把我抛下,留着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水里死去。”   “我在梦里想,一定是我太弱,才会被丢弃。就像以前爹娘死了,我走到哪里,都无人愿意收留。幸好我醒了,见到你回来。如果我一直这么没用,迟早噩梦会变成真的,对吧?”   傅明弯起嘴角,拍了拍纪潜之的肩膀,轻描淡写地回道:“说什么梦话呢。”   听闻此言,纪潜之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,加快步伐向前跑了两步。铺天盖地的阳光落了他一身,耀眼夺目,几乎找不出丝毫阴霾之气。   傅明不愿细想,跟在纪潜之身后,一步步走着。   距离他们要去的乐阳山,还有八百里路程。 第7章 七   长途跋涉,最困难的事是什么?   如果要傅明来回答,自然是吃和住。   往细了说,这两个难题又可以归结为同一个原因:没有钱。   在半面崖上住着的时候,傅明就已经很穷了。作为整个门派的大弟子,日常采办人员,傅明身上带钱最多也超不过一两银子。倒不如说,碎银这等奢侈物品,除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,他基本摸不着。   至于纪潜之,更是身无分文。虽然师父以前偶尔给几枚铜钱零花用,但他都攒了起来,慎重包好,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枕头底下。   走得仓促,啥也没带。   因此,前往乐阳山的八百里路程,对他们来说,无比遥远,难度颇高。   绝大部分时间里,两人都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。白天赶路,晚上休息,以天为被,以地为席。路过有人居住的村子,或是大一些的城镇,傅明就想办法找些体力活来做,赚取路费。要是在野外林间,便以野果充饥,运气好了,还能打只兔子,给纪潜之开个荤。   这样的生活,实在有些难熬。特别是在林子里睡觉的时候,需要轮流守夜,纪潜之年纪小,只需捱两个钟头便能休息。但即使如此,他也睡不安稳,每天早晨醒来,眼眶底下都泛着青黑色。傅明也一样,甚至更严重。   但这对师兄弟的心态还不错。朝夕相处之间,两人逐渐亲近起来。有次经过铁铺,傅明甚至给纪潜之买了把短剑,用来练功和防身。   纪潜之为此高兴了很久。赶路的空当儿,他就拿着短剑,不厌其烦地学习秘籍里的招式。由于悟性好,根骨佳,他学起来快得出奇。遇到不懂的地方,傅明也能帮忙指点几下。等他们抵达乐阳山脚下,纪潜之早已将秘籍翻完一遍,练得有模有样了。   从半面崖到乐阳山,他们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。路上没遇到什么大麻烦,只除了一件事。   他们正面撞上了赤鸦堂的追杀人员。   那是在出发十天后发生的事情。师兄弟二人经过一处村落,由于肚饿,决定停下来吃点儿东西。当日恰巧连绵阴雨,傅明把纪潜之安顿在某间村房的屋檐下,带着身上仅有的两文钱,去前面找村民换馒头。   纪潜之在屋檐下坐着等傅明回来。面前是一片泥水地,坑坑洼洼,很不好走。有个佝偻着腰的枯朽老人,赶着一群慢腾腾的羊从他面前路过。而另一方向,自迷蒙雨中逐渐走来个彪形大汉,身着黑衣,面色不善。快走到纪潜之面前时,大汉突然皱眉发怒,往地上啐了一口,狠声骂道。   “娘的,真晦气!拉屎不看地!”   看样子是踩到了羊粪。   大汉骂咧咧继续往前走,纪潜之却脊背悚寒,手握成拳,默不作声地盯着对方的身影。   他认识这嗓音。   在半面崖上,向师父逼问自己行迹的,就是这个声音!   绝对不会认错。   纪潜之站起来,不声不响地跟在那人身后,右手下意识摸到剑柄。身体仿佛被什么催促着,诱劝着,不由自己。   杀了他!   杀了他!   杀了他!   前面的人猛然回头,居高临下地望着纪潜之,一脸怒气。   “小子,你为何跟着我?”   纪潜之不说话,握剑的手指用力过度,开始微微发抖。   “问你话呢,难不成是哑巴?”   那人拔高嗓音,伸手推搡纪潜之,目光撞进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睛里,心下一惊。   “等等,你是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大汉眼前突然出现个用纸包好的粗面馒头,转头去看,便见到了笑容满面的傅明。   “这位兄台,实在不好意思,舍弟天生脑子不好,把您当成了我,”傅明举着馒头,死活挡住对方视线,“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不和他计较,这是我刚买的点心,不嫌弃的话您就收下……”   黄黄白白的馒头,几乎要顶到鼻尖上来。那人烦的不行,一手将馒头打落在地,转身就走。   “谁稀罕这破东西!晦气,晦气,果然下雨天就是晦气!”   傅明收了脸上笑容,神色漠然,望着那人逐渐远去。纪潜之要追,被他一手拽了回来。   “你闹什么?”   “他是那天在山上的人!他害了师父!”纪潜之竭声喊道,不管不顾又要冲出去,被傅明推倒在地,沾了一身泥水。   “不能放他走,不能放他走……”   纪潜之喃喃自语,把短剑抱到怀里,摇晃着站起来。傅明不再理会,去雨地里捡回馒头,拖着纪潜之的衣领,一同回到屋檐下避雨。   手里的馒头已经泡了水。傅明叹口气,把泡水且脏的部分掰掉。   “师兄,为何拦我?”   “你打不过他。”傅明把馒头干净的部分挑出来,递到纪潜之手里。“你该庆幸他没认出你,不然现在就轮到我收尸。”   “真要送死,我不拦你。”   傅明说完这句,眼看见纪潜之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。   没有再闹,纪潜之抓起馒头,狠劲往嘴里塞。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淌下来,从额头到脸颊,湿漉漉的一片。   外面雨声不见停。傅明心里盘算着,决定动身离开。   此地不宜久留。   如果刚才的人真的是赤鸦堂的追杀者,那么其他几个可能也在附近。   等纪潜之吃完,傅明立刻起身,临时改道,朝另外一个方向走。大约多绕了一里地,才重新回到大路上来。   此后一路无事。   终于抵达乐阳山后,两人都有点儿说不出的高兴。   不仅是因为结束了长途跋涉,还因为他们抵达的地方看起来的确不错。   山好水好,无比清净,是程家晏给乐阳山的评价。但直到傅明真正见到乐阳山的景貌,才体会到这句简短描述涵盖了多少美妙。   山体青翠,雾气渺渺。人迹所罕至之处,唯鸟雀低鸣于山谷。   对于需要藏匿行踪的人来说,是再好不过的去处。   两人当即进山,查探路况。入目皆是郁郁葱葱的树木,偶有杜鹃啼鸣,更显林间静谧无比。   路经山腰,在一片向阳而平缓的坡上,他们发现了茂盛苍翠的竹林。再往里走,竟然有间废弃的茅屋,静静坐落于竹林间。屋顶半塌,墙体破败,门板还生了一层苔藓。   看样子很久没住过人了。   傅明钻进去查看半天,出来后对纪潜之说了俩字。   “能住。”   纪潜之脸上顿时亮起了希望的光。   师兄弟二人在山间找来树枝干草,把短剑当做工具,开始修整茅屋。加固房梁,重搭屋顶,把里面堆放的杂物烂草清理出去,拾掇出个简易床铺。傅明又折了一捆艾草回来,在屋内点燃,熏了半刻。   如此,便可居住了。   从这一天起,傅明和纪潜之留在了乐阳山。竹林里的小茅屋,成为他们新的家。   平日里纪潜之研习秘籍,修炼武功。傅明则是去山里打打野味,摘些果子,足够两个人填饱肚子。有时运气好,多打了只兔子或野鸡,就拎着下山,去附近的集安镇上卖。卖来的钱,又可以换作布匹粮食,日用杂物。茅屋里的东西逐渐齐全,他们的生活也变得安稳起来。   五年时光,一晃而过。   傅明已经二十四岁,但对他来讲,二十来岁和十几岁并没有什么区别。日子都是一样过,除了活着就是活着。从半面崖换到乐阳山,最多也就挪了个地儿。   与傅明相反,纪潜之身上发生着巨大的变化。他像是从土里冒出来的一根新笋,被山风吹着,太阳晒着,日渐茁壮起来。昔日那个瘦弱干瘪的孩子,好似完全消失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,是鲜活有力的少年。   一日,傅明从集安镇回来,慢腾腾地往山上走。他手里拎着两条鱼,打算晚上熬汤喝。纪潜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需要补点东西。不过他也只负责买,洗鱼刮鳞熬汤等等都是纪潜之自己来做,他嫌麻烦。   快到山腰时,林间鸟雀纷纷飞起,一片躁动不安。傅明抬头望了望,没发觉任何异常。继续向前走,头顶突然落了许多树叶,有人在笑,扬声叫道。   “师兄,你回来了。”   傅明仰头,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屏障,看见个身形修长的黑发少年,正踩在柔软枝条上,微笑着望向自己。   “我刚抓了只雀儿,”纪潜之跃下树来,很宝贝地伸出手,给傅明看。“它的毛色挺稀奇,不像咱这里的。师兄你瞧……”   握在纪潜之手心里的,是一只青蓝色的鸟,尾翼颀长。   傅明扫了一眼,兴趣缺缺地抬脚就走。纪潜之连忙跟上,神色不舍地放开手里的鸟,任凭它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树林里。   “师兄,今晚吃鱼么?”   纪潜之抢着拎鱼,一边观察着傅明的脸色,问道:“镇上今天怎么样?有事发生么?”   傅明摇头。一个偏远小镇,能有什么事情发生。走江湖的,从不往这里来,爱热闹的,也不向这里凑。   “能来个武艺高强的人就好了,”纪潜之说着,声音里充满了跃跃欲试,“书上的招式,我早就滚瓜烂熟,但不知自己究竟怎样……”   他练了五年,却没有可以比试的对象。   早些时候,傅明还可以指点一二。后来他武功增进,傅明就不再管了。时至今日,他对自己的水平毫无概念。   “师兄觉得我现在如何?可以出山了吗?”   “看你自己,想什么时候走,就什么时候走。”傅明答道,“出去了,我也管不到你,自己多加小心。”   纪潜之应了一声,想了又想,说:“我觉得还得再练一练。”   还不到分别的时候。   两人心里都清楚,他们不会永远在一起。雀鸟成熟了,就该离家。一大堆事情等着纪潜之去做,一整个江湖等着纪潜之去闯。   而傅明,没有陪伴的理由。   还不到分别的时候——再拖一段时间,等他们真正做好准备,迎接长远的离别——   然而谁也没想到,就在这一年,纪潜之离开傅明,奔赴万劫不复的深渊。 第8章 八   这年秋末,江湖动荡,乱事频发。   不安的骚动,也波及到了常年无事的集安镇。   乐阳山上的师兄弟,对此毫无察觉。吃吃睡睡,练武打猎。   某日,傅明又做了那个离奇的梦。   他在茅屋里躺着睡午觉,身体却渐渐不受控制。意识像一块轻飘飘的云团,穿过屋顶,浮上高空。乐阳山的竹林,碧蓝如洗的苍穹,都迅速褪色剥落。一切重归为空白,无边无际。   面前悬空浮现出一本书。破破烂烂,没有封面。比师父留下的秘籍还要古旧一些。   傅明知道这是什么。也知道如果翻开书页,就能找见自己的名字。他所在的世界,其实就是这么一本薄册,所有人的宿命都早被决定。   可傅明并不想翻开这本书。   甚至有点儿想毁掉它的冲动。   耳边又传来了机械僵硬的声音,断断续续,夹杂着奇怪的嘶鸣。   “修纂科……傅……本次古书修复……未完成……”   傅明听不清楚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话音响起,他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出声。   机械音没有停顿,但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些,偶尔能够辨别出完整的句子。   “您仍未完成本次古书修复工作,请继续进行……您已在虚拟全息世界停留七年零五个月……”   “什么是虚拟全息世界?”   “虚拟全息世界……是基于虚拟复原技术,将书籍内容具现化,以高度拟真的虚构世界展现出来……利用此技术,可以更高精度地完成书籍修复……整理等工作……”   每个字傅明都听得懂,连起来却根本不知所云。   “我不明白。”   他低声说着,目光毫无意识地落在书本上。“这是哪儿?你是谁?为什么会有这本书?”   想问的事情一大堆。但当他真正问出口时,对方却没了声音。   傅明等了很久,都听不见任何回答。   某种细微奇妙的情绪自心底冒出,生根发芽,向上蔓延。   “为什么我会在书里?偏偏又只有我知道在书里?”   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,会不会活得更真实些?   能够为师父和师妹的死而真情意切地悲伤,能够对纪潜之的身世命运更为关切。像程家晏那般恣意享受,和普通人一样对生活有所期盼。   “正在查询数据。请稍候。”   语调毫无起伏的机械音重新响起。傅明茫然四顾,找不见声音的来处。   “您在接取任务进入世界时,程序遭受攻击断开连接,因此您开启了应急保护模式,目前以您所搭载的书中角色身份活动。根据书籍修订特殊条例,为维护文本内容如常进行,您暂时只拥有角色本身所设定的记忆……正在为您连接修纂科其他工作人员,帮助您解决问题,请稍候。”   傅明:“……”   你可不可以说人话。   一头雾水的傅明正欲开口,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开始扭曲,紧接着浮现大片大片的暗蓝符号。冰寒彻骨的风从四面八方刮来,撕扯着傅明,将其向下拖拽。   在剧烈的风声里,他隐约听见某个熟悉的嗓音,愈来愈近。   师兄……   师兄……   傅明奋力挣扎着,突然醒了过来,发觉自己正躺在茅屋的床上。纪潜之趴在床侧,唇边翘起个得意的弧度,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几只野鸡。   “师兄,看我早上打到的,个头儿真大。”   傅明脑袋依旧晕沉,整个人迷迷糊糊的,没有完全清醒。   “今天有集市,想必能卖个好价钱。”纪潜之说,“我闲着也是闲着,先去镇子把鸡卖了。桌上放着饭菜,待会儿怕凉了,师兄你起来记得吃饭。”   傅明无意识地点点头。等纪潜之出去了,他才逐渐反应过来。   这小子,又想去镇上寻热闹。   ……也罢。   十五六岁的纪潜之,正处于对什么都满怀期待的年纪。   傅明扶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坐起来,沉默着发了一会儿呆。   他刚才好像做了个特别真实的梦。   可梦的内容,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了。   纪潜之拎着打来的野鸡,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走。自从练了师父留下来的秘籍,他的身骨更觉轻盈,筋脉通畅,运功自如。从乐阳山到集安镇,只花了半个钟头不到,且毫无疲惫之感。   由于集市的缘故,镇上人来人往,比往常热闹许多。纪潜之不着急去卖东西,沿着街面慢悠悠地逛。卖糖葫芦的,捏面人儿的,耍戏法的,什么都有。一群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,叫嚷笑闹,手里举着买来的宝贝;一串糖葫芦,花里胡哨的风筝,或者缝制粗糙的拨浪鼓。   纪潜之看了会儿,心里不觉有些羡慕。他从来没这么玩过,无论是在纪家,还是在半面崖。   继续往前走,是茶楼酒肆。路边聚集了不少人,不知发生何事。纪潜之凑过去一看,茶楼门口赫然张贴着一张告示。   ——告天下有志之士:江湖动荡,魔教横行。匡扶正道,非一己之力;铲除魔教,乃众人所望。北霄派广招贤才英雄,愿得各位青睐。   旁边标注着加入门派的详细要求。大致是说,与北霄派的人进行比试切磋,二十招之内打赢即可。   “北霄派啊……”   纪潜之听过这个门派的名字。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派,人才济济,德高望重。无数人挤破了脑袋,抢着要投靠的地方。   他倒是对加入帮派没什么兴趣。但告示上“比试切磋”几个字,拥有着强大的诱惑力。   身边有人念着告示内容,好奇问道:“如果要切磋,去哪里找北霄派的人?”   “这告示才贴上呢,人没走多远,往前一条街估计就能找着。怎么,王大傻你想试试?”   被唤作王大傻的人挠头笑笑,不再吭声。   纪潜之心下有了决定,挤进人群里揭掉告示,快步离开。一条街的距离没多远,他绕过拐角,很快就瞧见了几个身着青衣、手中持剑的江湖人。   应该就是所谓北霄派的弟子了。   街上人流拥挤,纪潜之想要到那几个人身边去,只能跟着人群挤来挤去。好不容易过了街,还没来得及跟对方打招呼,突然迎面袭来一片黑影,几乎就要撞上自己。   纪潜之连忙避开,那黑影跌落在地,竟是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。   四周的人们哄然后退,让出大半街面。受伤的年轻人一手握着长剑,试图爬起来。染满血的衣衫,依稀可见原本的青色。   有人在笑,声音妖冶诡谲,闻者无不头皮发麻。   “收人宽限二十招,还以为多有本事……”   纪潜之闻声望去,在街的另一头,停放着一架朱红色车辇,形制华丽,招摇无比。周围站立十余人,尽着红衣,唯独有个身材曼妙的蒙面女子,穿了一身绚丽服装,看上去格外惹眼。   “北霄派这么没用,怪不得满天下收徒弟。”   声音是从车辇里传出来的。隔着一帘薄纱,隐约可见里面的人影。   “呸!魔教不要欺人太甚!”   话音一落,有个青衣剑客冲出来,剑尖直指车辇。身体还未到车前,横里出现个魁梧壮汉,徒手捏住了他的剑身。只听咔嚓作响,那人手里的剑竟被捏碎成几截!   青衣剑客双目发赤,弃掉残剑,抬手以掌击向对方。未及,又被捏住了手腕,以同样的方式折断。   惨叫声响彻街面。   车辇里的笑声更明显了,仿佛遇见了极大的趣事。   “有趣!有趣!天下最不缺自大的傻子,既没本事,又要逞能!”   “说什么欺人太甚,分明是北霄派先放话要铲除我们,真是无耻!”   伴随着辇内笑语,魁梧壮汉一手握住青衣剑客的脖子,将其拎至半空。剩下三四个北霄派的人,只敢持剑站立,却无人上前营救。   车辇内的人轻轻叹了口气。   “所谓天下第一,也不过是个废物门派。”   咯嚓。   青衣剑客的颈骨被生生折断。   那壮汉仍未松手,反而像是得了趣,继续收紧手指。稀稀拉拉的血从青衣剑客的眼睛,耳朵,鼻孔等部位渗出来。围观的人开始慌张,有胆小的甚至瘫倒在地,哭嚎出声。   最终,青衣剑客的头颅从身体上掉落下来,骨碌着滚到纪潜之的面前。   “明华,还没让你玩呢。”车内的人似乎有些恼怒,伸手掀开纱帘,冲着魁梧大汉叫道:“你就不能收敛点儿?”   被唤作明华的人扔掉尸体,沉默着立在一旁。   这一掀帘,纪潜之看清了车内的情形——里面坐着的,居然是两个同样长相的少年,年纪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,五官精致美丽,自带一股邪气。最让人惊讶的,是他们的眼睛,透着诡异的暗金色。   其中一个少年盈盈笑着,目光扫过所有人,扬声问道。   “北霄派可还有人?”   一片沉默。那几个持剑的弟子,各自垂下头,不敢应声。   少年的视线扫了一圈,落在纪潜之身上。   “你手里有北霄派的招募令。”车内的少年对纪潜之说话,语调掺了兴奋,“想进北霄派的人,就和他们是一伙,对吧?”   话音未落,先前的魁梧壮汉身形一晃,突然出现在纪潜之面前!   “北霄派二十招收人,你若二十招杀死明华,就留你性命!”   这算什么鬼要求?   纪潜之足下用力,向后飘出十步远,短剑已握在手中。他试图解释,对方已经一拳抡来,险些砸中面部。   “我只是来切磋!无意杀人!”   没人听他说话。壮汉又是一拳,击中了他的肚子。五脏六腑疼痛至极,纪潜之眼前一黑,顿时口吐鲜血。   耳朵里嗡鸣一片。模糊听见少年大笑,乐不可支。   纪潜之勉强站稳,等壮汉再次出拳时,借力闪过,身形跃起。在同时他的脚被对方狠力拽住,动弹不得。   太快了!   纪潜之来不及挣扎,钻心般的痛楚自脚踝骨传来,直冲头顶。   他咬紧了牙,将手中短剑插进对方脖颈与肩膀连接处。剑刃被骨头挡住,无法深入,他狠命一压,短剑顿时折成两截。   失去了力量凭借,纪潜之身体晃了晃,被大汉拖拽下来,直接扔了出去。人群四散奔逃,纪潜之撞在了街边的蔬菜摊子上,继而滚落在地。   “……你的……”   在说什么?   听不清楚。   他咽了一口血,努力活动着四肢,想让自己爬起来。   “……明华的拳法,若称第二,天下无人敢称第一。”   朱红色绣金的鞋子,出现在纪潜之视线里。他抬头,看见容貌昳丽的少年,正冷冷俯视着自己。   “你能伤他,便能胜过武林九成的好汉。你的功夫不错,可惜剑太差。”   纪潜之用力擦了一把嘴边的血迹,握紧只剩半截的短剑,沉声说道。   “于我,这是最好的剑。”   少年笑了起来。与之前那种恶意的笑容不同,此时他像个找到了玩物的孩子,兴奋且开心。   “我看中你了!与其加入空有门面的北霄派,不如来我这里?”   纪潜之下意识想拒绝。但对方笑容灿烂,向自己伸出手来。   “我可以教给你更多东西。小子,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。”   越过少年的身体,纪潜之可以看到街面上横躺着的零碎尸体。那几个青衣弟子,各自凄凄惶惶,连尸体都不敢收,趁着无人注意悄悄逃了出去。   喉间腥气翻滚。纪潜之强行压制着呼吸,勉强直起身来,死死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。 第9章 九   这一天对傅明来说不太寻常。   先是做了噩梦,醒来后一个人吃午饭,又被热汤烫到了嘴角。他随便扒拉了两口米饭,便再也吃不下。   胸腔里憋闷得厉害,有些喘不过气。   他草草收拾了碗筷,坐在门口思忖半晌,还是决定下山看看。   反正闲着也没事。他对自己说,权当走路散会儿心。   然而就在他往集安镇走的路上,有人从镇里奔逃出来,慌里慌张地说着里面发生的事。   说魔教和北霄派打起来,死了人。有个卖野味的少年凑热闹,结果出事了。   傅明不由放快脚步。越靠近市集,心脏跳得越快。当听到路边有人传纪潜之死讯时,他开始跑,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跑。大脑里一片空白,什么都没思考。   当他终于抵达那条街时,却看见魔教接纳纪潜之的场景。   隔着人群,他看着纪潜之一身血迹斑斑,拎着断剑,上了朱红色的车辇。没有犹豫,没有回头。   傅明突然想起许多年前,在半面崖上拼命练功的纪潜之。同样的坚定隐忍,同样的不顾一切。   人群渐渐地散了。收拾摊位的,清理街道的,各自开始忙活。许多人路过傅明身边,向他投以奇异的目光。   傅明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,右脚的鞋子早不知掉到哪里去。   为何失态至此?   纪潜之于他,又算什么样的存在?   傅明想不明白。只是莫名觉得好笑。   原来,他不但不了解纪潜之,甚至也不了解他自己。   ……   傅明转身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。离乐阳山越近,离纪潜之就越远。   至此,二人分道扬镳。   傅明在乐阳山独自呆了三年。   到第四年,他发觉自己无法忍耐枯燥安静的生活,便简单收拾了行李,离开乐阳山。   不得不说,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。在一切还未发生前,傅明还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。按照书里给他的设定,浑浑噩噩混到大结局。   可惜世事难料。   他先是回了趟半面崖。年久失修的宅院一片荒凉,杂草丛生。庭院里的尸首已成白骨。野草从骨缝关节间冒出来,歪歪扭扭地向上生长着,其中夹杂着几朵叫不出名字的碎花。   傅明就在院子里挖了两个土坑,把师妹和师父的白骨葬进去。接着他又动手修整宅院,清除杂草,补好屋顶,把每个房间都拾掇整齐。等太阳快要落山时,他前往山顶的练武场,爬到大槐树上睡了一觉。   夜幕降临,傅明背好行囊,离开半面崖。   大江南北,四处游荡。   他去了洛青城,也去了百回川。见过萧瑟凄凉的纪家老宅,也尝过百回川最好的青叶茶。在落马镇,他偶然遇见程家晏,二人一起喝了半坛桃花酿酒。   傅明对酒没辙,喝完后吐得稀里哗啦,被程家晏嘲笑了一整天。   走南闯北的日子里,傅明增进了不少见识。他知晓如今江湖分了许多势力,其中又以北霄派最为著名。作为江湖第一门派,北霄派与夏川阁、赤鸦堂结盟,三家共同掌控了大半个江湖,称得上是呼风唤雨,无所不能。加上这三家对内治理有方,推崇侠义之道,因此获得了极高的声望。   相反,江湖上声誉最差的,自然是魔教。   魔教的正式名号并不是魔教。只是由于教内人员举止乖张,恃武行凶,所到之处腥风血雨,因此武林人士无不闻之嫌恶,痛恨至极,将其斥为魔教。时间久了,谁也不记得魔教原本的名号。   正邪不相容,正道豪杰遇见魔教弟子,十有八九要打架。傅明作为围观群众,也亲眼目睹了好几次现场。   但他再没见到过纪潜之的身影。   如此,又过了一年半。   傅明回到洛青城,在一家不错的酒楼里找了份活儿干。挣得不多,但管吃管住,而且足够清闲。每日擦擦桌子,打打算盘,坐在椅子里看食客来来往往,听天南海北的传闻事迹。   酒楼共三层,一楼大堂是来往食客最爱聚集的地方,饭菜便宜,酒也实在。二楼是雅间,经常有衣着讲究的客人结伴前来,点好酒菜,呆上半天。三楼是卧房,分了一半出来当做客房,专供需要住店的人。傅明的房间在三楼拐角,僻静得很。客人不多的时候,他可以回房休息,掌柜也没有意见。   某天,傅明刚睡完午觉,迷迷糊糊地往楼下走。路过二楼雅间时,隐约听到了纪家的名号。他不自觉放慢脚步,多听了两句。隔着翠竹屏风,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,满含奚落之情。   “纪桐算什么……杀人偷窃,最为下流!”   傅明听过纪桐这个名字。没记错的话,正是纪潜之的父亲。   “他发疯杀了全家,那是他的报应。以前江湖上尊敬他,那是瞎了眼。你们说老子的剑法跟他一般好,简直是对老子的污蔑!”   跟着就是一连串污言秽语。大概是喝多了酒。   傅明没有再听,下楼到大堂去,找到角落处的桌子坐下来。桌上一架算盘,一方砚台,一本厚重账簿,就是他的吃饭家当。   刚落座,忽听楼上咣当巨响,桌椅倾倒。紧接着一片刀剑相接之声,刚才说醉话的那人怒声吼道:“你是谁?敢搅老子的兴!”   回应此话的,是一记重击。雅间门口的屏风轰然倒下,里面抛出个人来,直直摔下二楼,砸在了客人吃饭的桌子上。周围的人迅速护好碗筷,向边角位置退去。   躺在饭桌上的人连声叫唤着,想要爬起来。他身下垫了一堆碎瓷破碗,汤汤水水泼在身上,分外狼狈。   从二楼又飞下来个年轻人,轻飘飘踩在那人胸膛上,冷声说道。   “就搅你的酒兴,又如何?”   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。   傅明抬眼望去,看到那年轻人一身黑衣,手持银剑。乌黑长发简单束于脑后,露出饱满而优美的额头。修长浓密的眉毛下,是漆黑如沼泽的眼睛,毫无光亮,寒冷至极,仿佛冬天最深的夜。   是纪潜之。   “你奶奶的……”被踩住的人骂骂咧咧,随手抓了碎瓷片向纪潜之扔去,“老子喝酒,干你何事?”   纪潜之微微侧脸,避开飞过来的瓷片,脚下用力,那人顿时呜哇乱叫。   “你说了浑话,我听不得。世上的事,既分黑白,纪家血案尚无定论,由得你乱泼脏水,信口胡沁!”   提到纪家,大堂里的食客互相窃窃私语,脸上表情也变得异样起来。   “大家都说得,我说不得?”那人挣扎着,脸上由于充血,根根青筋爆出,“人人都知道纪桐是个道貌岸然的骗子,杀了夏川阁的老阁主,偷取心法!要不然,他为什么走火入魔,为何杀妻,难不成是杀着取乐?”   纪潜之没有说话,手中长剑却势如疾电,瞬间刺向那人喉咙!   千钧一发之际,从二楼右侧位置飞来一物,堪堪将剑身打歪。纪潜之抬头,那里站了五六个人,为首的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,面带微笑,向他示意。   “少侠剑下留人。区区一介莽夫,何须动气。在下夏川阁阁主,希望少侠给个薄面,莫在这大堂之内起争端。”   竟然是夏川阁的阁主?   酒楼里的客人骚乱起来,交头接耳。有好事的,拔高声音说道:“当年老阁主过世的时候,不就是他查出纪桐偷窃心法么?”   “当年的二少爷,现在的新阁主……说话总归是可信的……”   “那也说不准……”   楼上的人气定神闲,对周围的言语恍若未闻,向纪潜之做出邀请的动作。   “我看少侠武艺过人,不如交个朋友,进来一叙?”   纪潜之脸上神色没有变化,却放开了脚底踩着的人,打算上楼。   傅明看着热闹,这时想起正事来,咳嗽一声。   “且慢。”   众人目光唰地聚集到了他身上。傅明翻了几页账簿,手指拨动算盘,嘴里说道:“翠竹屏风一架,桌椅板凳若干,青瓷碗碟十副,还没算楼上雅间……赔偿约为五两银子,请问是哪位大侠付账?”   早在傅明出声的时候,纪潜之就认出了他。待听完这段算账言辞,已经不由勾起嘴角,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来。   “是我生事,自然由我来付。”   纪潜之走到傅明面前,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,放到傅明手里,用力握了握。漆黑而深邃的双眸,直直望着傅明,像是要把整个人装进去一般。   “给店家添麻烦了,这十两银子算作赔礼。”   嗓音缠绵,如同私语。   说完,纪潜之转身上楼,和夏川阁的人一起进了雅间。   傅明不慌不忙,收好银子,继续拨弄自己的算盘。他每天的活计,就是清点酒楼家当,及时跟打架的人要赔偿。   这年头,江湖不太平,酒楼也不容易。   随时有争斗发生,随时也会有预想不到的意外。   比如今天桌椅屏风被砸坏。   比如傅明再次见到了纪潜之。   只是他没想到,更大的意外即将来临。充满恶意的陷阱已经张开血盆大口,等待着将这对师兄弟吞食入腹,嚼碎成渣。 第10章 十   当晚,傅明核对完账目,回房睡下。   晚春的夜晚已经开始闷热起来。他没有关窗,也懒怠盖被子,随便往床上一躺。   窗户纸薄,挡不住夜里的光。月色渗入房间,被弯弯绕绕的窗棂格子切割得支离破碎,落在墙面地上,便化作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。   傅明盯着头顶一小片光斑,习惯性地出神。不知过了多久,街上传来打梆子的声音,已是子时三更。他合了眼,大脑依旧清明,毫无困倦之意。   窗户边上传来轻微响动。像是衣料拂过木框。傅明没有声张,继续在床上装睡。虽然闭着眼睛,他仍能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,静静地望着自己。   一刻,两刻,来人始终没有其他动作。   傅明忍无可忍,一手作勾状,突然袭向那人的咽喉。哪知对方速度更快,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。傅明起身,换手再打,对方顺势侧身一躲,躺倒在床,笑嘻嘻地叫了声师兄。   傅明早就料到是纪潜之,也不惊讶,直接问道:“你怎么来洛青城?”   “教主差我出来办事,顺便查些家里的事情。”纪潜之握着傅明的手腕,也不松手,神态自若地说着,“白天你也看见了,我家的名声很不好。总归就是父亲偷了东西,杀了人,又自食恶果……说得好像亲眼看见似的。”   傅明摇头,淡淡说道:“吃饭喝酒的地方,很多话无需认真。”   日子过得无聊,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被当做谈资。传来传去,假的变成真的,真的变成假的,都是常有的事。   傅明在酒楼里听得多了,对这些传闻都是冷眼旁观,不做感想。   “当年的事,没有证据,我便要追查到底。”纪潜之说,“父亲偷窃心法,杀死老阁主,也只是那位新任阁主的一家之言。等天亮了,我去找他再问问详细。至于偷练心法走火入魔,都是猜测,毕竟没人能为纪家血案找到第二种因由。”   “找不到,不是没有。”纪潜之笑了起来,盯着傅明问:“师兄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?父亲在我面前杀了母亲,我捡了一条命,还在为他找托词。”   傅明不知如何作答,只好沉默。   纪潜之松了手,却又伸出双臂,紧紧搂住了傅明的脖子。这个动作以前也做过多次,大抵是对师兄表示亲近。可换了现在,傅明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。他想挣脱,但纪潜之抱得很紧,甚至压疼了他的后颈。   闷重而疲惫的嗓音,自耳畔响起。   “师兄,你不要嫌我烦。这几年来,我都是一个人,没人能和我说说话……”   傅明的心脏好像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。他默默叹口气,卸了身上力气。   “你不问问我么?四年前,我不告而别,进了魔教。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,但我不能瞒着师兄。”   事实上,早在纪潜之离开的时候,傅明就知道了。但他并不打算解释,随便噢了一声。   “你不生气?不怪我?”顿了一顿,纪潜之又问:“也不好奇我在魔教里都做些什么?”   “……这是你自己的事。”   无论做什么,决定走什么样的道路,都是纪潜之的自由。   可惜对方并不喜欢这个回答,嘟哝着抱怨了句什么,傅明没听清。房间里一片沉默,隔了好一会儿,傅明突然问道。   “你们也称呼自己为魔教?”   “因为念起来很顺口,特别好记。教内的人都觉得很满意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魔教果然思路清奇。   傅明维持着侧躺的姿势,又不知过了多久,脖颈肩胛均酸痛发麻。   这小子,到底想抱到什么时候?   傅明开口唤纪潜之的名字,回应他的,却是浅浅鼾声。傅明无奈,一动不动地僵在床上,睁着眼睛出神。   空气里漂浮着淡不可闻的血腥气。被夜风一吹,就消散得干干净净。   无处追寻。   当微蓝晨光爬上窗棂,傅明醒来,身边已是一片冰冷。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入睡,也不知道纪潜之何时离开。   傅明起身穿衣,用冷水洗了脸,出门下楼。店里的小二正在打扫地面,迎接新一天的来客。昨天被打坏的屏风桌椅,也都换了新的,看不出有任何闹事痕迹。   他照常走到大堂角落,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,翻开账簿打发时间。   和往常不同,今天进门来的食客大多沉着脸,神情紧张。即使饭菜上桌,茶酒入杯,楼里的气氛也没能轻松起来。   据说,常来这里喝酒的黄三老,被人发现死在了回家的路上。身上没有伤口,唯独喉间一抹血。   黄三老在洛青城住了几十年。脾气暴,一股牛劲,跟谁都敢杠。此人性格耿直,见不得不平之事,因此众人待他都有几分尊敬。   啪的一声,有人把酒杯重重掷在桌上,站了起来。   “是魔教的惊鸿剑杀了他!黄三老得罪过魔教,所以被害了!”   此话既出,大堂里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,众人纷纷发言。   “惊鸿剑出手太快,一剑封喉,黄三老死不瞑目……”   “魔教实在欺人太甚!”   傅明抬手翻了一页账簿,目光落在纸上,实则什么都没看进去。周围一片群情愤慨之声,吵吵嚷嚷,刺得脑仁疼。   他不由自主地想,昨晚纪潜之是从哪里回来的呢?身上的血腥味,又是谁的?   想着想着,眼前浮现出纪潜之冰冷漠然的面容。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,不知藏了多少说不清的东西。   周遭的吵闹逐渐远去。仿佛有双手蒙住了他的眼,堵住他的口鼻。有人贴着耳朵说话,嗓音低沉疲倦,无比真切。   ——师兄,你不好奇我在魔教都做些什么?   ——你真的不问问我?   傅明猛地站起,穿过躁动不安的人群,逃到酒楼外头去。   太阳正在爬上高空。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亮光。他站在街上,热气从脚底蒸腾而起,啃食着每一寸皮肤。   但这热气进不到他身体里。这光亮也只是空浮的影子。   傅明漫无目的地走着,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。日头逐渐下去,月亮攀上树枝。洛青城里,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火,像是无数只沉默的眼睛。   整整一天,他都待在外头。心里想了很多事情,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。   回到酒楼时,打更的已经敲了四更的梆子。他披着一身夜露进到房间里,脱了外衣,打算睡觉。   从墙角阴影处突然闪出个人,挡在了他的面前。   “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。”   纪潜之微蹙眉头,表情复杂地望着傅明。   “不回来,我去哪里?”   傅明把鞋子摆放好,旁若无人地躺下歇息。他不太想搭理纪潜之,可对方似乎完全没眼力见,跟着就爬上了床。   “师兄,我是担心你……”纪潜之放软了口气,似是埋怨地说道,“出去吃酒啊看戏啊,要是被人哄了可怎么办。”   敢情这小子以为自己是去找乐子了。   “不瞒师兄,洛青城十二家秦楼楚馆,其实都归魔教管。别看里面的男女相貌出众,一个个都是心硬手狠的主。师兄年纪大了,很容易被骗……”   傅明听不下去,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儿,敲在纪潜之额头上。   “瞎想什么呢。”   纪潜之哎哟一声,捂住了额头,眉眼弯弯地望着傅明。月色落在他身上,一片模糊光影,整个人如同一幅不真实的画。   “发生了什么好事?”傅明问。“你看起来心情不错。”   “白天和夏川阁阁主吃茶,聊到纪家,他讲了很多父亲生前的事。”纪潜之面露怀念之色,“这人看起来挺不错,对父亲也很尊敬,虽然不免提到心法失窃之事……”   他挥了挥手,似是不愿再提,话锋一转,开始讲另外一件事:“说起来,夏川阁邀请了周围二十八位武林豪杰,今日酉时三刻,于城北武馆一聚,商讨如何替黄三老报仇,讨伐魔教。阁主也邀请了我。”纪潜之眨眨眼睛,大概是觉着有趣,“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。机会难得,我得过去看看。”   自己讨伐自己,有什么好玩的?   傅明实在搞不明白武林人的乐趣。   “师兄,你想不想让我去?”   这问题问得莫名,傅明不理解:“你的事,你自己决定。”   哪知他说完这句话,纪潜之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。漆黑无光的双眸望过来,直让人心里发毛。   “我希望你替我做决定。”纪潜之低声说道,“我想和你有所牵扯。”   傅明愣了一愣,心下茫然。   他不太清楚纪潜之要表达的意思。   “师兄总是这个样子,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。不管过多少年,我都是个无所谓的物件,和半面崖的槐树、路边的石头毫无区别。”   傅明张了张嘴,许多言语堵塞在喉咙里,上不去,下不来。   “我在魔教过得艰难,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死掉。”纪潜之扯开衣领,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来。鞭伤,剑痕,被刀砍开的口子。新伤叠着旧伤,在惨淡月色的照映下,格外触目惊心。“只剩一口气的时候,我跟自己说,外头还有师兄惦记我。”   纪潜之牵动嘴角,笑容讽刺。   “其实我知道,你根本不会惦念我。但是你能不能做个样子,对我更关心些?”   不是。   不是这样。   傅明想反驳,但根本无话可说。   深深的无力与厌倦感从身体里泛上来,堵住气管,淹没呼吸。   纪潜之等不到回答,默默下床,走至窗前。他回头最后看了傅明一眼,便翻身出窗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 第11章 十一   在傅明眼里,纪潜之是什么样的?   懂事,听话,能吃苦,性格沉静但特别固执。年纪虽小,却藏着一大堆心事。   对于傅明来说,纪潜之是什么?   师弟,师父交托的任务,陪伴五年的亲属。   也许和纪潜之所要求的关系,还差一截子距离。但也不至于毫无牵扯,漠不关心,如同路边的甲乙丙丁。   被纪潜之用如此失望的口气说了一大通,傅明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。他坐在床上,把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。半面崖,大槐树,过着简单日子的无义帮。逃亡与躲藏,独居与流浪。一件件,一桩桩。   他自觉尽到了本分,也完成了责任。纪潜之怪罪他,大约只是气头上的话。魔教不好呆,纪潜之又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,难免需要发泄下。   也许下回见面,应该表现得更热络些。问问魔教的情况,听他多讲些父母家宅的事情。像纪潜之所希望的那样,做个师兄该有的样子。   即使他们只是活在一本破书里的角色。连表露出来的感情,说不定也是被设定好的文字。   当夜无眠。   天亮后,傅明胡乱揉了把脸,强制自己打起精神来。酒楼已经开张,一片热闹,隔着两层楼都听得到下面的声音。   咚咚咚,有人拍门板。是酒楼掌柜催他干活。   傅明套上外衫,照旧下了楼。果然又有人在大堂打了起来。傅明情绪不高,劝了几句没人理睬,干脆加入战局,将闹事双方揍了个半死不活,扔出门去。   常来酒楼的食客第一次见到傅明如此粗暴的一面,愣怔半晌,无人吭声。傅明木着一张脸,坐回自己角落的位置,继续发呆。   隔了很久,食客们才回过神来,接上话头各自聊天。   今天的话题是夏川阁。据说阁主召集了二十八位武林好汉,一起商讨如何对付魔教。然而此事只是听闻,没人清楚地点在哪儿,也没人知晓具体哪天。   傅明倒是知道。   今日酉时三刻,城北武馆。   纪潜之应该会去。   说不定晚上还会出现在卧房,跟他讲发生的事情。   傅明心不在焉地想着,一边握着笔在纸上瞎画。时间过得飞快,不知不觉到了傍晚。再过两个钟头,他就能收工回房。   但随着时间临近酉时三刻,他又出现了胸闷心慌的症状。  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。   上次出现此种症状时,纪潜之被魔教的人打了个半死,再没回乐阳山。   可是隐藏身份参加集会,能发生什么坏事呢?   傅明试图说服自己,别像上次那样狼狈不堪地跑出去。他拨弄着算盘,用笔把账簿画了个乱七八糟,但心里的不适感反而越发强烈。当日光逐渐被夜色吞没,酒楼点起灯笼时,他还是无可奈何扔了笔,出门前往城北武馆。   城北武馆,顾名思义,坐落在洛青城北面的一片空地上,周围人烟稀少,常年萧瑟荒凉。傅明赶过去的时候,武馆已经关闭大门,无法通行。他只好绕到背面,爬上围墙探查究竟。   武馆整体四四方方,中间是练武场,四周边角则是帐篷厢房,用来堆放武器以及换衣休憩。北面靠墙的位置,是一间较大的厅堂,端着茶具的僮仆正从里面走出来。傅明跃下墙来,躲在隐蔽处,瞅准机会打晕僮仆,抱到角落里。片刻之后,换了衣服的傅明走出来,手里端着茶盘,神色自若地走入厅堂。   厅堂内已然聚集了不少人。傅明一脚刚踏进门来,便被个侍从模样的人拉到角落,悄声急道:“不是刚添完茶水么?你来,你来,别打扰客人说话!”   傅明低头,唯唯诺诺地站到光线阴暗的角落里。没人注意他,他便略微抬眼,视线快速扫过厅内众人,在夏川阁阁主身边瞧见了纪潜之。对方神色平静,一脸坦然,似乎并未发生什么大事。   难道是自己多想了?   傅明纳闷,打算再看看情况。   坐在上首的夏川阁阁主咳嗽一声,放下茶杯。厅堂内安静下来,一时之间,呼吸可闻。   “今日请大家来,是为了黄三老的事情。魔教猖狂如此,实在人神共愤……”   冗长的开场语。   傅明没有细听,目光在厅堂里绕了一圈,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情装束。越看,心里越觉得不对劲。   这些人很紧张。   虽然从脸上看去,神态没什么异样,但若是仔细查看,就会发现每个人身体都有些紧绷,甚至有几位正伸手去摸自己的武器。   “……惊鸿剑做了多少恶事,大家伙儿都有目共睹。”夏川阁阁主讲到这里,话头一转,“不知各位可还记得当年纪家?”   此言一出,傅明清楚看到纪潜之神色微动。   “父亲在世,对我管教严厉,秘传心法我未曾看过一眼。哪知纪桐深夜造访,偷窃心法,父亲想阻拦,竟被杀害!做人如此,猪狗不如!”   几乎同时,纪潜之脸色巨变,蓦然站起!   夏川阁那人不慌不忙,扶着座椅靠手,挺直身体,继续说道。   “纪桐死了,他儿子纪淮还活着。苍天无眼,竟让这种腌臜血脉传承下来,做出比父亲更大的恶行!”说着,此人突然用力抓住纪潜之手腕,恨声叫道:“你一出现我就派人查过,你以为你装得好,把我当傻子?纪家的独子,魔教的走狗!今天这里就是你惊鸿剑葬身之处!”   话音一落,四周门板重重合上,整个厅堂顿时封死。在座的人们纷纷跳起,抽出刀剑,冲向纪潜之。   “夏有天!”   纪潜之拔剑挡住攻击,一边对着夏川阁阁主怒吼:“你分明不是这么和我说的!你说父亲为人刚正,一代大侠!”   “你说世人误他,愿还他公正名声!”   就在昨天,纪潜之和此人畅谈许久。两鬓斑白的阁主,带着悲楚怀念的神情,和纪潜之说到当年之事。说纪桐只是一时糊涂,不小心铸下大错。说父辈的债,不应当由下一代偿还,如能遇见纪家幼子,定要好生照顾。   他差点儿就信了。   差点儿就真的信了。   周围刀光剑影。纪潜之手中运剑,无奈势单力薄,完全陷入重重包围之中。夏有天背着手,朝墙壁的方向走去。那里敞开着一道暗门,有人毕恭毕敬地弯着腰,等待夏有天过去。   纪潜之奋力逃出重围,对着夏有天的背影喊。他已到极致愤怒的境地,额头根根青筋爆出,睚眦尽裂。   “我父亲到底有没有偷你们的心法!你告诉我!”   夏有天停顿脚步,侧过身来。望向纪潜之的眼神,如同在看一只虫蛆。   “想知道?去阎罗殿亲自问吧。”   暗门关闭,整间厅堂彻底化作囚笼。   傅明拎着茶盘,在暗处打晕几个毫无防备的人,转头寻找纪潜之的身影。厅堂内一片混乱,桌椅倾倒,满地狼藉。大约十几人围成一团,眨眼之间又迅速散开,一人被剑气所伤,隔空飞来撞在墙上,口吐鲜血。   纪潜之提着剑,站在中央,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四周的人。他的头发被打散了,披落下来,遮住漆黑漠然的眼睛。斑斑点点的血迹,溅在脸颊脖颈上,说不出的艳丽森然。   寂静片刻,有人抡着大刀怒喝一声,再次冲向纪潜之。只见寒光闪过,那人咽喉便多了一抹深红,身体重重坠地。   这是傅明第一次见到惊鸿剑。   很久以后,他依然记得当时的场面。刀剑丛中,身着黑衣的年轻人穿行而过,血雾喷洒着落在他身上,仿若下了一场死亡的雨。   后来呢?后来怎么样了?   傅明想不起来细节。当时厅堂里二十八位武林豪杰,到后来都杀红了眼。每个人都使出了自己的绝学,招招致命。   惊鸿剑虽然厉害,但纪潜之只有一个人。   傅明闯进去帮忙,但他的功夫并不算好。两人苦苦撑了足有半个时辰,厅堂里还有三个几乎无伤的对手。   其中二人缠着纪潜之,打不分明。傅明被一个浑身肥膘的大块头扔到墙上,半晌喘不过气。他勉强睁开眼睛,歪歪斜斜的世界里,是那胖子走向纪潜之的场景。   他不能让那人过去。   纪潜之已经受了太多伤。对付两个人早就勉强。再来一个,只能是死。   傅明咬牙站起来,提气于胸,疾步靠近,将手中的剑深深插入对方脊背。那人痛苦弯腰,傅明趁机借力爬上后背,匕首划开脖颈血管。   滚烫液体喷涌而出,糊住了傅明的眼睛。他想再割深一点,但右手被对方抓住,瞬间扭断。   傅明用另一只胳膊死死钳住此人脖颈,俯下头去,张嘴撕咬伤口。在同时他的腿脚均被折断,骨头破碎。背部遭受重击,灭顶般的疼痛流遍全身。   然而奇怪的是,他的头脑此刻无比冷静。   在震耳欲聋的嘶喊声中,他埋在温热的脖颈里,用牙齿咬,用嘴去吸。令人作呕的粘稠血液流入咽喉,渗透肺腑,在身体里翻天作地。   渐渐地,他身下的人不动了。   傅明滑落在地,有一声没一声地喘息着。世界到处都是血红的颜色,紧接着这血红中出现了纪潜之的脸。   他用唯一能动的左胳膊支撑住自己,翻身勉强坐起。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,想必是纪潜之打赢了。   既然赢了,为何露出如此惶急的表情?   傅明抬手,指尖触到纪潜之的眉眼。鲜血沾染开来,弄脏了对方的脸。   他想张嘴说些什么,但呼吸已经万分困难。努力许久,才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。   “这算是……你想要的牵扯么。”   身体再也没有力气。傅明向前倒去,意识落入沉沉黑暗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夏有天出了城北武馆,步履轻松地走着。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,心情无比舒畅。如能再喝两杯好酒,更是妙不可言。   “阁主,”旁边侍从模样的人开口,忧虑重重地问道:“如果那些人杀不死惊鸿剑,可怎么办?”   “都是些草莽之辈,死了,不可惜。”   夏有天摸了摸自己精心蓄好的胡须,闲闲说道,“不管纪家那小子是死是活,只要打起来,就会死人。死了人,就都是魔教的业障。近日闭门谢客,就说我重伤未愈。”   侍从连声称是,送夏有天登上马车,一路挥着鞭子远去了。   这一日,以夏川阁为首,二十八位武林豪杰聚集于城北武馆,讨伐魔教惊鸿剑。无奈死伤惨重,生还者寥寥无几。夏川阁阁主身受重伤,多日昏迷。   纪家独子堕入魔道的消息,迅速传遍江湖。多年前纪家血案重被翻出,一时间污名更甚,遭人唾弃。   ……   “滴——滴——”   毫无生气的机械音清晰响起。   “应急保护模式已关闭。重新为您加载数据。”   “加载完成。欢迎您回到虚拟复原世界。请报上您的部门与姓名。”  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他睁开眼睛,平静作答。   “书籍整理部门,修纂科,傅明。” 第12章 十二   如何修复一本内容残缺、文字错印或是细节遗失的旧书?   在未来,你不再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,不再需要对文字反复对比考证,也不再需要为多个版本的古籍内容争论不休。   人类所开发出的虚拟复原技术,可以将书籍内容具现化,以高度拟真的虚拟全息世界呈现出来。工作人员以精神形态进入虚拟世界,搭载书中角色,实地考察文字内容,完成查漏补缺等一系列修复整理工作。   此技术经历五十多年的完善提升,上亿次测试,目前已达到相当成熟的水平。同时,由于此技术涉及领域较广,操作难度较高,对工作人员的能力素质有极高的要求。参与书籍修复的工作人员,需遵守书籍修订特殊条例,严格遵循不参与、不干涉、不出现三原则,禁止对书籍文字内容造成任何主观影响。如有违背,视情节严重程度给予一到四级处罚,最高可追究刑事责任。   傅明就是从事书籍修复工作的人员之一。   半个月前,他刚搞定厚厚一本民俗志,打算随便挑本低难度的书,完成工作便能迎来休假。   谁知道刚进书里,虚拟程序就遭到攻击,瞬间断开连接。傅明无法正常搭载角色,精神体被随机抛到了半面崖,搭载到无义帮某位徒弟身上。不仅如此,由于情况特殊,为了保护书本内容,应急模式自动开启,傅明自己的精神遭到封闭压制。通俗点儿来说,就是失忆。   失忆算不上什么大问题。   问题是,他好像在失忆的这段时间里,搞出了大新闻。   傅明默默躺在黑暗里,情绪非常复杂。   程序的机械提示音正在说话,平铺直叙地介绍着当前工作情况。   “您已在虚拟全息世界停留十七年零四个月,当前的任务完成情况为零……”   完全没在干活啊。   傅明想,失忆的自己真不可靠。   不,等等,十七年?   这数字好像有点不对。   他的确记得自己进入书里,成为半面崖无义帮弟子,是发生在十一年前的事……   提示音响起,有人接入程序。   “好久不见!傅明,听得到我说话吗?”   这是个大大咧咧的男性嗓音,语调活泼,充满阳光气息。   “前两天程序上报给我一条信息,说你出了点儿问题,居然在工作途中失忆了哈哈哈哈……因为科里最近很忙,我刚腾出时间,过来看看你的情况。顺带一提,我把目前为止你经历的剧情回顾了下,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……小明啊,你是怎么搞到这种惨烈境地的?”   鬼知道。   傅明懒得理会这人。他想抬手,却发觉自己做不了任何动作。四周黑咕隆咚的,什么也瞧不见。   “我在哪儿?”他问,“没记错的话,我应该已经死了。”   “准确地讲,按照书里的时间,你在六年前就死了。还记得城北武馆吗?由于你是乔装混进去的,人们清点尸体时不认得你,就把你扔到乱葬岗了。”   傅明:“……”   “后来过了几年,书里的主角,噢对,纪潜之,把你挖出来重新葬到一块风水宝地里,地点位于百回川附近。也就是说,你现在躺在棺材里,是一具完美白骨化的尸体。”   纪潜之……   傅明想起自己临死前,对方那张凄惶绝望的脸,莫名有些心烦意乱。   “其实我挺意外,毕竟你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,工作从未出现失误。但这本书里,剧情在第三章 就开始偏离。原本你的角色和其他无义帮成员一样,死于半面崖,纪潜之独自逃下山崖,寻出秘籍。”   结果傅明背着纪潜之,下了山崖。又替纪潜之找到秘籍,两人隐居乐阳山。   “加入魔教的剧情倒还算正确,但在洛青城夏川阁陷害事件中,你又跑出来凑热闹。说起来,你还记得这本书的主题吗?”   当然记得。   主角在幼年时期,父亲被人陷害,家破人亡。幕后凶手追杀主角,连累无义帮遭屠。主角从此流亡江湖,加入魔教。他背负冤屈仇恨,一路追查家门血案,最终参悟侠义之道,放下偏执,成为众人敬仰的大英雄。   是个弘扬大义,积极励志的武侠故事。   “因为你死在了夏川阁陷害事件里,对主角造成多重刺激,后面的剧情也受到了严重影响。原作的纪潜之,六年后仍然屈居魔教,在正邪之间摇摆不定;但现在,他已经夺取权力,成为新的魔教教主。”   “……你说啥?”   此时此刻,傅明的心情如同一匹脱缰野马,疯狂奔跑在大草原上。   “这本书的情节已经完全扭曲了。不过幸好,不是什么有价值的重要书籍,丢了也没人注意。傅明,你回来吧,我替你把事情瞒过去。”   “乐谷,”傅明叫了他的名字,“帮我重新创建个身份。”   那声音停顿半刻,有些惊讶地问:“你不回来?”   “不能放着不管。”傅明说,“我负责把剩下的剧情挽救回来。”   他不能就此离开。   只要故事没结束,剧情就有反转余地。中途落荒而逃,不是他的作风。   “好的。让我看看现在内容走到哪儿了……”乐谷的嗓音带了兴奋,“有了,这里说‘两日后,常顺山庄为庄主做寿,大宴宾客,各门各派都会前往,连那不知名的江湖侠客也凑个热闹’。利用这段文字,可以给你创个侠客角色。外形或者武力需要特殊设定吗?”   傅明摇头,又想起对方看不见,开口答道:“外貌就用我自己的。功夫好点儿,不容易死的那种。”   乐谷打了个响指,爽快应承。没一会儿,程序就发出了准备就绪的滴滴声。   傅明闭眼,再睁开眼时,面前已是熟悉的白色空间。这里是虚拟全息世界的登入界面,以前他失忆的时候,也见到过几次。   机械提示音再度响起。   “正在为您切换角色。由于您在该册书籍中停留时间过长,请问是否开启现世提醒模式,定时提示您相关问题?”   傅明选了确认。   书里的时间和现实不一样。他在里面呆了十几年,外面只过去半个月。很多工作人员适应不了这种错乱感,从而产生各种症状。因此,技术科给程序加入了提醒功能,定期向书里的工作人员提问现实问题。   傅明向来不需要提醒。他一直很冷静,分得清虚幻与真实。哪怕书里的世界再逼真,在他眼里只是一堆由文字衍化的数据而已。   正因为如此,他更不能容忍本次犯下的过失。   哪怕自己失了忆。   “角色登入成功。倒计时二十秒后,您将再次进入虚拟全息世界。现世提醒模式已开启,将在您成功搭载角色之后,首次进行提问。”   二十秒。   凭空浮现无数暗蓝编码,蚕食着白茫茫的世界。   十五秒。   登入界面逐渐消失,呈现在眼前的,是毫无瑕疵的夜幕星光。   五秒。   整个意识仿佛被人从高空抛下,挟裹着剧烈而寒冷的气流,坠入人间。   零秒。   视线里的景象剧烈摇晃,继而恢复平静。入目是一片幽暗树影,交错繁杂的枝桠间,嵌着一轮歪歪斜斜的月亮。   傅明从草地上坐起来,活动手指关节,适应这具新得来的身体。夜露浓重,沾湿了身上衣衫,寒气直往骨缝里钻。不远处有蟋蟀鸣叫,若是仔细去听,还能捕捉到细微的水流声。  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,走了百来米,果然发现一条溪流,藏在林间草丛里。月光穿过树枝桠,落在潺潺溪水中,一片粼粼波光。   傅明用冰凉溪水洗了脸,又用手掬着喝了两口。冷水入肚,身体瞬间打了个激灵。   耳边滴的一声,机械提示音开始说话。傅明意识到这是他选择开启的提醒模式。   “请自行回答以下问题。”   “你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哪里?”   一本没有名字的武侠小说。地点……傅明环顾四周,透过稀疏树林,在前方山坡上瞧见了隐隐约约的楼堂殿阁。根据他之前看过的小说内容来推断,应当是常顺山庄。   “本次工作的任务是什么?”   是调查纪家血案的阴谋细节。傅明记得清楚,这本书破损程度很高,纪家血案的线索贯穿全书,但细节均有一定遗失。唯独幕后凶手的身份,他非常了解。   也许他应该好好利用这个重要秘密,诱导纪潜之按照原作设定的路线走剧情。   “最后一个问题,你是谁?”   我是傅明。   书籍管理部门,修纂科,傅明。   他从溪水边直起身来,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衫,顺便检查身上所带之物。一柄长刀,两把匕首,几块发硬的干粮,以及碎散银两若干。   挺符合他现在的身份——“不知名的江湖侠客”。   傅明将长刀系在背上,抬头望了望天色,便朝着常顺山庄的方向行进。两天后,山庄内大摆寿宴,宴请四方豪杰。而纪潜之,也会出现在那里。   他们即将再次相见。 第13章 十三   常顺山庄存在已有百年之久。资历高,人脉广,在武林间拥有着很高的地位。常与赤鸦堂交好,两方亦有姻亲往来。   此次恰逢庄主七十大寿,各门各派都前来庆贺,一时间门庭若市,热闹非凡。   按照原作所述,纪潜之会假借身份,藏匿于宴会之中,调查当初半面崖上杀师灭门的凶手。   不过这和傅明没有关系。他另外有自己的任务。   宴会前一天,傅明来到了常顺山庄。门外熙熙攘攘,聚集了许多武林人士。山庄的管事守在门前,笑容满面地迎接每位来客。偶尔碰上熟人,少不得寒暄几句。旁边设有桌椅,有个像是账房活计的年轻小伙儿,端着毛笔记录来客身份。   傅明跟在队伍后面,听着前面不断传来自报家门的声音。   “衍武帮副帮主前来庆贺老爷子寿辰……”   “万铁堂特此献上厚礼……”   “在下乃北霄派门下大弟子……”   ……   他在队伍里等得无聊,猛然听见个粗里粗气的男性嗓音。   “我们二堂主有事不能来,派我等前来代为祝贺。”   傅明抬头望去,门口有两三人正在与管事对话。其中一人身形彪悍,脸上表情凶神恶煞,眉间掩藏不住的戾气。   傅明觉着眼熟,回忆半晌,终于记起这人身份。赤鸦堂的弟子,半面崖上的追杀者,曾在某个村落里和纪潜之当面起过冲突。当初为了躲开赤鸦堂的追杀,傅明带着纪潜之长途跋涉,跑到偏远之地的乐阳山,足足隐居了五年。   如今傅明取回记忆,知道当时就是赤鸦堂的二堂主带领这几个手下,杀害了无义帮的师父师妹。但纪潜之还不清楚,所以混入常顺山庄,在寿宴结束之后,向赤鸦堂逼问半面崖之事。   这几个人的口风紧得很,此次常顺山庄之行,纪潜之将会一无所获。   傅明随着队伍进了常顺山庄,领取号牌,找到自己的厢房位置。许多前来贺寿的江湖人和他一样,被安排到外院客房歇脚。还有一些身份尊贵之人,被管事引到里院,另行居住。   白天无事。赴宴的客人来自天南海北,聚到一起,难免相互寒暄,奉承两句。傅明衣着寒酸,也无名号,倒也落得清静。吃过晚饭,他早早关了门窗,合身躺下。直到夜过三更,才静悄悄翻坐起来,离开厢房。   常顺山庄依山而建,格局较为复杂,层楼叠榭径道繁复,外人极易迷路。傅明翻过院墙,走了十几条弯弯绕绕的小路,又在花园里钻了半天,才瞧见了朱红色曲折回廊,内有厢房几间,小巧静雅,灯火朦胧。   他扒着花丛观察片刻,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。沿着回廊方向绕过拐角,从这个小院穿出去,就能抵达后面的阁楼。那里是庄主存放书籍旧物之处,从不对外开放。   而傅明需要去那里找一封书信。   常顺山庄与赤鸦堂有姻亲关系,两家走得近,常有书信往来。但赤鸦堂的堂主韩元性格懦弱,做事犹豫毫无决断,与心狠手辣的二堂主有天渊之别。庄主担忧赤鸦堂内部生乱,便写信告诫韩元。   这封信的内容,大致是劝堂主韩元不要太依靠二把手,并提到二堂主和夏有天来往甚密,一起做了许多天理难容的恶事。夏有天虎狼之徒,为得到夏川阁,无所不用其极,甚至迫害血亲。物以类聚,二堂主非良善之辈,愿韩元自立自保,维护赤鸦堂声誉。   在原作中,常顺山庄的这封信如期寄出,在送往赤鸦堂的路上,意外被纪潜之获得。纪潜之从信件内容里得到提示,去查夏有天的至亲,从而知道了纪家血案背后的重大秘密。   由于剧情变动,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。北霄派、夏川阁与赤鸦堂三家关系更为密切,庄主虽然写了这封信,却犹豫着未能寄出,暂且搁置在自家阁楼里。   傅明的任务,就是把这封书信找出来,按照原作描写的方式,将信送至纪潜之手里。   月明星稀,前后无人。环境安全,可以行动。   傅明起身,刚要踏出花丛,屋顶突然有黑影掠下,悄无声息地落在回廊与花园之间的空地上。傅明愣了一愣,抬起的脚悬在空中,还没来得及放下。   对方也没想到花丛里居然还藏着个人,停顿半秒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花丛,双手搭在傅明肩膀上,动作亲昵却十足用力地压了下去。   傅明毫无抵抗之力,瞬间被压回花丛,勉力维持着蹲坐的姿势。来人紧靠着他,声音低沉,用调笑般的语调说话。   “这位兄弟,大半夜好兴致,跑到姑娘闺房前面赏月亮?”   傅明不吭声。他不着动静地朝旁边挪了挪,借着朦胧月色,辨别那人的脸。   长眉如剑,双眸黑沉,五官俊美极致,挑不出分毫瑕疵。薄而上翘的嘴唇,正含着微微笑意,然而这笑意却是冰冷的,莫名让人心生寒意。   是纪潜之。   但又不是纪潜之。   见傅明不回话,纪潜之又说:“你不是这山庄里的人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宵禁之后,客人不可四处走动。”   傅明冷静答道:“你看起来也不像山庄里的人。”   纪潜之略微皱眉,继而笑得自然:“夜间难眠,出来散心也是人之常情。但你藏匿于江如姑娘闺房前面,有何打算?”   江如是老庄主的千金,今年十六岁,是远近闻名的美人。   傅明又不吭声了。他当然知道这里是庄主千金的闺房,但此处也是判别阁楼位置的重要坐标。   他不说话,纪潜之便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,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。   “许多江湖侠客借贺寿之机,想要一睹美人芳容……但像你这般胆量过人,敢冒着被抓危险潜入里院的,实属罕见。”纪潜之拍了拍他的肩膀,非常大度地说道,“放心,我不会跟别人说的。”   ……那还真是谢谢你了。   “为了嘉奖你这份勇气,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珍贵秘密。”纪潜之压低嗓音,神色庄重地说,“江如姑娘最喜欢笔墨之物,如果你用心准备,明天定能讨她欢心。”   ——根据书中记载,江如爱好行路,厌恶笔墨。   傅明看着纪潜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,嘴角抽动,勉强露出个感激的笑容。   “谢兄台指点。”   “小事一桩。”纪潜之笑着,将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“作为报答,你就当今晚没见过我。”   傅明点头。纪潜之退后两步,身形没入茂密树木之中,瞬间没了踪影。   以防万一,傅明在花丛里又藏了半个钟头,确保周围再无动静,才起身奔向阁楼所在的位置。   这回较为顺利。凭借夜色遮掩,傅明翻上阁楼,从窗户里钻进去。按照书中描述,他很快在书架上找到了信件。   傅明暗暗松了一口气,把信小心藏到怀里,原路返回外院厢房。   事情办完,天还未亮。他不敢松懈,随便靠坐在床角,抱着长刀打算休息会儿。半梦半醒之间,他毫无来由地想,为什么纪潜之会出现在那里呢?   书里没有说。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剧情。   但书的内容早就发生了偏差。会出现新的情节,也是正常的。   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的话……   傅明模模糊糊地思考着,不知过去多久,忽然听见外面嘈杂一片。他惊醒过来,发觉房间内亮亮堂堂,原来已经到了早上。  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,各自三三两两聚集着,低声交头接耳。通往里院的门敞开着,人来人往,神色匆忙。   傅明随手抓住路人一问,才知道里院发生死亡事件。他连忙赶过去,查探究竟。   出事的客房位于东南角,外头站满了人。傅明从人群中挤进去,便瞧见房间里面的情状。   一人伏倒在地,身体浸泡在血池中。另一人躺在座椅里,全身骨骼被扭成怪异形状,脸色惨白,布满惊惧之情。   再往后看,又有一具尸体倚墙而坐,胸腔破开,五脏六腑流了一地。即便如此,这人的表情依旧狰狞,戾气十足。   赤鸦堂前来赴宴的三个人,全部死亡。   傅明被浓烈的血腥气刺激得想要呕吐。他退出房间,走到太阳底下,调出程序查看书籍进度。不出所料,昨晚纪潜之去了里院客房,对赤鸦堂的人逼供当年半面崖之事。与原定剧情不同,纪潜之行事狠戾,用尽手段,硬是套出了主使者二堂主的身份。   事罢,不留活口。   就在做完这一切之后,纪潜之偶遇傅明,依旧言笑晏晏,神情自如。   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。   剧情会改变。内容发生偏差,出现新的情节。   傅明无比清楚。也并不感到意外。   他只是隐约预感到,要挽救这本书的走向,也许远比想象来得困难。而纪潜之,已经彻底脱离控制,成为陌生危险的存在。 第14章 十四   客房死了人,寿宴自然也无法继续办下去。   识趣的,留下贺礼,和老庄主说几句话,便离开常顺山庄。关系亲近的,依旧住着,帮忙处理事情,调查凶手。   傅明无门无派,孑然一身,来得容易走也方便。与庄主告辞之后,他简单收拾行装,打算下山。   常顺山庄位于南北交界,方圆百里都是山地。荒郊野外的,难免藏匿一些绿林强盗。山庄附近还好,没人敢驳老爷子的情面。但若是离得远了,就有被抢夺钱财的危险。   当初,常顺山庄的仆人带着书信,在送往赤鸦堂的途中,突遭抢劫。纪潜之刚好路过,顺手搭救,出于巧合看到了信中内容。   现在,傅明需要制造同样的机会,无比自然地将信件送到纪潜之手中。   根据剧情描述,纪潜之即将离开常顺山庄,前往落马镇。傅明估摸着时间,抄近道一路狂奔,跑到了十里外的山路上。   在等待纪潜之的空隙里,他用匕首给衣服戳了几个洞,把下摆撕烂。接着又在胳膊上划了一刀,用鲜血和泥土把自己的脸糊得惨不忍睹。   一切准备就绪,只差演技上线。   半个时辰,一个时辰。傅明等得不耐烦,黄土大道上终于出现了马车队伍。他清清嗓子,用极为悲怆的语调喊叫着,从路边冲出来。   “大侠!大侠救我!”   马车行驶得快,毫无减速的倾向。眼看要被踩于蹄下,傅明侧身一滚,动作灵活地避开马匹,转而扒住了车厢。   “大侠!我是常顺山庄的人,路遇强盗,求大侠搭救!”   这几句话效果显著,只听耳边风声作响,长鞭袭来,狠狠抽在傅明颈侧。他松脱了手,在地上翻滚几圈,捂着脖子不断地吸凉气。   “不长眼的混小子,别瞎挡道。”   跟随着马车的护卫如此说着,策马来到傅明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由于背光,傅明看不清她的脸。   “不是谁的车都可以拦,这一鞭子长个教训。”   虽然言语狠厉,她的嗓音却柔软婉转,如空谷幽兰。   傅明从疼痛中缓过劲来,唯唯诺诺地点着头。马车在前方停下,隔着一段距离,有人在车内说话。   “白枭,别欺负人,让他过来吧。”   护卫应了声是,也没理睬傅明,自顾自地转身离开。傅明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,在众人默许之下,艰难地爬上马车。   车内铺了刺绣华美的地毯,中间放置着矮脚小桌,上有精致茶具一套,零散点心几碟。纪潜之倚着软榻,似笑非笑地望着傅明。   同样都在书里,人与人的待遇真是天差地别。   傅明默默感慨着阶级差异,把身体缩作一团,抖抖索索地说道。   “谢恩人搭救,小人感激不尽。”   “举手之劳而已。”纪潜之打量着面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家伙,似是不着意地问道:“你说你是常顺山庄的人?”   “正是如此。小人替庄主办事,有封书信送与赤鸦堂。”傅明说着,不由面露愤恨之色,“路上山贼猖狂,竟然夺取小人财物,又要暗害性命……小人的命不值钱,但若是无法完成庄主交托的重任,于心难安……”   纪潜之脸上没有变化,淡淡哦了一声。   “好不容易逃出山林,又能遇到恩人,真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。”   傅明半是感激半是欢喜,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怀间,“恩人可否载小人一程?出了山路,前往赤鸦堂就方便许多。”   “当然可以,我们刚好顺路。”   纪潜之随口说着,提起茶壶倒了杯清茶,递给傅明。   “你也不容易。喝点儿茶水,压压惊。”   傅明不敢立即去接,将沾着泥土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,确保干净之后才伸手捧住杯子。大概是不习惯这种场合,他努力想表现得自然些,却抵不住口渴,一股脑将杯中的茶水灌进嘴里。   喝完茶,傅明迎上纪潜之笑意盈盈的目光,不觉有些局促。他把杯子放回桌上,缩手缩脚地蹲在角落里,生怕弄脏车厢地毯。   马车一路疾行。车厢里摇摇晃晃的,没过多久,铺天盖地的困意就夺取了傅明的意识。   纪潜之眼看傅明睡着,伸手摸进对方怀中,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来。   信的封口黏着,不好打开。他从桌底抽出一把短刀,沿着封口的方向细细拆开,将里面的信纸夹出来。   纸上字迹工整严谨,落款有红色印章,正是常顺山庄的手笔。   纪潜之将信上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几遍,才把纸张折叠放回,按原样封好,塞到傅明的衣服里。   之后,他也靠着车壁,放松身体闭目养神。   ……   傅明睡得香甜,忽然感觉到有人摇晃自己。   “醒醒……醒醒……”   他迷迷瞪瞪地睁眼,含糊问道:“我在哪里?”   “已经到官道上了。”纪潜之收回手,指了指窗外,“外头天都黑了,你倒睡了一路。”   傅明赶紧坐起来,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   “我要赶往别处,你只能在这儿下车。”纪潜之并不在意傅明的举动,态度温和地说道:“离赤鸦堂还很远,你要多加小心。”   傅明千恩万谢地下了车,目送一行人远去。   在昏暗夜里,他抬手擦掉脸上污渍,不防牵扯到脖颈伤口,顿时疼得要跳起来。   这是计划之外的负伤。不过想来,也实属正常。毕竟他拦了魔教的马车,行动危险值爆表。   能顺利把信的内容送到,傅明就达到了目的。   回想起车上纪潜之的表现,他不由叹了口气。   这小子,都学会给人下药了。   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啊。   无论如何,既然信已送到,就没什么用了。傅明掏出怀里的信件,干脆利落地撕成碎片,随手丢弃。   “那么,接下来该做点儿什么呢?”   傅明自言自语,盯着前面分叉的道路。向左,前往赤鸦堂帮派聚集地。向右,通往百回川附近的落马镇。   赤鸦堂现在没什么人。二堂主携带着大批人马,刚拜访完北霄派,从百回川往这里赶。而落马镇,是他们回来的必经之地。   相对的,纪潜之赶去落马镇,正是打算伏击赤鸦堂。   一场血战,在所难免。   傅明并不喜欢这种场面。但他得去看看,以免剧情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转折。   防患于未然,比事后补救容易得多。   总之,先去城里雇匹马。路程遥远,徒步行走根本赶不上其他人。   也许还应该联络乐谷,给自己的设定加些银钱积蓄。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,他现在觉得风餐露宿的生活真的有点儿苦。   “人生在世,何苦遭罪……”   傅明无可奈何地叹息着,踏上分叉口向右的道路。褴褛衣衫在风中晃晃荡荡,看起来分外寒酸。   而另一方面,纪潜之一行人已经在官道上行驶了十几里之远。周遭荒凉,不闻人声,赶路很是方便。   十月的夜晚,颇有阴寒之意。雾气从各种旮旯缝隙中钻出来,漂浮着积淀着,将天地笼罩其中。什么都看不清楚,仿若蒙着一层灰暗的纱。   然而这雾气丝毫没有影响到马车的行进。   整个队伍无火无光,一路疾驰,唯独吊在车顶的铃铛,随着撞击发出幽幽长鸣。这声音渗入雾气,落在冰凉渍湿的地面上,被吸收得无影无踪。   纪潜之坐在车厢里,神色微冷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跟在马车一侧的护卫贴近窗口,低声说道。   “教主,明华传来消息,他已经带人前往落马镇,明天就能布置完毕。”   纪潜之微微点头,示意知道了。   那护卫不敢分神,依旧守在车窗前,等待里头的人发话。   隔了半晌,纪潜之叫了她的名字。   “白枭,你单独去趟夏川阁,查下夏有天的宗室。”   “是。”   白枭应着,立刻扭转马头,离开队伍向北而行。她的速度很快,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幽暗夜色之中。   纪潜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握在手里,也不喝,只是垂眸看着。   良久,他牵动嘴角,无声笑了笑。   “别急。”   他说。   “一件一件,慢慢来。”   谁也躲不过。   这一年秋天,赤鸦堂二堂主携众拜访北霄派,共商帮派兴盛之事,增进同盟情谊。事毕而返,途经落马镇。而魔教早已得到讯息,提前潜伏于镇内,等待赤鸦堂一行人进入镇子,便四面围攻。   此次行动,是为了抓捕二堂主,调查当年半面崖上追杀之事。但在抓捕过程中,纪潜之无可抑制地起了杀心。而随行的魔教人员,受命于当时的孪生双子教主,借机大开杀戒,消灭赤鸦堂势力。   落马镇内,血流成河。   若非北霄派掌门人突然现身,以一己之力阻挡魔教,赤鸦堂便要毁在这里。即便如此,经此一役,赤鸦堂大损元气,再也不能与往日相比。   傅明对这段剧情很熟悉。按照目前情况来看,事件发生的具体日期稍微有些偏差,而纪潜之的身份从魔教弟子变为教主。那么,原教主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的戏份应该被取消了。   少了个重要因素,或许落马镇血战的严重程度会减轻。   但事实证明,他想多了。 第15章 十五   两日后,傅明抵达落马镇。   他来得有点迟。赤鸦堂早已进入镇子。   但这也不能怪傅明。由于身上没多少钱,他雇了一匹瘦不拉几的马,行路速度自然比不上其他两批人。及至半路,天又下起雨来,路面一片泥泞,很是难走。紧赶慢赶,总算在事发当晚来到了落马镇。   这雨下起来,就没停过。傅明一身斗笠蓑衣,牵着自己的马,走进镇子。明明未到深夜,每家每户却门窗紧闭,悄无声息。到处都是黑咕隆咚的,没有灯火。   如同整个镇子都陷入了沉睡。   大约七年前,傅明来过这里,还遇见了程家晏。因为半坛桃花酿酒,他醉得不像样子,躺在屋顶睡大觉。阳光明媚,温暖和煦。街上人来人往,热闹且平和。隔壁酒楼的窗户里,有老人拉着二胡,咿咿呀呀地唱曲。声音飘过来,为傅明装点着迷乱而安心的梦境。   那时他觉得,这里真是难得一遇的好地方。   但在傅明“死亡”的六年里,落马镇因为地处要塞,常常卷入江湖纷争之中,日渐荒凉颓败,最终成为一座死城。   这也是纪潜之会选择在此动手的原因。方便隐藏,不容易打草惊蛇。   傅明踩着水洼向前走。他把马拴在了镇口木桩上,以免自己目标太大,引起不必要的麻烦。   街面上没有任何人。周围静悄悄的,除了雨水淅淅沥沥的声响,他什么也听不到。   但傅明清楚,镇内的厮杀已经发生了。   他走了两条街,地面的颜色越来越深。确切地说,是流淌在砖石缝隙里的雨水,混杂着别的东西;他越是往前,雨水的颜色越是浑浊。而空气里漂浮的铁锈气息,正在为他指引正确的方向。   转过街口,入目皆是横七竖八的尸体。赤鸦堂的,魔教的。傅明不用辨别,也知道他们的身份。穿过这条街,再向左拐,他发现了许多手持武器的人,侧对自己,聚集着做出防备的姿势,但始终没有其他动作。   看服饰打扮,应当是赤鸦堂的人。   傅明放轻脚步,走到他们身后,顺着目光向前望去。   在街面中央位置,相对站立着两个人。从傅明的角度,刚好能够瞧见纪潜之的模样。黑衣黑发,面色苍白,如同冥府而来的使者,浑身透露出某种可怕的死亡气息来。   另一位背对着傅明的人,紧握长刀,双臂略微张开,明显是临战姿态。此人要比纪潜之矮一些,但更为壮硕,被雨打湿的布料勾勒出他全身虬结的肌肉。   如果判断没错的话,这个人应该就是赤鸦堂的二堂主。   傅明正寻思着,此人突然发话,声音低沉缓慢,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。   “纪教主,赤鸦堂近日与贵教毫无纠葛,你率人暗算我们,是何道理?”   纪潜之在笑,语气温和:“没有道理,完全是我一时兴起。”   “赤鸦堂死了这么多弟兄,身为二堂主,不替他们讨个说法,我死不瞑目!”   “你言重了,”纪潜之说,“我还没决定要不要你死呢。”   “纪淮!”   此人怒喝一声,径直举刀砍向纪潜之,被轻巧避开。他灵活转身,再次挥刀,险些割裂纪潜之右臂衣衫。   纪潜之后退半步,待对方长刀迎面劈下,伸出双指稳稳夹住刀身。只听啪的一声,锋利长刀断成两截,刀刃砸在地上,溅起一圈水花。紧接着,他以旁人看不清的速度,连续击打此人肩膀胸腹,并硬生生将其按跪于地。   “让我想想……”   纪潜之皱眉,很是困惑地问道:“等等,你叫什么来着?”   石永苍。是石永苍啦。   好歹把复仇对象的名字记住啊。   虽然这名字的确没在书里出现过几次,大部分时候都是以“二堂主”的称呼代指。纪潜之不问,傅明也想不起来。   “算了,无所谓。”纪潜之不等对方回答,转而说道:“你手下跟我说,十五年前是你带人上半面崖,杀我师父师姐?”   石永苍满口鲜血,却依旧冷笑:“我只记得没能抓住纪家的臭崽子。纪淮,你就该死在自己家里,以绝后患!可惜你那不中用的爹,连个黄口小儿都杀不了!”   听完这话,纪潜之反而笑起来,似是遇到了极开心的事。他抬起右手,霎时间击向石永苍的天灵盖!   说时迟那时快,一柄长剑破空而来,刺向纪潜之。他不得不收回动作,侧身避开。有人从房顶落下,伸掌袭向他的面门,掌掌生风,均被格挡住。   但纪潜之也被逼退了十余步。   来人挡在石永苍前面,略一颌首。是个年逾半百的老人,鬓发花白,浓眉长须。   纪潜之淡淡说道:“我不知道你也在。”   “老夫与石堂主回赤鸦堂办事,为免麻烦,并未声张。”老人气定神闲,像是在与纪潜之谈论家常,“路上为了赏雨,耽搁几个时辰,没能阻止事态发生,是老夫的罪过。”   “聂掌门说话总是这么漂亮。”   原来此人正是北霄派掌门人,聂常海。   “过奖过奖。”聂常海一脸祥和,“老夫虽然不知内情,但个人恩怨,何必牵连两方门派。此次争端,纪教主也折损了不少人才。能否能看在老夫的薄面上,大家各退一步?”   这话说的有意思。   眼下分明是赤鸦堂落于下风,石永苍性命不保。但经由聂常海讲出来,就好像两方人马势均力敌,只差个讲和的机会。   纪潜之点头:“聂掌门很有道理,但我不想听。”   隔着半条街,傅明都感觉到了现场尴尬的气氛。   更重要的是,他觉得剧情又开始不对劲了。   纪潜之伸手,魔教的人立即抛出长剑,被他轻松接住。那是一柄银白修长的剑,样式简约,但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。雨水不断落下,剑身未曾沾染分毫。   “听闻聂掌门拳脚功夫与剑法都是天下一绝。”   纪潜之将剑指向聂常海,脚下微动,瞬间来到此人面前!   也不知聂常海如何动作,竟然避开剑尖,双手套住纪潜之臂膀,正欲用力时,反被纪潜之旋身一刺,衣衫尽数划开。   二人很快打在一起,招式眼花缭乱,难分难解。   趁此机会,街尾一直观望着的赤鸦堂人众连忙跑来,把石永苍搭救回去。傅明躲在阴影里,看着石永苍被人扶着,朝镇外逃去。   接下来,在正确的剧情里,纪潜之和聂常海将会打得天昏地暗,最终分不出胜负,两败俱伤。纪潜之无法追击二堂主石永苍,只好率领魔教离开。   但纪潜之现在是魔教教主。   傅明不想强调这个变量,可他观察着两人打斗,充分意识到纪潜之的武功已经略胜于聂常海。   半个钟头后,聂常海臂上中剑,连忙急退几步,高声叫道:“纪教主!你今日如此,是打算彻底与武林作敌吗?”   纪潜之步步紧逼,好奇问道:“难道不可?”   说未说完,剑已先至,在聂常海颈侧留下淡色血痕。没有完全命中,纪潜之似乎很遗憾,甚至啧了一声。   “聂掌门向来庇佑赤鸦堂,这几年我办事很不方便。”   他一直在调查赤鸦堂,但经常被北霄派阻挡。难得能在落马镇伏击赤鸦堂,纪潜之并不想浪费机会。   “说真的,你很碍眼。”   又一剑,划伤聂常海大腿。   傅明心中警铃大作,纪潜之分明动了杀心!   脑中一热,他脱口叫道:“你不能杀他!”   这声音特别突兀。周围的人不约而同望向他,面面相觑。纪潜之竟然真的停下来,笑着问道:“为何不能杀?”   “因为纪桐是正道大侠,一生堂堂正正,绝不想看到你暗中使手段,乘人之危,落人口舌!魔教暗袭赤鸦堂,若再杀北霄派掌门,纪家再无翻身之日!”   傅明喊完这段话,现场顿时寂静下来,只剩雨水不断砸落地面的声响。   纪潜之转身,朝向傅明的方向,一步一步走来。赤鸦堂的人自动退开,为纪潜之让出一条道。   越是接近,纪潜之身上的杀气越明显。傅明将斗笠压了压,遮住自己的脸。所剩不多的视野里,出现纪潜之湿透的衣摆与长靴。苍白修长的手指,在漆黑衣衫衬托之下特别显眼。同样引人注目的,是此人手里握着的剑,寒光凌然。   只见白光一闪,傅明甚至没有瞧见纪潜之挥剑,头上的斗笠就被劈断。他的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,鼻梁额头微微作痛,大约是被剑气伤到。   纪潜之审视着他,目光冰冷。   正当傅明以为自己会交待在这里的时候,对方居然笑了。和之前的笑容不同,纪潜之现在是真的开心,连嗓音都轻松许多。   “这位兄弟真有趣。暗中使手段,乘人之危,才称得上魔教吧?”   似乎没错。   傅明无可反驳。比起把工作搞得乱七八糟的自己,纪潜之作为魔教教主,严格贯彻反派宗旨,敬业得让人心累。   “但你说得对,我的确不该在这里杀人。”纪潜之扬声叫道,“聂掌门,来日有缘,我们再比试比试?”   远处,聂常海站稳身体,尽量用平缓语调答道:“不敢当。纪教主功力深厚,出神入化,若能指点一二,是老夫的幸事。”   纪潜之根本没有听,伸手拍打着傅明的肩膀,径直离开。其他下属迅速跟上,无人敢拦。   魔教撤离之后,赤鸦堂的人也护送着聂常海,朝相反方向去了。转眼之间,街面恢复平静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。   傅明蹲下身,捡起断成两半的斗笠,试图把它拼回去。未果,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独自走向镇口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讲一个恐怖故事:存稿快浪完了。   工作超级忙,文也超级冷,但只要有读者小天使在看,我就会一直更下去的……谢谢你们! 第16章 十六   在进入落马镇的时候,傅明把马拴在了入口处的木桩上。   这匹马虽然腿脚不好,瘦骨嶙峋,但陪伴他度过整整两日。长路漫漫,多亏了它,傅明才能及时赶到落马镇。顺带一提,它花了傅明二两银子,是他重要的不固定资产。   但是。   马不见了。   傅明在木桩附近找了好几圈,都没发现马的踪迹。由于下雨,地面的蹄印很快就会被冲刷掉,想要追踪也无计可施。   是自己跑掉了?还是哪个缺德的家伙顺手牵走了?   不管是哪种原因,重要的是,现在傅明只能靠双脚走路了。但即使是最近的城池,步行也需要三四个钟头。   天还在下雨,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。他又冷又饿,急需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。落马镇是非之地,不能久留。   还能说啥,走呗。   他披着仅存的蓑衣,一脚深一脚浅地赶路。身上还剩点儿银两,等到了城里,可以找间客栈休息,顺便洗个热水澡。再叫几盘小菜,清粥,简直人间美味……   如此想着,身体好像也变得暖和起来。   ——在书里呆了十几年,傅明的人生追求越来越低。   不过幸好,今晚他运气不错。没走多久,身后传来马蹄踢踏之声,十几个护卫骑着高头大马,从傅明身边路过。队伍中间,还有一辆看起来很眼熟的马车。   当那辆马车行驶到傅明面前时,帘子被掀开,露出纪潜之的脸。里面灯光暖黄,纪潜之披散着湿发,还换了新的衣服。一切看上去都很暖和,和外面的环境天差地别。   “下雨天路不好走,搭你一程?”   理智上傅明是拒绝的。作为书里的外来人员,他应该尽量避免与主角直接见面,否则很容易干扰到剧情。   不过这本书是例外。他的目标是调查纪家血案细节,尽可能挽救剩余剧情,包括将主角从魔教教主掰回正道豪杰。根据剧情被扭曲的严重程度来看,和往常一样躲在暗处干活基本没有用。必要的时候,他不打算遵循书籍修订特殊条例。   目前的状况,姑且也算“必要的时候”……大概。   傅明内心挣扎不到半秒,很爽快地上车,投奔温暖舒适的车厢去了。   由于车里铺着地毯,为了避免弄脏,他把蓑衣脱下来挂在外面。纪潜之倒了杯姜茶,等他坐下来的时候,顺手递了过去。   傅明道声叨扰,捧着姜茶暖手。他实在是冻狠了,寒气一阵一阵从脚底往上窜,皮肤又疼又痒。   “这季节百回川附近经常下雨,外头来的人都不习惯。听说过两天会放晴,不知真假。”纪潜之说着,取出一方手帕给傅明,“兄台如何称呼?”   傅明接过手帕,擦干脸上的雨水。他自然不能答出真名,便随口捏了个名字。   “我叫路人甲。”   纪潜之没有多想:“路少侠从何处来?”   “北边的小地方,不值一提。”傅明半真半假地说着,“闲来无事,在江湖上走走,权当见个世面。”   “其实哪有什么好看的,世道乱的很……”纪潜之摇头,视线落在傅明破烂衣衫上,突然不动了。   “你这衣服……”   糟糕。   傅明猛然想起,他穿的还是几天前专门搞坏的衣服。当时他自称是常顺山庄的仆人,被山贼抢劫,坐过这辆马车。虽然满脸泥土血污的模样和如今大相径庭,但如果辨别衣服,立刻就能认出他来!   背上汗毛根根竖起。刚暖和过来的身体,又开始手脚发凉。   如果被认出来,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。   哪知纪潜之目露同情之色,温声说道:“路少侠看起来路上受了很多罪。”   原来是说这个。   傅明稍微松口气,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。   “出门在外,难免会遇到很多事。”   “比如今晚?”   纪潜之把玩着手中茶杯,微笑问道,“落马镇死伤无数,你见了,也不怕?”   傅明摇头。   他知道这只是虚拟的东西。是文字幻化的世界。里面的角色,在他眼里,就像RPG游戏里的NPC一样。生或死,哭或笑,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。   也很难产生真实感。   “你这人真奇怪。”纪潜之说,“既然知道我是谁,还敢当众提起纪桐的名字,甚至还想阻拦我。要不是我心情好,几条命也不够你用的。”   傅明想,我这不是没办法吗。如果不阻拦纪潜之,剧情就会神展开,说不定直接搞到大结局去了。妥妥的悲剧。   “你在落马镇说的话,我都记着。听话里意思,你倒和别人不太一样。”纪潜之摩挲着茶杯边缘,他的手指很漂亮,修长舒展,动起来格外赏心悦目。“说说看,你对纪家的事情有何想法?”   来了!   这是个感化反派的好机会。   傅明打起精神,无比认真诚恳地说道:“纪大侠英名传遍天下,我从小便敬佩他……”   “说重点。”   “纪家血案不是他做的。”   眼见纪潜之似乎提起来点儿兴趣,傅明继续补充:“纪大侠是被陷害的,凶手另有其人。”   “哦?”   纪潜之望过来,眼神波澜不惊,仿佛将傅明彻底看穿。“你知道凶手是谁?为何陷害他?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   傅明答得坦然。其实他知道,但他现在不能说。剧透要不得,事情得按顺序一件件来。   对面的魔教教主呵笑一声,随意躺在榻上,不再看傅明。长长黑发披散下来,遮盖住脸上神情。从傅明的角度望去,只能瞧见他轮廓优美的侧脸,如同雕刻好的塑像,没有生命气息。   “我以为你知道些什么。”纪潜之说,“奉承的话,我听腻了,你不说也罢。”   “不是奉承。”傅明沉默着,半晌说道,“当年的事情太离奇,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外面的流言。纪大侠光明磊落,只可能是旁人陷害……”   “那他为何杀死纪家一十二口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看,你都无法解释这件事。所有人都无法解释,才会坚信纪桐偷窃心法,走火入魔,杀妻弑子。”   “总有人不信的。”   傅明说,“江湖这么大,总有人不信。”   你并不是孤身一人。也无需与世界为敌。   他想把这句话说出来,但又觉着过分矫情。现在他只是没有身份的路人甲,说了,纪潜之也听不进去。   如果是半面崖的“师兄”,纪潜之会听吗?   傅明不知道。   他们在车上度过了难捱的三个小时。抵达下一座城池时,傅明告别纪潜之,独自前往城内。   临别时,纪潜之说,我想起来了,我们在常顺山庄见过面。你是那个半夜不睡觉,守在江如姑娘闺房前的傻小子。   傅明不知作何表情,只能微笑。   他在城里找到一家不错的客栈,干净且漂亮。店小二热情得很,完全没有因为他的落魄而心生怠慢。他如愿以偿地洗了热水澡,吃完饭,舒舒服服上床睡觉。外头的天亮了,人们开始忙活,吵闹。但累极的傅明,几乎在沾到枕头那一刻就陷入了睡眠。   当天,他做了个梦。   在梦里,他依旧是半面崖时期的模样。懒散,迷茫,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,但又确确实实被世界所侵蚀,成为书里的一份子。   他站在灿烂夺目的阳光里,身旁是一树槐花。纪潜之在对面看着他,漆黑如沼泽的眼睛里,藏着沉默而期待的情绪。   他对纪潜之说,你不要做魔教教主了。去当个大侠吧。   而纪潜之渐渐笑起来,眼角眉梢都带着悲哀的笑意,握着他的手说,好。 第17章 十七   解决完落马镇事件后,傅明暂时获得了一段闲暇时光。   主线剧情没有大问题。纪潜之正在调查夏川阁,同时不遗余力地打压赤鸦堂。而作为结盟帮派,北霄派、夏川阁和赤鸦堂联合起来,共同抵制魔教。两方人马争来吵去,闹腾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。   再过几个月,魔教的人会找到夏有天的亲兄弟,老阁主的大儿子。此人多年前被夏有天下药,变成痴呆。纪潜之请来鬼手程,为他治疗,使他恢复神智。被治好的夏家大少爷,向纪潜之提供了夏有天暗害血亲,预谋篡夺阁主之位的证据。   在此之前,没有重要剧情,傅明比较清闲。   当然,清闲不代表他什么事都不用做。   在这本书里,除了主线剧情,还有一大堆辅助情节。由于剧情变动,受到影响的地方很多。比如某少侠和某姑娘应该在某年相遇相爱,结果互不相识啦;某镖局本应该平安度日,结果因为出行时间变动遇上盗贼啦;各种琐碎的问题。   傅明对照着原作,想方设法扭转他们的境遇。人为制造一场邂逅,或者暗地促成一桩大生意,复兴镖局。短短半个月内,他的演技突飞猛进,简直堪称励志典范。   好不容易忙完这些,傅明身心俱疲,打算好好给自己放个假。睡觉,吃饭,过几天真正意义上的悠闲日子。   结果他很不幸地遇到了程家晏。   当时他身处某个不知名的小城镇。镇内只有一家酒楼,一间客栈。傅明安顿好住处,带着饿扁的肚子去酒楼吃午饭。小二引着他上到二楼,给他挑选了临窗的好位置。   他还没走到座位上,就瞧见了程家晏。这家伙站在饭桌前,似乎是没法结账,被店小二拦着不让离开。   傅明装作不认识这个人,目不斜视地往前走,结果还是不小心擦到肩膀。程家晏在他身后摇晃着钱袋,义正言辞地对小二说:“看,我说我带了钱吧?你偏不信……我像是吃霸王餐的人?”   傅明一摸腰间,果不其然,自己的钱袋不见了。   在他背后,程家晏掂了掂钱袋的分量,估计是觉着付账绰绰有余,干脆坐回位子,又叫了两碟菜,一壶酒。   ……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。   傅明转身,拉开椅子,坐在程家晏对面。   “这位兄台,在下刚才不巧丢了银子。”   程家晏抬起头来,一脸茫然:“是么?”   “窃贼猖獗,防不胜防啊。”傅明叹息,“如今身无分文,饥肠辘辘,不知兄台可否仗义相助?”   “好说,好说。”程家晏笑眯眯地将酒壶推至傅明面前,让小二加副碗筷。“出门在外,总得相互扶持。你我有缘,不如一起喝酒?”   两人相视一笑,谁也没拆穿对方。   傅明就着桌上现有饭菜,与程家晏边吃边聊。他们很快再次熟稔起来,互报家门,推杯问盏。   傅明依旧用了路人甲这个名字。这感觉很奇妙,他明明是傅明,但在任何人面前,都不能报出自己的身份。哪怕对面坐着的,是完全脱离常识范畴的程家晏,他的老熟人。   “其实我刚看到你,就觉得很面熟。”程家晏似醉非醉,吐字含糊地说道:“我们一见如故,应当多喝几杯。”   傅明心觉不妙。他这才想起来,程家晏爱喝酒,更爱与人共饮。兴致上来了,不把人灌醉绝不罢休。   七年前落马镇醉酒事件还历历在目。傅明不善饮酒,喝吐了,还被程家晏狠狠嘲笑一整天。   他决不能让惨剧再次上演。   主意已定,傅明蹭地从座位站起:“程兄,我突然……”突然想起来还有事。   连一句话也没说完,程家晏随手拍在他肩膀上,半边身体立刻没了力气。傅明瞬时跌坐回去,脑袋里有点懵逼。   这是点穴吗?   这是点穴吧!   “来来来,喝酒。”程家晏直接斟满一大碗,特别高兴地塞到傅明手里。“今日不醉不休!”   傅明哭笑不得,想把碗放下,寻几句托词拒绝程家晏。但那人歪斜着伏在桌上,脸颊泛红,狭长凤目水光潋滟,明显是醉得狠了。   “几年前的这一天,我与故人饮酒。”程家晏说着,径自笑起来,“当日我还笑他酒量微浅,哪知世事难料,从此阴阳两隔再难相见。”   “江湖上人命不值钱,活着就该好好享受……”   傅明安静听着,心里想道,原来程家晏知道他死了。   “我救了许多人,却教不会他们惜命的道理。看看那个疯子纪淮……”程家晏提到纪潜之的名字,神情有些悲愤:“那就是个祸害!还有什么北霄派夏川阁……”   接下来的醉话,基本是胡言乱语,骂遍了整个武林。   傅明无奈,一边应和着,端起碗喝酒。反正今日无事,醉便醉吧。住宿的客栈就在隔壁,睡觉也方便。   于是这一天中午,傅明喝多了。  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睡去,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。   当他再次醒来时,周围环境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房间。他躺在冰凉地上,身体被五花大绑,动弹不得。程家晏睡在旁边,同样被绑得结结实实,如同一尾待下锅的草鱼。   傅明努力挣扎着,靠近程家晏,用肩膀撞过去。   “喂,快醒醒……”   程家晏迷迷糊糊地睁眼,看见傅明,不由笑道:“谁把你捆成这样?真丑哈哈哈哈……”   你也一样好吗。   傅明简直不想说话。   门被打开,有位身材窈窕的女子踏进来,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。她长得很美,甚至可说是艳丽无双,但脸上毫无表情,如同没有生命的瓷娃娃。   “路贤弟……”   “说。”   “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儿不对,好像要把我下锅。”程家晏压低嗓音,表情复杂地对傅明说道,“虽然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,但我感觉好怕。”   “放心,你死不了。”   傅明随口就是一个剧透。   按理说,再过几个月程家晏会受到魔教邀请,去给夏家的痴呆大少爷治病。这段剧情还没发生,程家晏应该不会出事。   ……等一下。   好像不太对?   傅明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。   陌生女子盯着他们,终于开口打破沉默。她的声音也冷冰冰的,但柔软有余,气势不足。   “……你们哪个是鬼手程?”   程家晏反应迅速,扭头示意傅明:“是他!”   傅明:“……”   有一瞬间,他特别想揍程家晏。   “那另一个就没用了。”   女子说着,走到程家晏面前,单手捏住他的脖子,轻松拎起来。也没见她用力,程家晏已经变了脸色,额上青筋暴露。   “住手!”   傅明连忙叫道:“他才是鬼手程!”   听闻此言,那女子霎时松手,将程家晏扔在地上。可怜一个白净书生,落地时磕到脑袋,差点儿蒙过去。   “姑娘,你性子这么急,恐有心脾湿热之症啊。”   程家晏喘匀了气,不忘逞嘴上功夫,“及早医治,尚可有救……”   还没说完,对方一脚踩在他腿骨上,用力碾压。   “白枭,你在做什么?”   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,女子立即放开程家晏,转身行礼。傅明扭头,在门口看到了纪潜之。   果然如此。   魔教请鬼手程为夏家大少爷治病的剧情,提前发生了。   而且,本应该被客客气气邀请来的程家晏,居然落到五花大绑还惨遭□□的地步,真是……   老天有眼啊。   傅明想起刚才自己被坑的事情,稍微有点暗爽。   “程大夫,我手下的人不懂事,您别介意。”纪潜之说着,示意白枭为程家晏松绑。“请您来,是希望您能帮我治一个人。”   “不治。”   程家晏揉揉手腕,活动活动筋骨,就是不看纪潜之。   纪潜之笑得和善:“病人服用了五行老人的长梦丹。”   长梦丹,以百种毒草制成,吞服者浑浑噩噩,无法清醒,犹如置身无边梦境之中。在旁人看来,就是典型的痴傻症状。   “纪教主不早说。”程家晏立刻笑容满面,挽住纪潜之的胳膊往外走,“救死扶伤乃医者大德,事不宜迟,我们赶紧去治病。”   两人轻松愉快地踏出门去,白枭跟在后面,也静悄悄地走了。   房门大敞,无比安静。   傅明躺在地上,维持着被捆绑的姿势,开始思考人生。   一个时辰。   两个时辰。   谁也没有回来。   白天变成黑夜,星光铺满地面,外头终于传来了动静。程家晏和纪潜之有说有笑地路过门口,看到里面躺成一条死鱼的傅明,不免愣了愣。   程家晏:“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   “这个问题问得好。”傅明保持微笑,语气阴森森地透着一股杀意,“我也想问,为什么我还在这儿?”   程家晏拍打额头,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,跑进来给傅明松绑。   “实在对不住,我听到长梦丹就把你给忘了。长梦丹你知道吗?世上最难解的□□,简直人间极品……五行老人真是名不虚传,颇费我一番功夫……”   这话唠,提起医术就特别能说。   傅明从绳索中解脱出来,摇摇晃晃扶墙站好。他懒怠搭理兴奋状态的程家晏,一边活动着手腕,整理凌乱不堪的衣衫。   门外的纪潜之看着傅明,思索良久,突然恍然大悟:“你是常顺山庄里喜欢江如姑娘的傻小子!我说怎么觉得眼熟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傅明已经不想吐槽什么了。   纪潜之转头,教训跟在身后的白枭:“让你请程大夫,怎么把别人也带来了?”   “当时他们醉得太厉害。”白枭面无表情,向教主作报告,“认人太麻烦,不如全部带回来。”   敢情这姑娘是个脸盲。   “醉汉长得都差不多。”   白枭似乎听见了傅明的心声,如此补充道。   “也罢,见面都是缘分。”纪潜之心情不错,对傅明和程家晏说道,“我在前院设下酒宴,既为赔礼,也是道谢,二位可否赏光?”   有宴席,当然要去。   傅明出得门来,被侍女们簇拥着送到另外一间屋子里,沐浴更衣。呈上来的衣服是象牙白色,袖口腰间以黑色为点缀。仔细看去,衣料上绣着极为精致的花纹,从领口到衣摆,浑然一体。看似简洁,实则繁复。   魔教待遇真好。   傅明想起书中设定,魔教暗中掌管着许多产业,从花街到酒楼,再到粮食运输。论资产,江湖少有能与其匹敌的门派。   这也是武林中人虽然常年痛骂魔教,却始终无可奈何的原因之一。   可惜上一任教主是两个变态,如今的纪潜之又一心复仇,魔教的名声江河日下。魔教手里握着的财产,最终也成为一场空。   都是题外话。   傅明穿好衣服,在侍女的指引下来到前院。纪潜之和程家晏早就到场,不知在聊些什么,笑得很开心。   酒宴设在露天庭院里,四周点着灯笼。暖黄光晕与星辉交相映衬,将庭院的景色烘托得亦幻亦真。而纪潜之坐在那里,却仿佛并不存在。   虚幻的,完美的。毫无真实感的。   傅明走过去,和两人打招呼。纪潜之转头看见他,脸上神情微顿,继而恢复笑容。   “这身衣服很衬你。”纪潜之说,“白枭眼光不错。”   “白枭?”   纪潜之嗯了一声,替傅明拉开座椅。“她替你准备的衣服。大概是赔礼。”   傅明回忆起白枭冷若冰霜的模样,以及狠厉果决的态度,实在很难和赔礼两个字联系起来。   “说什么呢你俩,喝酒喝酒。”程家晏横里插进来,将一大坛酒放置在桌上,张开双臂抱住二人肩膀。“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,我解了长梦丹的毒,纪淮呢,姑且也算救了病人。好事成双,不醉不归!”   “什么叫姑且也算救了病人……”   纪潜之低语着,和傅明目光撞上,轻微弯了弯嘴角。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眸,安静无声地望着傅明,仿佛将他整个人都装了进去。 第18章 十八   傅明又喝醉了。   这是无可避免的结果。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。   所以当他清醒后,发现自己趴在酒宴桌上,也不觉着意外。庭院里一片清冷,没有其他人的踪影。   傅明扶着桌子站稳身体,走了几步,看到睡在地上的程家晏。后者四仰八叉地躺着,头发和衣衫都沾染了草屑露水。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,这家伙脸上挂着满足而诡异的笑意,连眼角下面的泪痣也变得鲜活起来。   傅明跨过程家晏的身体,在庭院内搜寻一圈,没有找着纪潜之。屋顶上方似乎有窸窣之声,傅明抬头,便发现了对方的身影。   今晚没有月亮,深蓝夜幕上挂着无数细碎闪亮的星星。纪潜之坐在屋顶上,手里拎着一小坛酒,偶尔喝上两口。漫天星辉落下来,为他披上一层朦胧光衣。   “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”   纪潜之闻言望去,看见傅明出现在屋顶上,并不惊讶,只是晃了晃手里的酒坛。   “过来坐?”   恭敬不如从命,傅明走至纪潜之身边,随便坐下。   从这个位置,他可以瞧见周围远近的建筑,层楼叠榭,碧瓦朱甍。其间道路盘综复杂,弯弯绕绕犹如迷宫。   “听闻魔教位处西南,与百回川相隔不远。”傅明说,“这却是我第一次来。”   地方不好找。真靠傅明自己走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来。   “外面设有路障,平常人难以闯入。”纪潜之简单解释道,“其实你所见楼台殿阁,一草一木,均为阵法。若有外敌突袭,也能抵挡片刻。”   停顿片刻,他又补充道:“说实话,住在里面很不方便。我刚来的时候,经常迷路。”   傅明几乎没有听过纪潜之讲魔教的经历。唯一的一次,是多年以前,在洛青城的酒楼卧房里。纪潜之扯开衣服,给他看身体上交错纵横的伤口。语气低落失望,怪罪着傅明的漠不关心。   师兄,你根本不会惦念我。   “那现在呢?”   傅明问。   “什么?”纪潜之下意识问了一句,继而反应过来,“现在偶尔也会走错,比如明明想去练剑,结果走到伙房……”   听到这里,傅明突然笑出声来。   “难道不是因为你饿了吗?”   “怎么会。”   纪潜之随口否认,看向傅明,不由愣怔。   “再怎么说,练剑的地方,和伙房差得也太远了……”傅明笑着笑着,脸上传来微温触感。他沉默下来,看着纪潜之伸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水渍。   在无比贴近的距离里,两人呼吸交错,清晰可闻。   “有那么好笑?”   “……嗯。”   傅明喉间滚动,发出个模糊不清的单音。   纪潜之稍受打击,坐回去继续喝酒。傅明顺手拿过酒坛,也灌了两口。   “我说啊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我醉了,所以问你几件事,你不用当真。”傅明说,“听闻你在查纪家之事,倘若真有幕后凶手,你待如何?”   纪潜之似乎没想到傅明会提起这个。原本轻松的气氛,瞬间降温。   但他还是回答了问题。   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   “哪怕背负骂名?哪怕引起武林动荡,成为千古罪人?”   “无妨。”   “哪怕波及无辜?你要报仇,却也会生出新的仇恨。冤冤相报何时了,不如放下过去……”   眼前一花,傅明被推倒,脊背狠狠撞击在屋顶瓦片上。纪潜之揪着他的领口,一字一句地质问。   “你知道什么?”   “家族,师门,所有的人都死了,他们难道不无辜?”纪潜之居高临下俯视傅明,就像在看一个傻子,“你们正道人士,总爱说些没用的漂亮话。”   肩胛骨硌得生疼。傅明想要挪动身体,但此刻他动弹不得。   “这不只是纪家的事。”   纪潜之说,“我无需和你解释。现在你闭嘴,再多说一句,我就把你扔下去。”   傅明立刻点头。纪潜之放开他,默不作声地独自喝酒。   过了片刻,傅明又说。   “其实不一定要做魔教教主,当个正道大侠也挺好的。等你忙完,可以考虑一下。”   回答傅明的,是酒坛摔碎的声音。在同时他跳起来,灵活躲闪着袭来的碎瓷片,翻身跃下屋顶。   “教主息怒,教主息怒哇……”   傅明一边喊着,用轻功逃出庭院。被惊醒的程家晏猛然坐起,茫然四顾,不知发生何事。   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   傅明离开前院,沿着昏暗无光的小道前行。他的脑袋嗡嗡作响,闷重而混沌。或许是喝了太多酒,连思考和行动都变得异常起来。   “我这是在做什么……”   他自言自语,低低笑起来。   “竟然对一本书真情实感?”   纪潜之只是虚拟的人物。是书里的主角。而傅明的任务是修正书内剧情,调查缺失细节,挽回主角的未来。   除此之外,任何多余的事都不该做。   任何多余的感情也不该产生。   翌日,程家晏救治的病人醒了。   听闻消息,傅明立即赶过去。刚清醒的夏家大少爷坐在床沿,神情迷茫,沉默不语。   程家晏替此人把脉,又问了几句,没能得到应答。   纪潜之拨开程家晏,站到夏家少爷面前,弯腰与其对视。   他说了三句话。   “你父亲死了。”   “夏有天现在是夏川阁阁主。”   “你知道自己被谁下药?”   听完纪潜之的言语,夏家大少爷眼珠微动,似是极困难地开了口。多年未曾正常说话,他的声音粗糙艰涩,如同石头磨砺砂纸。   “父亲……何故逝去?”   纪潜之不答。他的眼神冰寒彻骨,死死盯着对方。   迫于威压,夏家大少爷不得不放弃提问,转而说起下药的事来。他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,仿佛随时可能昏厥过去。   “长梦丹……是二弟骗我吞服。怪我大意……察觉时已经太晚。我从不知他将我当做眼中钉,也不知他如此渴望阁主之位……”   “夏川阁心法只传阁主,父亲常说,如若我继承夏川阁,就传我心法。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……”   说至动情处,他不禁落泪,将湿淋淋的脸埋进双手里。   纪潜之起身,一言不发离开卧房。傅明没有跟出去,他大致能猜到纪潜之接下来的行动。   夏家大少爷哭了很久,缓过气来,向房间里的人问话。   “这是何处?你们是何人?”   傅明答道:“这里是魔教的地盘。我是路人甲,你不用在意。”   旁边,程家晏正在奋笔疾书,记录长梦丹消解后的症状,顾不上理睬病人。夏家大少爷迷茫无措地坐着,呆滞问道。   “是魔教救了我?打算拿我做什么?”   “好生养病,好好活着。”纪潜之去而复返,身后跟着几个佩刀的黑衣人,约莫是魔教弟子。“等时机到了,你可以在天下人面前申冤。”   说罢,纪潜之转向程家晏与傅明:“教内事务繁杂,不能留客。我让属下准备了路上行囊,二位今日便可离开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傅明应答,抬脚踏出房门,又折回来带上程家晏,一路拖拽着离开。沉浸在药理分析中的程大夫,犹自拿着纸笔,边走边写。嘴里叽里咕噜,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词汇。   房门在他们身后关闭。魔教人员守在外面,很明显将夏家大少爷软禁了起来。纪潜之原地站着,一言不发,目送他们离开。   去得远了,傅明回头,还看见纪潜之站在那里。在配色明艳的雕梁画栋之中,他就像一抹突兀而深重的墨迹,一片黯淡漆黑的影子。   格格不入,孤独寂然。   程家晏写完一叠纸,仔细包好,放进袖中。他把笔还给随行侍女,加快步伐跟上傅明,随口问道。   “出了魔教,你打算去哪儿?”   傅明摇头。他还没决定好。   “我得去寻找五行老人。有个问题想不明白,需要请教他。”程家晏说着,面露苦恼之色,“但他脾气古怪,行踪诡秘,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。”   江湖上,鬼手程、五行老人和百草痴并列,被称作医术最高的三奇人。但这三人各有所长,性格年龄也毫无相似之处。   “听说他怕光,说不定躲在深山老林里……”   程家晏边走边思索,习惯性地自说自话。   在侍女的带领下,他们抵达魔教出口处。路边拴着两匹膘肥体键的白马,身上还挂着沉甸甸的行李。想必是纪潜之赠予的临别礼物。   程家晏跨上马来,与傅明辞别。   “路途遥远,你我就此分别,有缘再会。”   傅明道声珍重,想了想,又补充道。   “如果我遇见五行老人,就替你传个话。”   程家晏笑着挥手,转身潇洒离去。   傅明伫立半晌,抬手抚摸着马头,低声问道。   “你说我该去哪里?”   按照进度,剧情在此处出现遗漏,无法显示具体发生何事。之后,在原作中,魔教双子教主持续作孽,纪潜之脱离魔教,一边调查血案,一边结识武林各色人等,逐渐向善。   但真实的状况是,纪潜之现在绝不可能脱离魔教。后续剧情出现断层,未来会如何发展,傅明心里根本没底。   短时间内,他也无法再次见到纪潜之。至于遗漏的剧情,只能等发生以后,再来探查。   “那就去百回川?”   离魔教也近。万一有事发生,也方便到场。   马自然无法回答傅明的问话。他打定主意,牵着缰绳,朝百回川的方向走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存稿用完了……再见,日更的时光( 第19章 十九   送走傅明和程家晏,纪潜之命人看好夏家少爷,便离开卧房。他穿过曲折石径,又踏入长长的朱红色走廊,在足够静谧的地方停下脚步。   走廊两端种满了腊梅树。正值寒秋,树上绽放朵朵梅花,入目皆是深深浅浅的黄,如云如雾。纪潜之抬手抚去枝上露水,一时没有说话。   白枭立于旁侧,沉默着望向自家教主。这个人生得太好,气质沉静,俊美无双。哪怕做再多坏事,犯再多的罪孽,看起来都干干净净,毫无损伤。但没人知道,他的内里已经被碾碎成渣。重新拼凑起来的,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   “赤鸦堂那边如何?”   闻言,白枭收回目光,沉声答道:“有北霄派的回护,石永苍躲着不出来,我们的人不好下手。”   “不急。聂常海护得一时,护不了一世。你派人盯紧点儿,有情况随时动作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“教中事务有明华处理,你暂且不用操心。过段时间,我也要出门办事,北边的人闹腾得很,我去看一下。”   纪潜之成为教主只有短短几年。上任教主遗留不少心腹,这帮人虽然表面归顺,实则不服管束,躲在北边地界作天作地。   “还有一事。”白枭略微斟酌,尽量简洁地说道,“属下去夏家的时候,顺便探查了前代阁主的尸骸。胸骨凹陷碎裂,肋下与左胸各有剑痕。属下看来,剑伤并不致命,他真正的死因,应该是胸前中掌。”   纪潜之闭了闭眼睛,似是早有所料。   “恕属下直言,如此狠绝强劲的掌法,与夏川阁的路数如出一辙。前代阁主死时,夏有天凭借剑伤,指认凶手纪桐,当时北霄派掌门聂常海也在场,共同查验尸体,却对阁主胸前中掌之事缄口不言……”   一连串沉闷的笑声从纪潜之身体里挤出来。白枭默默住口,垂下双眸不再说话。   “所以,当年之事,还有聂常海的份儿?纪家何德何能,竟让两大门派联手欺压……”   聂常海作为北霄派掌门,德高望重。有他坐镇,众人才会对夏有天的说辞深信不疑。   纪潜之笑够了,回转身来,靠坐在走廊栏杆上。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唯独眼睛透着湿润的光。   “夏有天早有篡夺阁主之位的心思,既然他敢害亲兄弟,想必他爹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。”纪潜之随手折断一枝腊梅,将嫩黄花瓣揉碎,“详细情况能查就查,查不出,到时候让夏有天自己说。他不是想插手青楼楚馆的生意么?”   北至洛青城,南到百回川。大大小小的妓馆,其实都归魔教管。只是另有暗名,常年行事隐秘,无人得知。   “夏阁主想分一杯羹,自然欢迎他来。就怕他挣不了这个钱,还得把自己赔进去。”   纪潜之松开手,破碎不堪的腊梅花便落了一地。他垂下眼睑,长长睫毛遮盖住眼中神色。   “以后的事,真让人期待。”   百回川是南部最为繁华的地界。   但它并不是一座城。更确切地说,它是许多城池山水之地的统称。在很早以前,人们依水而居,聚集在此。时间久了,这片广阔多泽的土地,成为南部最大的商贸区域。农民,商贩,江湖侠客,人来人往,鱼龙混杂。你可以在百回川见到各行各业的人,遇见各种稀奇古怪的事。   而北霄派,作为江湖一大门派,也扎根于此。武林聚会,商讨要事,经常在北霄派进行。若是遇上四年一次的武林大会,百回川内更是热闹无比,几乎全天下的江湖豪杰都会前来,比试一番功夫,或扬名立万,或颜面扫地。   如今,距离下次武林大会,还有小半年。但在百回川的地界内,耍功夫的人已经多了起来。   人变多,流言蜚语也难以避免。   傅明牵着马,缓缓走在街上。一路过来,他听了很多传言。关于魔教的,关于名门正派的。这些传言就算傅明不想听,也会随时飞进耳朵里,防不胜防。   人们说魔教的恶事。说纪潜之的过去,说他的现在。说魔教的成员,提到白枭,言辞间不免猥琐意淫。也说赤鸦堂在落马镇的遭遇,说到赤鸦堂多年依附北霄派,毫无骨气,惹人耻笑。人们也艳羡,也猜测,想象着各个门派内的生活,用捕风捉影的消息串联出栩栩如生的场景,然后坚信不疑地散播开来。   真真假假,谁能得知?   傅明一边走着,抬头张望,寻找落脚的住处。身上银两不多,他得挑个便宜又干净的地方。   正找着,脑中传来熟悉提示音。是他的同事乐谷。   “傅明,你最近过得怎样?”   “还好。”   傅明停下脚步,低声回答。   “如果遇到困难,就跟我说。”乐谷那边很吵,不知在忙些什么,“里面的情况我没法直接看到,程序终端只能显示文字版本。但文字和虚拟世界不同,它只能展现一部分内容,即使发生了什么,我也不一定能全部知道。”   在书里的傅明也一样。他可以随时查看书本进度,但无法全知全能。比如目前出现的剧情空缺内容,明明已经发生了,却根本没有显示出来。   这种地方,就需要傅明调查清楚,查漏补缺。   “其实,我还是希望你放弃这本书,赶紧回来。”乐谷的声音掺杂着断断续续的电流音,有些模糊不清。“虽说我们处理的书籍大多是残本,有的仅存一册,弄坏了就无法弥补。但你现在忙活的书,只是本连名字都没有的三流小说,没人在乎。你在里面呆太久了,容易对精神造成损害。”   傅明不予置否。迎面有人拉着一大车货物走过来,他向旁边让了让。   “我说话你别不听,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。科里以前有个人,就是在书里待太久,分不清真假现实,我看你也差不多了……”   “说啥梦话呢。”   傅明打断乐谷的唠叨,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前方来往人群之中。有位眉眼英气的少年站在不远处,手里拿着个青翠镯子,和摊贩讨价还价。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凑过去,试图偷窃少年腰间的玉佩。   “既然书不重要,我多留几天也没关系。”傅明说,“别担心,我有分寸。”   少年察觉到背后动静,转身抓住小偷的手,大声争执着什么。其余同伙围住他,推推搡搡,眼看要发生打斗。   傅明断开连接,向前几步扳住一人肩膀,将其扔出老远。剩下的几个人呆愣半秒,拔腿就跑。得到解救的少年似乎很不好意思,连声向傅明道谢。   “不必客气。”傅明目光扫过少年略显纤细的脖颈,心下了然。   这年头,江湖纷乱,有些闺房女子也乔装打扮,出来凑个热闹。   “大侠何必自谦,刚刚事情紧急,若没有大侠出手相助,定会让那些小人得势。”少年热情洋溢,拉着傅明的衣袖就往酒楼走,“为表谢意,我请大侠喝酒……”   傅明现在听见喝酒两个字就头痛,连忙挣脱衣袖,说道:“酒就算了,小兄弟如果有心,可否告知我附近哪里有干净便宜的住处?”   “大侠是要住宿?”那人停下来,爽快答道:“不嫌弃的话,到我住的客栈看看?条件尚好,价格也不贵。”   也好。   傅明应允,将马匹牵过来,与少年同行。   “对了,我叫江如,不知大侠贵姓?”   “我姓路。”   傅明随口答着,隐约觉着江如这个名字很耳熟。他想了又想,猛然记起来,江如不就是常顺山庄的千金吗?   “路大侠,你不知道,我家管得严,出来一趟特别费劲。”江如犹自说着,声音活泼轻快,充满朝气。“为了避免老爷子发现,我没带下人,所以容易招来麻烦。毕竟我体格不行,看起来很好宰割的样子……”   绝对就是常顺山庄的江如姑娘了。   傅明没有揭穿,跟着江如拐进一条小巷,果然发现一座简朴小楼,门前挂着墨写的招牌。   江如招呼着小二替傅明牵了马,两人进到客栈里,向掌柜询问有无空房。运气不错,刚好还剩一间。   傅明过去看了下。房间在一楼拐角处,虽然没有窗,但床铺桌椅都拾掇得挺干净。于是他付了定金,决定就此住下。   搬放行李时,江如自告奋勇来帮忙,顺便请傅明去她房里喝茶。傅明拗不过,就跟着去了。   她的房间在隔壁,背靠后院,窗户敞开便能瞧见一片郁郁葱葱。   “其实我也刚来三天,对附近不熟。”江如倚窗站着,和傅明闲聊。“能帮上路大侠的忙,我就心安了。”   傅明谦让两句,突然眼神一凝,拔刀劈向江如身侧。被砍成两截的花蛇,软塌塌落在了地上。   “院里阴凉,可能有蛇虫居住,开窗不太安全。”傅明收回刀刃,看向惊魂未定的江如,沉吟着说道,“我晚上睡得浅,不如互换房间。”   “这怎么能行……”   “先换一晚,明后天要是有空房,你住到楼上去。”   傅明语气坚定,如同命令。   江如犹豫片刻,只好答应着,收拾物品去隔壁。傅明拉开凳子坐下来,不觉松了口气。   刚才太惊险,差一点儿就要出事。   在剧情的后半部分,主角纪潜之与江如邂逅,互生情愫。这段儿女感情,对纪潜之走向侠义之道有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。   如果江如这时候挂掉了,鬼知道纪潜之还有没有成为正派角色的可能。   ……虽然现在看着也挺悬。   傅明叹气,决定暂时不考虑纪潜之的事。   当天晚上,他吃过饭,早早洗漱完毕,上床准备睡觉。然而身体虽然困倦,大脑却分外清醒,无论他怎么酝酿,都毫无睡意。   躺到半夜,他终于开始犯困。半梦半醒之间,仿佛有异香萦绕,身体逐渐变得瘫软酥麻。窗户被打开,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来,站到床前,向傅明俯下身来。   暧昧低沉的男性嗓音,在极近的距离响起。   “小美人儿,我注意你好几天了,今晚可否与我共度春宵?”   “……”   是采花贼!   还是个走错门的采花贼! 第20章 二十   在武侠小说里,有英雄豪杰,自然有作恶的反派。   反派的种类很多,大到魔教教主,小到地痞流氓,都属于这一范畴。他们是剧情不可或缺的角色,兴风作浪,为虎作伥,在需要的时候冒出来,为主角的成长增加经验值。   一般来说,任何逻辑正常的作者,在设置反派角色时,都会考虑其出场的必要性与合理性。   傅明清楚记得,这本书里,并没有提到采花贼的存在。   但他现在就遇到了一个。   根据此人言辞,傅明可以判断出,这个采花贼应该是盯上了江如,决定在今晚下手。傅明临时和江如交换房间,误打误撞着了采花贼的道。   不过也好。   采花贼没有遇上江如,就不会对主线剧情造成影响。   傅明费力地别过头去,避开对方的亲吻。刚刚吸入身体的异香,严重阻碍了他的行动,连带着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。   来人低低笑着,动作熟稔地扯开傅明身上单薄的里衣,手指顺着锁骨摸下去。   “别躲了,小美人儿,你刚刚吸的可不是一般的迷药,里面掺了‘春风十里醉’,哪怕是天下第一的高手,也敌不过它……”   这个药名似曾相识。但傅明此刻头脑昏沉,想不起来具体在哪里听过。   “你不要怕,再过一会儿,恐怕你还得求着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此人突然停手,惊讶叫道,“你是男的?”   傅明挣扎着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滚开。”   对方并不理会,将床边幔帐拉开,借着月色看清了床上躺着的人。身形修长,衣衫大敞,正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样貌。   他愣怔不过半秒,重新按住了傅明的肩膀,俯身笑道:“男人也无妨。你这般好看,若要放过,岂不是辜负了我的名声。”   你个用药的采花贼还有什么名声?   傅明想骂,但对方已经一口咬住了他的脖颈,在动脉处轻轻厮磨。一丁点儿疼痛渗进皮肤,紧接着是难以描述的快感,酥麻发痒。   凭借着残存不多的理智,傅明从枕头底下摸出防身匕首,挥向那男人的后颈。由于药劲,他的动作慢而迟滞,轻易就被躲开。   “好险好险,”这人故作夸张地捧着心口,用言语逗弄傅明,“刀剑无眼,若是伤到□□,今晚如何给你享受?”   傅明根本没听,收回匕首,转而用力插进自己的左手背。剧烈的痛楚从伤口处流窜开来,盖过了药劲,大脑瞬间变得清明。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  采花贼大约是没想到傅明下手这么狠,一时间张口结舌,慌乱无措地退下床去。“你何至于此?……罢了罢了,我不强迫你……”   一边说着,他退至窗前,翻身跳将出去。傅明拔出匕首,不顾满手鲜血,摇摇晃晃快步向前,跟着爬出窗户,打算追踪对方。   不能让他乱跑。   傅明模模糊糊地想,隔壁就是江如的房间,不能让采花贼有机会进去。  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身体,勉强跟着前面的黑影,穿过草木丛生的后院。眼见那采花贼出了院门,他踉踉跄跄跑过去,却再也瞧不见任何踪影。   院门外是一条僻静小巷。月色清浅,落在街面上,如同一层泛光的薄纱。向前望去,巷道的尽头被幽深黑暗所吞噬,房屋树木均无法辨清。   也许是躲到了那边?   傅明的大脑运转得十分缓慢。手上的疼痛已经褪去,绵长而强劲的药力重又控制了躯体。热气顺着血管急速奔流,渗出毛孔,化作黏腻汗水,浸透里衣。耳朵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,什么都听不真切,唯有轰隆隆的嗡鸣碾过神经。   他晃了晃脑袋,想把身体里的杂音驱除出去。但这个动作只让他更加晕沉难受。无法,傅明只好握紧匕首,踩着不稳的步伐向前走。   地面是软的,世界在摇晃。眼中所有的景象都变了样。歪斜的月亮,倒错的树影。傅明心下烦躁,想要加快脚步,却不防迎面与人撞个满怀。   这一撞,他彻底失去平衡,朝旁边倒了下去。来人伸出臂膀,轻松将他揽回怀中。   傅明略抬了抬眼皮,望向对方的脸。五官俊美,轮廓深邃,黑沉的眼眸如同最寒冷的夜。   “……潜之?”   他下意识问了一句,有些不确定地伸出手来,想要触碰这张脸。未及,手腕被用力抓住,骨头关节咯咯作响,好似下一秒就要被捏碎。   面前的人已然变了神色,惊疑,狠厉,甚至隐隐含着杀意。   “为什么你知道这个名字?”   傅明悚然,方才察觉自己犯了过失。纪潜之本名纪淮,“潜之”只是幼时流落江湖的化名。后来主角加入魔教,被称作惊鸿剑,又遭夏川阁陷害暴露身份,从此便一直使用真名了。纪潜之这个名字,只有极少数人知道,比如半面崖的师父师妹,比如死去的“师兄”。   傅明平日里叫惯了,一时间没有防备,竟然说溜了嘴。   也亏这迷药效力太大,他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,依旧迷瞪瞪一脸毫无所知,没有暴露任何慌张情绪。   “潜之……哈……潜质……”   他口齿含糊地说着,扔了匕首,用空余的右手拍打着纪潜之的肩膀,作出十分亲切的姿态来。“我看你骨骼惊奇,很有做大侠的潜质……”   两人原本抱在一起,此时傅明更是拼了命地往纪潜之身上贴,丝毫不顾被捏疼的左手。纪潜之果然嫌恶,使力将他甩开,往旁边移了几步。   傅明踉跄着差点儿跌倒,也不在意,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。嘴里神神叨叨的,犹自说些奇怪的言语。   纪潜之站在原地,也不说话,盯着傅明歪斜的背影,目光深沉。   他的身旁立着几个随从。均着黑衣,沉默寡言,看完了这场闹剧。其中一人观察纪潜之神色,谨慎开口:“教主……”   纪潜之知道自己的属下想说什么,挥手止住,简单命令道:“你跟上去,若有异常事态,随时来报。”   那人低声应诺,却没有动身,迟疑着说道:“他应该中了‘春风十里醉’。”   春风十里醉,是鬼手程的独门秘药,高居□□榜榜首,效果狠辣无比,若不纾解,便是极可怕的折磨。   纪潜之只是淡淡哦了一声,反问道:“那又如何?”   属下不敢再问,转身迅速奔向巷尾,身影被黑暗吞没。   纪潜之带着其余人等,朝相反的方向走去。他还有事务需要处理,私下出行也是必要考虑。会撞见傅明,只是微不足道的意外。   “糟透了……”   傅明低声嘀咕着,脚下步伐不稳,一路走得磕磕绊绊。身体越来越热,简直就像着了火。神经,血液,骨头,全部燃烧殆尽,连最后残存的理智,也即将化为虚无。  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。似乎是出了城,也可能还在城内。他本应该去找采花贼,但他又必须逃,逃开纪潜之的范围。刚才的事件,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糊弄过去。如果纪潜之对他产生怀疑,以后的剧情恐怕要受到干扰,他行动起来也很麻烦。   如果是平时的傅明,绝对不会显露慌乱。只不过是说错话,他能想出好几种解决方法,保证无损剧情,完美欺骗主角。但此刻药效控制了他的身体,也攫夺了他的思想,把他变成一个目盲的瞎子,一个癫狂的病人。   “好热……”   好热。   好热。   好热。   脚下不知碰到什么硬物,傅明失去重心,顿时栽倒。没有预想中的疼痛,迎接他的,是大片冰寒彻骨的湖水。带着腥气的液体钻进喉咙,堵塞口鼻。他想呼吸,但张口就是一连串气泡。   冰凉湖水拥抱着他,缠裹着他,把他困在窒息的牢笼里。同时也带走他身上的燥热,扼杀了他的□□。   在濒临溺死的边缘,傅明拼命挣扎着浮上水面。他花费了很大力气,才游到岸边,把自己拖上去。大概是因为呛到水,他咳嗽半天,几欲呕吐。   偏偏这时,耳边传来熟悉的机械提示音。   “滴——请自行回答以下问题。”   ……是程序开启的现实提醒模式。   傅明用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水,喘息着坐倒在地,目光有些失焦。   他现在能认清周围的环境。果然在城外,离城门不远,百余步距离。要走回去也容易。   “你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哪里?”   百回川。确切来说,是某座城池的近郊,旁边有湖,差点儿淹死一人。   拜其所赐,傅明摆脱了迷药的控制,也算可喜可贺。   “本次工作的任务是什么?”   调查纪家血案,挽救剩余剧情,让主角回归正道。目前进度抵达书本缺漏部分,无法探知纪潜之行动内容。   其实就算知道,也未必有用。在剧情已经大幅改动的前提下,缺漏部分的内容可能也发生了变化。原著中纪潜之做了什么,现在又在做什么,或许完全不同。   傅明心里清楚,但始终改不了工作习惯。   值得庆幸的是,纪家血案是早已发生的事实,不会受到剧情影响而扭曲,所以可以继续调查。这也是他选择留在书里的原因之一。   “最后一个问题,你是谁?”   我是傅明。   他默念着自己的名字,勉强站起身来,步履蹒跚地走向城门。为免引起旁人注意,天亮之前他得回到客栈。由于药效已去,即使再碰上纪潜之,他也能应付。   没什么需要担心的。   像今晚这种失控事件,发生一次,就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。   傅明攥紧了受伤的左手,痛楚自刀口爬上臂膀,窜入脖颈,被咬碎在牙齿间,无声无息。   没什么需要担心的——   任务仍将继续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因工作外出好几天,回来改了这一章。想想还是修改了部分内容,倒也没什么影响就是了。_(:з」∠)_迟更抱歉……忙成陀螺的我 第21章 二十一   二十一   在回去的路上,傅明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。   天色渐白,那些模糊幽暗的房屋街道也显露出原本的轮廓。傅明凭着断断续续的记忆,往客栈的方向走。大约半个时辰后,他便抵达了目的地。   时间尚早,店家并未开张。从外面望去,楼内一片黑黢黢的,毫无光亮。傅明不想惊动他人,便决定绕到后院,摸回自己的房间。哪知没走几步,离后院小门还有一段距离,他就听到了奇怪的动静。仿佛有人窃窃私语,又有马蹄乱踏、器物磨割之声。傅明心下疑惑,暗自放轻了脚步,观察四周情况。   院门处突然闪现出几个黑影。鬼鬼祟祟,行动慌张,其中一人低声嘘叫着,从里面牵出一匹白马来。体型膘肥,身驮行李,正是傅明的马。   毫无疑问,这些人正在偷盗他的财物。   经过采花贼袭击、身中迷药、当街遭遇魔教教主等事件,傅明此刻无比冷静,甚至有点儿想笑。眼见几个人拉着马匹,越行越远,他加快步伐跟上前去,一手拍在窃贼肩膀上。   “诸位兄台带走我的行李马匹,所为何事?”   问话的时候,傅明的态度很温和。但窃贼们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,抽打着白马迅速奔逃。被抓住肩膀的那人猛地亮出匕首,反手砍向傅明!   这一击自然没有得逞。傅明轻松避开,看清了对方的长相,不禁出声叫道:“你……”   一声唿哨打断了他的话语。   面前的窃贼以食指抵舌,吹出尖利而响亮的声音来。这声音响彻寂静的巷道,如同一个不详的信号。   接着,此人望着傅明,面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。   “臭小子,白天你坏我们好事,活该遭报应!”   原来这些人,正是白天试图偷窃江如玉佩的盗贼团伙。傅明当时替江如解围,打退了他们,却也结了怨。   “东西既然拿走,断没有送回的道理。你自己撞上门来,更是不走运!”   伴随着发狠的言语,四周响起一片杂乱脚步声。傅明略微抬眼,便瞧见了几张同样凶恶的面孔。   前方五人,后面四人。巷子本就狭窄,这样一来,几乎完全堵死了傅明的去路。  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,举刀袭来。傅明抬手,快速击打对方胳膊关节,瞬间将长刀夺取在手。   在场的人愣怔片刻,紧接着轰然涌上。   傅明无意缠斗,用刀背连续打晕数人,运起轻功向前追去。他的行李和马匹均被人带走,必须得赶快抢回来。书中生活清贫,他又忘了跟同事乐谷提要求,被偷走的物资是他目前所有的财产。   也亏这身体资质不错,功夫上乘,傅明没花多少工夫,就追上了前面的窃贼。正欲拦人,那几个家伙却砍断绳索,各自分了行李,四散逃跑。最后一人爬上马背,继续沿着街道疾行。   傅明没有犹豫,直接去追自己的马。眼看距离越来越近,马背上的人一脸不可置信,惊慌中竟然掏出利刃,狠狠扎进马的臀部。   只听白马长声嘶鸣,在剧痛中扬起身躯,硬是把背上的人给甩了下去。接着,它发足狂奔,穿过清晨的街道,消失在微凉雾气之中。   躺在地上的人来回打滚,痛呼连连。   “我的骨头断了!……断了!”   傅明并不理会,径直抬脚跨过去,意欲离开。不防被那人拽住右腿,死活无法甩脱。   “好痛……哎哟……”   傅明皱眉,觉得莫名其妙,又有些厌烦。他足下用力,想要挣脱束缚,但对方始终牢牢抱着他的腿,不肯放松。   纠缠半刻,他终于没了耐心,手中长刀划过此人臂膀。杀猪般的惨叫声再度响起,他趁机后退几步,双腿重获自由。   受伤的窃贼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,怒声叫骂,言辞难堪极尽下流。   傅明叹气,不再逗留,朝着马匹消失的方向追去。又不知跑了几个路口,周边建筑逐渐荒凉,几乎不似城中。   马蹄印仍然依稀可辨。傅明循着痕迹一路向前,最后抵达的地方,是一座破烂庙宇。没有牌匾,门窗腐坏。   而他的马,就躺在庙前的空地上。肚皮被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,内脏混合着鲜血流淌出来,将雪白皮毛染成脏污颜色。风一吹,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就迎面袭来,直扎进傅明的眼睛。   最初打唿哨召集同伙的人,正站在白马尸体旁边,冲他得意的笑。细小眉眼在脸上挤作一团,有种滑稽的丑陋感。但这神情又是恶意的,冰冷的,无比快意,充满怨毒。   之前围攻傅明的打手,也都三三两两聚集过来,拎着武器,做足了防备的姿态。   傅明盯着马的尸体看了一会儿,平静问道。   “为何杀马?”   若只是偷,并不会做出此等行径。   “你武功不错,我们讨不到便宜。”那人呲牙笑着,“莫怪我,这也是没有办法。我说过,你不走运。”   “我在这座城混了十一年。拿走的东西,从未有送还的可能。就像这马,终究回到我手里……”   再往后的话,傅明懒怠去听。他的马如何被窃贼抓到,如何被杀,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。这些地痞小偷如何互相接应,对他阻拦干扰,也并不属于他现在关心的内容。   他只是默默把书籍内容回忆了一遍。确认原著中窃贼团伙的出场次数,推断该类角色对剧情的影响度。计算结果非常乐观,傅明倍感欣慰。   “这是给你的教训,别他娘的随便出风头。”站在马尸旁边的人还在说话,“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,想学人行侠仗义,先掂量掂量自己!”   “……半斤八两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我都是半斤八两,书里交代背景的介绍性文字罢了。没人在意,删除也毫无影响。”傅明握紧手中长刀,不带情绪地望着眼前众人,轻声说道,“虽然剧情变更,导致你们有了出场的机会,但既然没有牵扯到其他角色,处理掉也无妨。”   没错。这帮窃贼的存在,甚至连炮灰都算不上。   原著中,作为剧情必要的铺垫,作者对百回川作了简要介绍。篇幅很短,字数不多,解释百回川内鱼龙混杂,三教九流无所不包,略微提到有“偷盗之辈”而已。   剧情改变,窃贼团伙出现,与傅明产生冲突。但傅明并不是书中的人物,此时此地也没有其他角色在场。换句话说,无论他现在想做什么,基本不会对剧情产生影响。   “这小子在说什么?”   没人听得懂。他们望着面色平静的傅明,觉得这人大约是发了疯,便相互嘻嘻哈哈笑起来。   傅明也微微弯了嘴角,不辩驳,不回击。他向前一步,长刀微扬,正欲出手时,庙内突然传来陌生女音。清脆婉转,吐字清晰。   “真是没脸没皮,实在看不下去!”   话音未落,破庙里走出两个年轻人来。一男一女,身量相似,皆着短衣,腰间悬挂弯刀。说话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,明眸皓齿,神采飞扬,形容举止自带潇洒之气。旁边的少年也是同样年纪,眉眼更加秀气,气质稍弱,抿紧了嘴唇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环境。   傅明并不认识这两人,于是略收动作,静观其变。   然而庙门口的姑娘却似乎认识他,微笑着颔首示意,扬声叫道。   “恩公!多日不见!”   恩公?   傅明疑惑,一时间反应不过来。   对面的人还想说话,但周围的窃贼们已然没有耐心,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。喊话内容没什么营养,大抵是驱赶辱骂之词。那姑娘倒也干脆,直接施展拳脚,放倒了离自己最近的家伙。   与此同时,庙里涌出更多的人来。打扮相似,脚步沉稳,明显都是些练家子。也不知陌生姑娘说了什么,这些人登时动手,噼里啪啦,拳拳到肉,现场热闹非凡。   傅明站在一旁看完了全局。等到所有窃贼被揍个半死,为首之人跪坐在地哭得稀里哗啦时,那姑娘终于觉得满意,跑过来征求傅明的意见。   “恩公,这泼皮交给您处置!或杀或剐,随您喜欢!”   傅明没吭声。他的目光落到她衣袖上绣着的团花上,略微停顿。   这个标志似乎有些眼熟。   见傅明不说话,她又补充道:“恩公放心,有我们福远镖局在,这帮混账东西不敢再做坏事的。”   提到福远镖局,傅明总算灵光一闪,想起对方的身份来。   大半个月前,他利用闲暇时间,处理书中世界的剧情变动问题,挽回损失。其中,有个名声不错的镖局受到剧情牵连,生意受挫,日渐颓败。傅明假借身份,暗地制造机会,为镖局促成一桩大生意,使其得以复兴。托这件事的福,他成为整个镖局的大恩人。   事件详情无需赘述。傅明根本没打算与这个镖局再次产生交集,也绝不会想到,在未来的某一天,会得到福远镖局的帮助。   眼前的姑娘,应该是镖局大当家的千金。而另外那个较为内敛的少年,则是她的弟弟。   “恩公大约不记得我们了罢?我是章柳,他是章桦。”名叫章柳的年轻姑娘指了指不远处的少年,笑着说道,“我们押镖路过此地,借宿庙中,竟然巧遇恩公,想必是上天注定。能帮上恩公的忙,更是难得的幸事……喏,您看怎么处理他们?”   伴随着章柳的话语,傅明望向马尸旁跪坐的人。狼狈不堪,浑身发抖,脸上糊满了泪水与血。他沉吟片刻,走过去蹲下身来,随手捡起把匕首掂了掂。   面前的人虽然害怕,却依旧要逞口舌之快,对着傅明胡乱骂道:“呸!仗势欺人,杀了我也算不得本事!”   这话骂得毫无道理,傅明懒得争辩,直接问道:“马死了,行李呢?”   “谁知道?人多的很,早就分完跑了。你想要,就叫我声爷爷?”   傅明不答,干脆将匕首插进窃贼腿间,差点儿割裂裤裆。只闻臊气扑鼻,稀稀拉拉的液体自此人裆间漏出,染开一大片土地。   傅明起身,兴致缺缺地离开。既然财物无法追回,他也没了纠缠的心思。之前那点儿被激起来的冲动情感,也仿若潮水急速退去,不留任何痕迹。   “恩公要去哪里?”章柳问,“既然行李丢失,福远镖局愿尽绵薄之力……”   傅明习惯性地拒绝。他有些招架不住这种热情,也无法理所应当地接受所谓“恩情的回报”。毕竟他所做的,只是为了修正剧情。   “那不如再留片刻,叙叙话儿?上次您走得仓促,大家都想见见恩公。我们现在押镖北上,要去洛青城,那附近魔教越发猖狂,据说魔教教主也会过去……路途遥远,江湖纷乱,至此一别不知何日相见……”   章柳话说到一半,傅明突然停下步伐,回转身来。   “你说得对。”   他的脸上依旧是浅淡平静的表情,但五官稍显柔和,甚至带了不易察觉的笑意。   “难得见面,应当多叙些话。”   “恰巧我也北上,途经洛青城。不知各位能否捎我一程?” 第22章 二十二   福远镖局的来头并不大。成员少,资历浅,既没有北霄派夏川阁等武学门派的深厚背景,亦不如常顺山庄人脉广博。即使在镖局这个行业里,它也只是维持着中等偏上的水平。   但话又说回来,作为一个白手起家毫无根基的镖局,能在短短十几年间发展到现今的地步,已经不容小觑。平均每月接几笔生意,运气好了,还能遇上不错的肥差。一年到头,所赚银两也算可观。加上福远镖局讲究义气,尤重信誉,所接生意均尽心尽力,毫不怠慢,因此在江湖上得了个好名声。   近年来,绿林猖獗,纷争不断,镖局行当反而兴盛起来。钱粮财物,难免遭人觊觎,因此在走镖途中,镖师们格外警惕,任何不安全因素都会纳入考虑。在信息收集方面,便有着相当强大的能力。   所以,当章柳说出“魔教教主会去洛青城附近”这句话时,傅明立即做出决定,随同福远镖局一路北上。直觉告诉他,这条线索的可信度很高,值得一试。   如前文所述,在剧情缺漏部分里,傅明不知道主角纪潜之的任何行动细节。而未来剧情会如何发展,他也毫无头绪。原本他决定呆在百回川静观其变,但由于采花贼的缘故,他深夜外出,恰巧碰到了纪潜之。   堂堂魔教教主,只携带几名随从夜间出行,其中必有蹊跷。   但傅明无法探知其中详情,或许日后能够知晓真相。   抛开此事不谈,假如福远镖局的信息准确,纪潜之前往洛青城附近,可能会有大事发生。   毕竟不是什么普通地界。洛青城,纪家旧宅,夏川阁,城北武馆。所有的关键词都透着一股不祥之气。   对于纪潜之来说,爹娘师兄都死于此地,他自己被迫背负骂名,连带家族无法沉冤得雪。而仇人夏有天还活着,住在这洛青城中,悠然自得。   任何一个正常有血性的人,如能重回故地,大抵都会选择复仇。   但纪潜之不是正常人。   会做什么事,采取什么样的行动,谁也无法猜测。   傅明必须跟过去探察究竟。为了剧情,也为了纪潜之。   于是他加入了福远镖局的队伍。   章柳章桦俩姐弟友情赠送了替换衣物。傅明得以换掉自己湿淋淋的里衣,穿上镖局的短装。棉质布料倒也舒服,苍蓝底色,衣襟袖口浅灰衬色,右臂处绣着一朵精致团花。   换完衣服,他便看起来像是这队伍里的镖师了。章柳又指挥几个兄弟搬运货物,给傅明腾出一匹马来,解决了他的行路问题。   在客栈,傅明和江如道了别。确认对方安全无恙后,他没有耽搁,立即跟随镖局的人离开。   穿过城门,由小径进入官道,一路向北而去。   队伍里的镖师都挺热情,路上不停地嘘寒问暖,询问傅明的情况。傅明不爱多言,但无论他如何冷淡,镖师们始终情绪高涨,毫无退怯之意。   “路大侠要去北方哪里?是回乡,出游,还是拜访亲友?”   “我看您气息沉稳,举止不若常人,想必功夫也是极好,敢问师从何处?”   “……小地方?大侠不必自谦,能教出您这样的英才,就算未在江湖闻名,也绝对是隐于世间的高手……”   “洛青城好哇,姑娘美,酒也甜,富庶一方,温暖乡……”   “说起来,路大侠相貌堂堂,年轻有为,不知可有家室?”   傅明疲于应付,最后只能闭上嘴巴,装作听不见周围七嘴八舌的话语。镖师们乐呵呵地散开,不再作弄于他,一边赶路,一边哼唱起乡野的小调。   骑马呀在那泥泞小道;   向前呐是火辣的日头。   金雀儿,锦鸡儿;红石榴,番红花;   走到哪儿都忘不了你哟。   恩与仇,黄粱梦;别辜负,莫回首;   速速归去,相携相守到白头……   ……   走镖是件辛苦活儿。不能太过高调,以免引起贼人注意。也不能常走小径,容易遇上歹徒。路过荒郊野岭的地方,若有绿林好汉劫道,先要和声细语讲论道理,必要时打点一番,避免正面冲突。实在搞不定,就只有操刀对拼,强行打退敌人,保护货物安全。   除此之外,还有那等龌龊之徒,为了打压镖局生意,专门雇人袭击使坏。同行相轻,这种事迹常有发生。福远镖局的人经验丰厚,处理起来也得心应手,路上倒也没闹出什么大问题。   如此,便是半月。   押镖的队伍,距离洛青城愈来愈近。而沿途传来有关于魔教的讯息,也愈发增多。   听说魔教内部势力分散,纪潜之无法完全管束。前任教主的余党躲在洛青城一带,近日格外猖獗,隐有反扑之势。   又有人说,魔教教主已经率人赶到,正在清洗内部教徒。   窝里斗的戏码,只要事不关己,便是上好的谈资。风言风语传来传去,逐渐有了更离谱的版本,甚至传出纪潜之已死的消息来。   傅明并不担心。   主角要是真的死了,这本书也会随之结束。目前虚拟世界一切正常,可见纪潜之没有大碍。况且,如此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不按常理出牌的反派式人物,怎么可能轻易折损?   想到这里,傅明不觉叹了口气。   距离洛青城只剩几十里路的时候,队伍终于放慢行程,留出更多的休憩时间。长途跋涉让每个人脸上都带了困倦之意,但他们依旧欢笑晏晏,气氛轻松无比。白天赶路,夜间聚在一起,要么喝酒玩闹,要么闲聊家常,比试拳脚。谁也不觉着忧愁,谁也不觉着胆怯。   有天夜里,队伍留宿在一片收割过的田地里。由于寒冷,他们把地里废弃的麦秸收集起来,点燃篝火围坐取暖。喝了酒的,唱着跑调的小曲儿,没喝酒的,也以手击掌,打起节拍。篝火周围笑声不断,十足热闹。   傅明坐在黑暗里,背后是略显潮湿的麦秸堆。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,是欢笑的人群,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,灼烤着他们懒洋洋的身体。章柳明显已然喝醉,撸起袖子和旁边的人拼酒。而她的兄弟,叫做章桦的少年,站在人群后面,半是苦恼半是无奈地微笑着。傅明恰巧与他视线相对,便点头示意,转而移开目光。   哪知对方绕过篝火,走到傅明身边,也靠着麦秸堆坐下来。   “路大侠是不是觉得吵?”章桦问道,缩起肩膀搓了搓手。“我家的人向来如此,希望没给你添麻烦。”   傅明摇头:“章公子客气了。”   “若有怠慢之处,希望路大侠多多包涵。”章桦笑了笑,沉默片刻,有些局促地提议道,“这儿挺冷的,不过去烤烤火?”   傅明婉言拒绝。他不太习惯参与这种热闹的场合,况且也不能喝酒。   两人不再说话。章桦坐了一会儿,抽出腰间的玉笛开始吹奏,与篝火周围的歌声互相应和着。一曲既罢,他转过头来。   “感觉真奇怪。”   章桦说:“你明明就在这儿,但我却总觉着你并不存在。你和我们每个人都不同,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?”   傅明心中微动,脸上却毫无变化,轻描淡写地回答道:“人和人自然不一样。章公子喝醉了?”   章桦低声否认着,没再谈论这个话题,重新吹响玉笛。悠扬曲调飞上天空,散落在空旷的麦田里。而那燃烧的篝火,也跳跃着纠缠着,化作无数细碎光屑,最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干净。   傅明仰头望向上空。夜里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亮。黑沉死寂的颜色铺天盖地,就像那个人的眼睛。   安静冰冷,犹如深渊。   三日后,押镖队伍抵达洛青城。   城内一片祥和,傅明担心的问题并未发生。纪潜之没有来,夏川阁也没出事。   福远镖局把押送的货物交给雇主,顺利完成了任务,即将南下返回。于是傅明与镖师们简单作别,独自踏上自己的行程。   他穿过洛青城繁华的街巷,也路过萧瑟颓败的纪家宅院。城北武馆已经彻底封死,空无一人,唯独门前斑驳血迹提醒着当年曾发生过的恶战。而多年前他讨过生活的酒楼,还是同样热闹,人来人往,推杯换盏。   傅明在酒楼里点了杯茶,闲坐着听食客聊天。谈话的内容,大抵是江湖逸事,过往见闻。   据说,夏川阁经营有道,势力愈发强大起来。普通武人,若能加入夏川阁,便是值得炫耀的大事。阁主夏有天春风得意,前日还有人瞧见他从“桃花小坞”里出来,红光满面,仿佛得了天大的喜事。   ——桃花小坞坐落在城南一隅,是洛青城内最好的青楼。   人们提到这事儿,不禁啧啧感叹,又是艳羡又是妒忌。   又说,魔教内部动荡不安,或许将要变天。但这个消息很快被人否定,有目击者称,出城向北百里地,刚刚发生过一场屠杀。前教主所留余孽,几乎尽数铲除。如果胆子大不怕死,可以前去查探,虽然瞧不见尸首,可那化骨粉也掩盖不住的血腥气,还没被吹散呢!   傅明在酒楼里坐了半个时辰,将收集到的零散信息汇总起来,筛选出比较可靠的线索,然后结账离开。   出了洛青城,向北走一百多里地,按照众人所述,他找到了传闻中魔教清除余党的地点。树木繁茂,杂草丛生,各种野生植物浓郁的气味搅和在一起,辛辣刺鼻。他并不能分辨出化骨粉或者血液的味道,也没有找到任何打斗厮杀的痕迹。   看来传言不能尽信。   傅明继续向北行走。路过驿站村镇,便停下歇脚,顺便打探魔教情况。如此边走边问,不知不觉又过了几百里地。途中,他隐约察觉到有人跟踪。也许是经常打听魔教的事,引起了相关人员的怀疑。   傅明只好选择更为偏僻的道路,隐匿行迹,花费好一番功夫才甩掉身后的人。   最后抵达的地方很熟悉。   半面崖山脚处,每月有集市的小村镇。   纪潜之不在这里。   但也许会来这里。   在原著中,纪潜之脱离魔教后闯荡江湖,曾回来过一次。故地重游,触景生情。无义帮的回忆点醒梦中人,推动他走向善的一方。   算算时间,恰巧能对上。   傅明决定赌一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低产户深表歉意…… 第23章 二十三   魔教是什么样的?   凶残,嗜杀,泯灭人性,丧尽天良,毫无伦理纲常。   无论是街边讨饭的乞丐,还是仗剑天涯的江湖侠客,都会如此回答。   作为江湖第一大反派势力,魔教的坏名声传遍千里,无可匹敌。人们在提到魔教的时候,大多显露出嫌恶的模样来,恨不得啐两口唾沫,来表达自己的立场。   但同时,有些人也觉着羡慕,觉着嫉妒。魔教最不缺的就是钱,哪怕最底层的弟子,出门在外随手都能掏出银两。教内虽有条规,却不似正道,言行礼节均被严格管束。放浪形骸,无所顾忌——这是前任教主在位时,世人对魔教的印象。   自从纪潜之夺取教主之位以来,魔教行事逐渐变得低调,但依旧保持着相当高的自由度。   这种自由虽是常态,却也给纪潜之带来不少麻烦。   比如躲在北方,暗自动作想要篡权的一干人等。前教主的心腹,魔教现在的内患。   纪潜之用得顺手的人不多。明华忙于教中事务,而白枭正在追查当年血案的真相。直属的弟子要紧盯三大门派的情况,不能错漏任何有利时机。   最闲的人反而变成了纪潜之。   光阴不可虚度,因此纪教主亲自北上,解决内部纷争问题。此事没花太多时间,他完成得很轻松。但对外放出消息时,他特意让人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。比如教主身陷内乱,性命难保。比如城郊发生厮杀,事态非比寻常。流言真真假假,所传达的讯息却很明确:纪潜之被教内之事套牢,无暇他顾。   如此一来,忌讳着纪潜之的各方门派,就可能有所松懈。而只要他们露出一丁点儿破绽,魔教便能趁虚而入。   “不要让我失望。”   纪潜之低声自语,脸上是捉摸不透的笑意。伏在地上的人听到这话,顿时神情悚然,颤抖着嘴唇发不出连贯的声音来。   “是属下无能,把人跟丢了……属下甘愿自罚。”   说罢,未等纪潜之回应,此人瞬间挥刀,砍断自己的左臂。血雾喷溅出来,在泥地里渗出大片暗痕。   纪潜之这才注意到跪伏在地的人,略一皱眉,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。   “罢了罢了……既然你说他沿路打听魔教的事,十有八九他会跟来。况且,真要找他,也并非难事。”   ——大半个月前,他在百回川偶遇“路人甲”,并派人跟踪。每隔一段时间,负责跟踪的人会传来书信,汇报最新情况。   路少侠凭借一己之力,摆脱了□□控制。   教主您送路少侠的马和行李被偷了。然后马被宰了。   路少侠跟随福远镖局的人,一起北上。   路少侠似乎很关心教主,经常打听您的下落。   ……   纪潜之闲来无事,就拆开书信看里面所写的琐碎内容。一路走来,倒是把傅明的近日动态掌握得格外清楚。   他心里知道,这个所谓的“路少侠”形迹可疑得很。若说常顺山庄初次相见属于偶然,那么,魔教与赤鸦堂在落马镇厮杀时此人突然出现,便算不得巧合了。但当时纪潜之没有在意,把对方当作了常有的阿谀奉承之徒。后来白枭请鬼手程治病,竟然又凑巧将其一同带来。太多次的巧合,必然另有隐情。   而真正让纪潜之生疑的契机,就是百回川的夜间相遇。他没有错听,哪算对方竭力想要将事情混过去。谨慎起见,他吩咐手下跟踪,结果这家伙反而自己送上门来。   查个人不是难事,纪潜之不着急。   他甚至还有心情想,马被杀了,为什么不生气呢?普通人遇到这档子事,就算不敢动手,最起码也要骂上两句。但这位路少侠,无论遭遇何事,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。处变不惊,异常冷静。   就像……许多年前的师兄。   纪潜之不愿再想,抬手稍作示意,便有人恭恭敬敬呈上马鞭。他随手一取,轻松跨上马来,挥鞭疾驰离开。随同的几位下属,也立即策马跟随。   荒野泥地里,只剩一人跪伏,用残存的手臂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。旁边,被砍断的半截肢体静静躺着,僵死的手指关节凝固成无望的形状。   随后的十几天里,江湖并无大事发生。   在南边,赤鸦堂有北霄派维护,虽不若以往高调,仍显出一片祥和景象。两家门派交往甚密,即使是常说风凉话的闲散路人,也不禁感慨结盟帮派之间竟有如此深重情谊。   百回川内聚集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。趁着武林大会还未开始,他们相互切磋技艺,结交友人,宣扬名号。正值此时,魔教动乱的消息接连传来,许多人感到兴奋,却也觉着担忧。江湖上漂浮着一股动荡而欢欣的味道,如果仔细辨别,似乎还有些风雨欲来的阴沉感。   而在北方最为繁华的洛青城,人们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。喝茶,闲聊,做生意。对夏川阁的秘闻津津乐道,将魔教的零碎传闻描绘得无比逼真。有那无所事事的闲汉,还去纪家旧宅晃上几圈。迫于魔教教主纪潜之的恶劣名声,没人敢闯进去,但趴在墙头窥伺之事,也实属寻常。荒废已久的宅院里没什么景致,但他们却仿佛瞧见了多么难得的画面,长吁短叹地走回来,把自己的见闻添油加醋,讲给其余人等。   堕落的名门正派,向来是群众热心的话题。哪怕过上几年,十几年,都还是茶余饭后的谈资,无聊之时的消遣。   作为话题核心人物,纪潜之正在荒凉偏僻的山野间赶路。   说是赶路,其实他并不着急。一切全凭心情,高兴了,就偏离路线开始闲逛;走乏了,便躺到树上睡觉,直到日头西沉才肯起身——也不知这爱爬树的毛病,是跟谁学来。   随行的几个下属,既不敢催促,又不能询问。事实上,他们连自家教主要去的目的地都不知情。魔教势力极大,弟子众多,但真正能和纪潜之说上话的,只有白枭、明华二人。而这两位教中长老,偏偏又都乖僻冷淡,不爱多言。因此,魔教弟子对纪潜之的了解,大多来自江湖传闻。至于纪潜之的性格或喜好,捉摸不透,无人知晓。   如此过了几天。当他们路过某个不起眼的小村镇时,纪潜之突然下马,信步朝里走去。下属们想要去追,无奈路上人多,挤来挤去花费好一番功夫才重新跟上。   村镇里很热闹。来来往往都是挑担拉车的山野农民,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。   纪潜之饶有兴致地走着,看看蔬菜摊子,挑拣挑拣苹果。   “每逢初一十五,就会开市。”他随口说着,将手里的果子抛给随行属下,“地方偏僻,难得热闹,逛逛集市便是极有趣的消遣。”   下属们接住水果,有些不明所以,只能顺着纪潜之的话应和道。   “教主说得是。”   纪潜之勾了勾嘴角,不再搭理这帮木讷的手下,自顾自地闲逛起来。   粮市,菜区。穿着破烂的村民相互争吵,为一两文钱讨价还价。再往前走,就到了肉市。有个光着脊背的粗壮大汉正在给山羊剥皮去毛,开水一遍遍浇上去,膻腥味布满空气。   地上全是牲畜的皮毛,内脏,血水。纪潜之走了几步,鞋面已沾染深色污迹,甚至有些液体溅到了衣摆。   穿过肉市,是贩卖活禽的地方。他找到了曾经傅明卖鸡的位置,凑巧现在也没被占用。   他还记得,当初自己吵着闹着跟师兄来到集市,又兴奋又紧张,什么都想看,什么都想瞧。但师兄却不肯停步,一路牵着他的手,走到这里。竹筐放下,牌子插好,师兄就坐下闭目养神,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。   幼时贪玩,只觉得人多的地方处处有趣,无比新奇。年岁渐长,重回故地,他才隐约理解了傅明的心情。   如此吵闹闷重的环境,想必那个人并不喜欢罢?   纪潜之想着,竟然直接席地而坐,丝毫不顾泥地弄脏自己贵重的衣物。两侧的人们纷纷看过来,向他投以惊异的目光。   这位教主向来不走寻常路,随行的下属们虽然有点儿懵,但依旧保持着一脸风平浪静,默默在旁等待。   纪潜之独自坐了一会儿,站起来继续逛集市。   村镇并不大,他没有耗费太多时间,就走到了集市尽头。和许多年前一样,道路两边聚集了不少商贩,或蹲或站,热情招呼着过往的行人。有做糖人的,也有卖拨浪鼓的——都是些哄孩子开心的小玩意儿。   纪潜之从各色摊位前走过,最终停留在卖糖人的货架前。   在他的记忆里,糖人是金澄澄、黄灿灿的。姿态各异,惟妙惟肖,看上去特别有食欲。虽然他从未真正尝过它的味道,但幼年留下的印象无比固执强烈。   然而现在,面前架子上的糖人卖相特别清奇,完全抹杀他美好的回忆。   卖糖人的是个头发灰败的小老头儿,衣衫破旧,身形佝偻,脸庞黑且黯淡,头发眉毛像一堆杂草。见纪潜之伫立不去,又似乎没有买的意思,老头儿有些紧张地搓着手,笑得谦卑而讨好。   “客官要不要?我这糖人可有几十年的历史啦,甜而不腻,软和不黏牙,吃了的人都喜欢……”   纪潜之微微抬眼,目光从老头儿身上扫过,落在糖人架子上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   他指着一根造型扭曲如同花卷的糖人问。   “小黄犬。客官您喜欢?这糖人瞧着多喜庆,不信您回头看,就是对面卖毽子那家的狗……”   “……”纪潜之没有回头,又指向架子上最大的糖人,问那老头儿:“那这个呢?”   一大坨长条物体,顶部不知糊了什么东西,左右两侧黏着细长木棍。原本金色的糖浆,已然在层层堆积下变成了深褐色。   “客官好品味,这可是做得最传神的一个,它的名字是武林大侠。”   弓着腰的老人将糖人取下来,很是热情地递给纪潜之。快被眉毛淹没的眼睛里,透着清明而狡黠的光。   “客官来一个?” 第24章 二十四   劣质糖人几乎就要戳到纪潜之的鼻尖。   他侧开脸,躲开老头儿过于热情的动作。哪知对方完全不识眼色,依旧笑嘻嘻地向他推荐:“这名儿也是有来头的。我家糖人远近闻名,祖辈传下来的好手艺,连江湖上的侠客也爱吃。为了贴近生活,近日特别推出人物样式,将武林精神蕴含其中……”   纪潜之笑了笑,语气平淡。   “老人家莫要夸海口。这等荒僻之地,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所谓的侠客,有名有号的人更不会来。”   “有哇有哇……”老人脸上泛起窘迫的潮红,嘴里却还逞强,“比如半面崖,半面崖您知道不?山上有个无义帮,帮主我还认识咧,年纪跟我差不多,路过的时候经常来买糖人,偶尔还能说说话。让我想想……好像是二十多年前?那会儿他还没收着徒弟,闲来无事四处游历,最爱吃我家的糖人……”   提到无义帮,纪潜之身体一僵,没有说话。   “别看是个小帮派,帮主人特别仗义,心肠又好,真正担得起大侠的称号。后来收了几个徒弟,半大不小的,他还带过来一起吃我家的糖人……”   老人所说的事情,纪潜之并不知晓。   他在山上呆了两年,师父始终是严肃而不苟言笑的,很少出门,更别提带徒弟去集市买糖果甜食。   也许是师兄师姐小时候经历的事。纪潜之有点儿不是滋味,又想道,年幼的师兄会喜欢吃糖人吗?那个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家伙,即使师父硬把糖人塞到他手里,也只会露出无奈而嫌弃的神情吧?   纪潜之想到这里,唇边不由泛起笑意。他本来就长得好看,这一笑,仿如寒冰初融,□□满园。周围吵嚷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,许多人偷偷打量着他,无法移开目光。   卖糖人的老头儿也跟着笑,似是得了鼓励,声音也提高几度:“客官您可别笑,虽说买糖人的都是些孩子,可天下美食,何曾有年龄之分?常言说得好,爱吃甜的人都性格良善,不喜争斗。就像那无义帮的帮主,教出来的弟子肯定也是堂堂正正的侠士……可惜这几年再没见面,不知是他太忙,还是早已离开,游历江湖……”   纪潜之安静地听着,末了,轻描淡写地回答道。   “老人家不知道么?无义帮卷入武林纷争,早就全部丧命了。”   说罢,他不看老头儿脸上的表情,指了指架子上的糖人。   “这些,你都卖与我。”   片刻过后,纪潜之离开摊位,径直向村镇出口走去。他身后跟着几个黑衣青年,身形健硕,气宇不凡,手里却都捧着一堆粗糙丑陋的糖人,说不出的怪异与滑稽。   卖糖人的老头儿目送着他们远去,直到看不清人影了,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家什。放倒木架,折好桌子,把所有的器具扛在肩上,收摊走人。  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,避开拥挤的贩卖区,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,将东西放下。接着,他又出去找卖菜的婆婆讨了一盆水,步履蹒跚地走回来,在阴暗处蹲下身子,掬起清水洗脸。乱糟糟的眉毛与胡子逐渐脱落,灰黑颜料也被擦拭干净,显露出原本清晰的五官来。   眉毛英挺,目光沉静,嘴唇虽然无甚血色,但轮廓优美,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味道。   正是傅明。   他洗完脸,又将头发上涂抹的染料清洗干净。不到半柱香左右,一切整理完毕,他直起身来,舒展舒展筋骨,放松背部肌肉。   ——扮演老人时弯腰时间太久,饶是练武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。   “不过效果似乎还行?”   傅明自言自语,回想刚才纪潜之的表现。在谈话中,他几番提起无义帮,又特意说到老帮主的为人,意在暗示纪潜之重拾初心,弃恶从善。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,他的台词几经斟酌,在真实情节上适当编造,绝对天衣无缝。   原书里,纪潜之重回故地,触景生情,回忆起老帮主的谆谆教诲,转而向善。   但现在的魔教教主纪潜之可没那么容易打发。傅明在经历好几次剧情神转折之后,已经有了一定的作战经验。   因此,在这个重要的事件转折点,他决定借助人为力量,推波助澜,提升纪潜之弃暗投明的可能性。   傅明来到村镇,购置了做糖人的工具,并占据有利地形,乔装打扮等待集市之日的到来。为了装得像那么回事,他还调出程序搜索了糖人的制作方法,尝试做出能够吸引纪潜之的作品。   说实话,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有信心。   然而纪潜之迟迟不来。傅明闲得发慌,便开始捏小人版的纪教主。刚捏好,还没来得及欣赏,主角就登场了。   ——这是什么?   纪教主如此问道。   ——武林大侠。   傅明顺嘴胡诌。   也不算说错。反正原著里纪潜之最后是武林大侠,万人敬仰。而在新的剧情里,纪潜之也应该走向同样的结局。   傅明作出多次暗示,提醒纪潜之莫忘初心。在说起无义帮往事时,纪潜之神情有所变化,想必自己的话起到了良性作用。   如果剧情真能如常进行,也不枉他辛苦多日。   傅明长吁一口气,抬手揉按发痛的太阳穴,决定找个地方休息片刻。   村里是没有住处的,向北走大路,半个钟头便能抵达半面崖。   多年未去,不知山上宅院变成何等光景。   纪潜之应该不会上半面崖。傅明想,原著里没有去,现在也不可能去。   这个男人善于忍耐。在复仇之前,没有看望故人的理由。无论是原书,还是改变后的剧情里,纪潜之从未去过父母墓地,或者回半面崖凭吊师门。   所以,傅明想去山上看一看。   院里的坟墓或该修缮,通往山顶的小路也有塌陷可能。最主要的是,他有些怀念练武场旁边的大槐树了。   去一趟吧!   反正也不花多少时间。   ……   纪潜之走到村口,脚步逐渐变慢,最后停下来。   他没有回头,只是用毫不经意的口气与属下聊天。   “你们知道世上最擅易容的人是谁?”   “回教主,是五行老人。”   “不错。”纪潜之唇角微翘,笑容带着漫不经心的恶意。“五行老人易容术乃天下一绝,但即便是他的手笔,也无法逃过我的眼。至于其余人等,更是拙劣笑话。”   空气里弥漫着糖浆的香甜气。纪潜之回转身来,隔着极远的距离,瞧见那卖糖人的佝偻老人收拾家当,缓慢离开。   “知道为什么吗?”   他的眼眸愈发暗沉,黑漆漆毫无笑意。   “一个人能改变他的外貌,他的身形,他的嗓音,却唯独无法隐藏他的眼神。” 第25章 二十五   在百回川,傅明遭到窃贼报复,丢失了自己的财物行李。福远镖局仗义相助,制服窃贼,提供衣物,并在分别之时,强塞给傅明许多碎散银两。   因此,傅明在路上没有吃什么苦。   然而银两不经花。从洛青城到半面崖,傅明已经用了不少钱;等他置办完做糖人的器具,还有乔装打扮的服装,囊中所剩银钱无几,只够两顿餐饭。   傅明倒也不着急。   要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他可以联系修纂科的同事乐谷,给自己添点积蓄。那家伙虽然过于聒噪,但必要的时候,也能帮得上忙。   傅明如此想着,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衣服脱下来,换上福远镖局的短装。如此一来,他身上便再也寻不见半点商贩的痕迹。就算纪潜之再遇见他,也绝不会把他和卖糖人的老头儿联系在一起。   收拾齐整,傅明登上半面崖。   由于常年无人打理,山路愈发难行。野生植物交错盘结,阻拦着傅明的行进。他不得不弯下腰来,从茂密的树叶枝条中穿过去,或是用匕首割断强韧的藤须。大约半个钟头后,他总算快抵达山腰位置。向上望去,旧时的宅院就掩藏在一片黄绿之间,露出颓唐的灰色屋檐。   待傅明走近,便看到破破烂烂的院墙与大门。门面的朱漆早已剥落,雨水与白蚁将木头啃食得变了形。藤蔓顺着门槛爬上来,密密麻麻缠绕着,生长着,堵死了门间的缝隙。   傅明伸手去推,大门纹丝不动。他将内力凝聚于手掌,再次使劲,终于将其推开。伴随着劈里啪啦藤须断裂之声,一股腐朽而阴潮的气味汹涌而出,瞬间灌满他的胸腔。   傅明眯了眯眼。过于寒凉的湿气刺激着敏感的眼球,一时间难以视物。他原地站立片刻,逐渐适应之后,方能看清院内光景。   窗棂歪斜,荒草丛生,有坟茔两座,无姓亦无名。   和预想中的一样,这里没有人来过的痕迹。傅明心下略安,却也觉着说不出的空落。   他动手将坟墓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,又把脱落的窗棂安好。随后,他离开院子,登上山顶。   多年未见,练武场边上的大槐树愈发繁茂。傅明动作熟练地跃上枝干,在惯常的位置躺下休息。秋风轻柔,树叶飒飒,在熟悉的静谧中他放松身体,昏昏然几欲睡去。   然而树下突然传来低沉男音,打破了这片宁静。   “……师兄?”   傅明一惊,翻身坐起。隔着婆娑树叶,他瞧见纪潜之的脸,真真切切。   与此同时,纪潜之也看清了树上的人,神情顿冷。   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这句问话带着隐隐杀气,直逼面门。傅明暗叫不妙,想要下树解释,不防脚下踩空,落地时差点儿摔倒。   纪潜之伸手一捞,把他揽进怀中。未及道谢,傅明的双腕已被制住,暗含怒意与怀疑的话语再度响起。   “……你为何在这里?”   在短短几秒内傅明的大脑飞速运转,试图编造出最妥当的理由。他调整着面部表情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迷茫而无措。   “我来处理一些私事。没想到能遇见纪教主,实在巧合……”   傅明知道,自己的处境很危险。稍有不慎,就会被纪潜之划入敌人阵营。   早在落马镇的时候,魔教放了赤鸦堂一条生路,“纪淮曾是无义帮弟子”这条消息便逐渐流传开来。但由于无义帮地处偏僻,默默无闻,江湖中人听到帮派名号,只能面面相觑。至于半面崖地处何方,更是少有人知。   傅明独自登上半面崖,从纪潜之的角度来看,十足可疑。   他必须给自己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。   “教主缘何在此?”他反问道,“听闻魔教最近很是热闹,纪淮事务缠身毫无空暇。”   纪潜之并不理会傅明的言语,执意追问。   “什么私事?”   “替故人清扫师门旧址。”   傅明随口说着,心里已经有了主意。   纪潜之步步紧逼:“哪位故人?”   “帮中弟子,傅明。”   听到这个名字,纪潜之不由收紧手指,眼中阴霾更甚。   “我不曾听说他与你相识。”   “像我这般贫贱之人,纪教主不知道也正常。”傅明微笑,念着编好的台词,神情坦荡,“八年前,傅兄游历江湖,与我一见如故,相谈甚欢……我知他牵挂师门,如今他不在,便由我来清扫祭奠。”   八年前,纪潜之为魔教做事,傅明独自一人流浪,去过许多地方。做了什么,认识何人,纪潜之并不清楚。用这个时间点来捏造事件人物,再好不过。   “教主请放手。”傅明尝试挣脱束缚,但根本动弹不得。说来也怪,按照设定,他的功夫很不错,但在纪潜之面前,他几乎毫无用武之地。“如果没有其他事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   手上的力量丝毫没有减轻。   “教主请放手。”   傅明重复道,表情迟疑而局促:“天色将晚,我尚未寻觅住处。”   他说话的时候,明媚阳光穿透树叶,落在二人身上。风声簌簌,如同接连不断的细微嘲笑。   纪潜之静静看着面前的说谎者,突然笑起来,近乎粗暴地拉扯傅明的胳膊,贴近了脸庞柔声质问:“上山祭奠,何须你易容卖糖人?”   咯噔。   傅明心头一跳,张嘴正欲否认,不防撞进纪潜之冰寒黑沉的眼眸里,顿时说不出话来。   这是看穿一切的眼神。   而他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。   何时被拆穿,何时被识透,已经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怎么补救?   如何圆谎?   傅明真正感到慌张无措。就像被猛兽衔住脖颈的猎物,无处可逃,无法挣扎,随时可能丧命。   电光石火之间,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在脑海闪现。   他开口,声音干哑。   “我卖糖人,是因为傅兄说你幼时欢喜此物。”   “他生前经常提起你。说有个师弟,性格坚韧,冷静正直,只可惜过于执着,恐生心魔。后来他因故逝去,而你恶名千里。我信傅兄所言,也不愿你误入歧途,所以时常关注你的消息。常顺山庄一见,实属巧合,却也是冥冥注定。”   傅明说着说着,脑中思路逐渐清晰,目光越发坦荡明亮。   “我特意追去落马镇,是怕你痛下杀手,酿成不可挽回的过错。我说纪桐被陷害,不是奉承,是相信你。我人微言轻,你不在意,但仍与我月下共饮,我很欢喜。”   “我听闻你北上,所以跟过来。有人说你又犯下杀孽,我想起傅兄言语,便用糖人提点你,希望你能记起侠义道理。我自知行为不妥,如果惹你厌恶,尽管发落便是。”   话的内容真假掺半,但经由傅明说出来,便有着十足的说服力。   “我不曾料到你会来半面崖。我的确是来清扫坟墓,怀念傅兄。他说他最爱在这槐树上睡觉……”   傅明嗓音微颤,望着沉默不语的纪潜之,转而说道。   “你还希望我说什么呢?只要你问,我都会坦诚相告。如果还不够……”   尾音消失在唇齿之间。他就着两人相贴的姿势,吻住纪潜之冰凉干燥的嘴唇。  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,傅明非常冷静。   他甚至可以审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,每一处神情,判断是否表演到位。   一个喜欢魔教教主的断袖——虽然设定离谱,但能将他从目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。   接下来,笔直的纪教主就会推开他,在厌恶之余对他彻底丧失兴趣。   傅明对自己的应急处理办法还算满意。   他只是觉着纳闷,都过了七八秒了,教主大人怎么还没表示出抗拒情绪? 第26章 二十六   正当傅明疑惑时,嘴唇突然传来□□之感。几乎是条件反射般,他用力推开纪潜之,连续后退几步。   刚刚发生了什么?   傅明大脑有点当机。   纪潜之舔了他一下?   不不,这不属于任何一种正常反应。完全不在计算之内。   傅明闹不清纪潜之的脑回路。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,向纪潜之望去。   纪教主回味似地舔了舔唇角,微笑问道:“为何如此失态?如你所言是真,应该更欢喜才是。”   傅明闻言,背上汗毛顿时根根竖起,浑身充满了不适意。   他无法揣测纪潜之此刻的心理活动,也无从判断纪潜之的情绪好坏。唯一能肯定的,就是他的表白并未得到信任。   不仅没有得到信任,反而让自己置身于更危险的境地。   纪潜之在审视他。在观察他。在寻找他的每一个破绽和谎言。平日里漠然寒冷的漆黑眼眸,此时正含着浅淡笑意,看着强作镇定的傅明。   这笑意毫无温度,甚至透露出些许嘲弄。   傅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戏。   “我自然是欢喜的,只是一时间受宠若惊。”他说,“教主如此热情,实在出乎意料。”   也亏他多年磨练出来的演技,这几句话说得情意满满,似假还真。   纪潜之一声轻笑,不作回应。   傅明又道:“天色已晚,请容我先行一步,下山寻觅住处。”   纪潜之抬头,蔚蓝天空斜挂着一轮白晃晃的太阳。   “路少侠何必着急,山脚就有村镇旅店,来回不过半里路。”   “教主有所不知。”傅明一本正经地胡扯道,“我与常人不同,吃穿用度都只挑上等的。乡村野店,我住不来,需得去那遥远城池,享受好酒好菜,锦衾暖被。”   “噢?”纪潜之打量着傅明的穿着,似是想起了什么,淡淡说道:“我倒是没觉得。”   傅明默默闭嘴。   他回想起二人每次相遇时的场景。自己要么衣衫褴褛,要么灰头土脸,混得有够凄惨。   不想再多说,傅明拧身就往山下走。纪潜之紧跟在后,丝毫没有放他单独行动的意思。   “路少侠似乎不愿与我共处?”   “教主说笑了。我既然心怀倾慕,自然时时刻刻想要亲近教主。”傅明加重了“倾慕”二字的发音,“只是突然表明心迹,一时间难堪慌张,不敢面对教主而已。”   “是么?”   纪潜之的语气略显好奇。“路少侠何时开始喜欢我?”   “常顺山庄,夜半时分。月下与教主相遇,顿时惊为天人。”傅明继续扯谎,“纪教主品貌非凡,天下无双,从此一见误终身。”   “哪里哪里,多谢夸奖。路少侠才是仪表堂堂,气质自华。”   两人虚情假意地笑了几声。   傅明心里着急,没注意脚下情况,结果被横生树根绊到,身形一晃,便被纪潜之堪堪扶住。   “小心。”纪潜之在他耳边低语,温热呼吸喷洒颈间,引得傅明打了个战栗。“山路难走,须得多加注意。”   傅明连忙道谢。   “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   纪潜之说,“路面平顺,常常修缮,十来岁的孩子走起来也不吃力。”   傅明喉咙滚动,发出个含糊的低音。   他当然知道。   很久以前,他俩还是半面崖的师兄弟时,纪潜之经常走过这条山路,来到槐树底下,唤傅明回去吃饭。黄昏的霞光从树叶缝隙里落下来,将纪潜之染得一身金红。傅明向下望去,便能瞧见这个乖巧而安静的孩子,干干净净的,沉默隐忍的。   谁能料到若干年后,当年的小师弟会变成这般模样?   “山上多年无人居住,难免如此。”傅明口气淡然,似是谈论家常。“傅兄偶尔提起半面崖,也想回来打扫。无义帮虽然只剩两个人,但还是无义帮,不能轻易忘本。”   “师兄当真这么说?”   “当真。”   纪潜之沉默,半晌笑道:“他从未与我谈论这些。”   “你当时年纪尚小。”   傅明说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。无论在任何场合,他的思维行动都会受到工作习惯的影响。即使是现在,他仍然不自觉地诱导纪潜之走向侠义之道。   “说得也是。十多年前,我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话,只看得见自己。”纪潜之说着,不禁笑起来,神情略有缓和。“不知为何,我很想相信你所说的每句话。或许是因为你和师兄很像,他会结交你这样的朋友,似乎也合乎情理。”   傅明稍微放松神经,在纪潜之看不到的地方吁了口气。   “你说师兄经常提起我……他说我什么?”   “说你认真严谨,能吃苦,很懂事。心志坚定,才智过人。”傅明真心实意地夸奖着曾经的小师弟,停顿片刻,又补充道:“就是不怎么听人话。”   后半句不是赞美,但纪潜之却显得很高兴。  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山腰位置。不远处就是荒废宅院,绿苔满地。   傅明问:“你不进去看看?”   问话的时候,他回头去瞧纪潜之脸上的表情。这个人依旧神色如常,笑容自然,甚至没有朝宅院的方向看上一眼。   “不了。”纪潜之轻微摇头,说道: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   “你师兄已经死了。”傅明说,“师父师姐常年待在这里头,不免凄凉。你再不看望,世上便没人记得他们了。”   纪潜之只是摇头:“还不到时候。”   还不到时候。   等所有的事情都了结,所有的仇恨都得到释放,纪潜之得胜归来,才会向师门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。一件件,一桩桩,让不眠的魂灵真正沉冤得雪。   这是纪潜之的意愿。   但不止如此。   傅明盯着纪潜之的眼睛,直至对方开始动摇。   “你在害怕?害怕面对死去的人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因为是你害了他们?”傅明言语锋利,不留余地。“你觉得愧疚,觉得罪恶,所以不敢进去?”   伴随着他的话语,纪潜之脸上的笑容逐渐剥落,最终恢复一片冰寒。   “你不该说这种话。”   纪潜之看着傅明,语气有些厌倦。“你若聪明,就不该说这种话……我刚刚差点儿就杀掉你了。”   冷汗顿时爬满脊背。   傅明根本没察觉到杀意,但他知道纪潜之没有说谎。   他希望纪潜之能进宅院看看,一方面是方便自己脱身,一方面是出于某种模糊的念想。   半面崖对于傅明来说,是个不清不楚的存在。也许是因为失忆的时候,在半面崖制造了太多回忆,导致他恢复记忆后也受到了情感影响。   他希望纪潜之能进去看看——   即使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。   “我决定进去。”   纪潜之说,“真的,我就要相信你喜欢我的鬼话了。因为我无法用其他理由解释你的言行……”   傅明没作声。纪潜之伸出手来,紧紧牵住了他。   “走吧,我们一起去看望故人。”   从表面来说,院子里葬着的只是纪潜之的师父师姐。和“路少侠”并没有关联。   傅明清楚,纪潜之仍然未对自己放下戒心。但当他抬头,看到纪潜之安静而寂寥的神色时,心脏还是被狠狠揉搓了下。   “好。”   他说。   “我们一起看望故人。” 第27章 二十七   无义帮只收过三个徒弟。   傅明,师妹,还有纪潜之。   师妹没有名字。因为是个背景板人物,书中寥寥几笔便已带过,无需设定。老头儿师父所占用的篇幅稍长一些,但也不足为道。   傅明也差不多。   他原本应该死在半面崖上,和师父师妹一起。他的尸骨躺在阴潮的草地,皮肉被虫蚁啃咬,血液被泥土吸吮,最后只剩残破的骷髅,被整个世界忘记。   可是他还活着。   换了容貌,换了身份,甚至更换了记忆。他站在坟前,长眠地下的人不认识他,站在身侧的人也不识得他。   他现在,只是个彻彻底底的路人甲。   吊唁师门的场合不适合他。傅明想避开,想退后,但一只手被纪潜之紧紧攥着,无法松开。   就算是怕他逃跑,也不至于此罢?   傅明想表达抗议,话到嘴边,又说不出来。   身旁的纪潜之沉默而立,望着荒凉贫瘠的坟墓,一动不动。他面上没什么表情,安安静静的,让人无从猜测。   傅明陪着站了很久。日头逐渐下落,金红霞光铺满天空。觅食的雀鸟落在坟头,敲敲啄啄,歪着小脑袋观察面前的两个陌生人。傅明抬手一挥,那灰色的雀鸟便扑棱着翅膀,越过墙头不见了。   纪潜之这才注意到傅明的存在,回过头来,似不着意地松了手。重获自由的傅明略松一口气,将发麻的手指藏进袖里,偷偷揉搓几下。   纪潜之目光扫过庭院,最后落在傅明身上。   “路少侠辛苦了。”   傅明愣了一愣,才反应过来,他指的是清扫院落之事。   “举手之劳,教主客气。”   纪潜之摇头:“肯做这些的,世上也没几个人了。”   说着,他脸上神色逐渐柔和起来,话里带了怀念之意。   “打扫修整的活计,以前都是师兄来做。如今我站在这里,看这房屋庭院,就像是师兄回来一般。”   傅明勉强笑笑。   “现在时间真的不早了。”纪潜之说,“路少侠急着要走,我叫人送你。”   傅明表示我一个人能走,无需陪同。但纪潜之并不同意,毕竟傅明对住宿“要求甚高”,需要走很长的路。有人跟随,能够保障他的人身安全。况且,傅明没有马。   纪教主说的很有道理,傅明无言以对。   “但是,这山上只有你我二人,不知教主的随从都在何处?”傅明试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,“如果离得远,赶过来也费时间……”   “不妨事。”纪潜之从袖里取出一根竹筒,手指粗细,光滑小巧。他轻松一拧,竹筒便开了盖,从里面飘出一丝血红烟雾来。这烟雾遇风即散,片刻之间,不知所踪。   “此物唤作相思愁,只要让人吞服药引,百里之内皆可追寻。”纪潜之笑容温和,“路少侠稍候片刻,他们就在山脚,很快上来。如若不至,体内药引便会毒性发作,堪比极刑。”   ……说起来,眼前这货是魔教教主来着。   傅明很识时务,乖乖站在院子里等。   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无法逃脱了。纪潜之明面上允许他离开,却派人随行监视。他去哪儿,做什么事情,都不再是秘密。   说真的,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易容卖糖人呢?这也罢了,演完戏,卖完糖人,为何又上半面崖?   傅明很想做个自我检讨。   他等着魔教的人出现。时间一点一滴过去,暮色四合,庭院愈发阴潮森冷。谁也没有来。山上静悄悄的,听不到任何风吹草动。   “看来这药不太好使。”傅明观察着纪潜之的神色,真诚地建议道:“教主你检查下,可能过期了。”   纪潜之并未理会傅明的鬼扯,神情若有所思,不知在想什么。顷刻,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:“他们也许有事耽搁。左右也是等,不如四处转转,找个地方歇脚。”   傅明只能听命。于是二人穿过庭院,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。   无义帮本来就小,总共没几间屋子,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当年住宿的厢房。   过道凹陷,门窗倾塌。傅明推开半掩的门,看向屋里。简陋的木板床,开裂的圆桌。一本旧书摊在桌上,隐约可见上面勾画的拳法招式。   这是纪潜之的房间。   傅明想起许多年前的光景。十来岁的孩子,赤着脚,穿单衣,站在屋内,反反复复练习着拳法。胳膊浮肿,脚跟渗血,湿透的衣裳黏在瘦小的身躯上。   耳朵里仿佛能听见拳脚挥动的声响。细微的,颤抖的,其间夹杂着忍耐般的喘息。   傅明晃了晃脑袋,把这点儿幻听驱逐出去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纪潜之在他身后问道。声音离得很近,低沉而略带沙哑。   耳后连接脖颈的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麻。傅明连忙跨进门来,与对方拉开距离,随口说了句没事。   纪潜之也跟着进了屋子,环顾一圈,说道:“多年没来,这里倒还干净。”   傅明应和着,心不在焉。纪潜之伸手拂去门窗上的蛛网,又走到桌前,翻看积灰的书籍。   “我有个想法。”   纪潜之翻了几页书,突然说道:“在这里住一晚,好像也不错。”   ……啊?   傅明有点懵。   纪潜之抬起头来,看了看傅明脸色,补充道:“我开玩笑的。”   傅明额角抽动。   “我们先坐会儿,等人来。”纪潜之打量着傅明,唇角微弯,“怎么,莫非路少侠期待与我共度一晚?”   傅明简直不知如何回答。摇头不是,点头也不是。他想继续作检讨,检讨自己为何假装爱慕纪潜之——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。   说是歇脚,屋子里并没有能坐的桌椅板凳。纪潜之脱了外衣,随手铺在木板床上,然后坐下。他用手拍拍身侧的位置,示意傅明过来。   傅明:“其实站着挺好,锻炼身体。”   纪潜之笑容良善:“过来。”   傅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,端端正正坐在纪潜之给他留的位置上。   “和我说说话。”   纪潜之揉按眉心,语气缓和下来,“讲些你的事情,或者……师兄的事。”   对于傅明来说,这自然是个做任务的好机会。于是他便开始讲故事,叙述着,编造着,把真实和虚假的语言串联起来,试图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引导纪潜之弃恶从善。   他说到傅明独自漂泊的四年,说到洛青城与百回川,以及落马镇的桃花酿酒。他说路上所遭遇的侠客与恶人,也说洛青城酒楼里的见闻。   纪潜之只是安静地听,也不插嘴。从傅明的角度,可以瞧见他近乎完美的侧脸,鼻梁挺直,薄唇微翘。长而细密的睫毛掩盖住漆黑的眼睛,在脸上投射出一小块幽蓝阴影。   月亮静悄悄地爬上窗棂。冰凉夜露打湿衣裳,又渗入肌肤之中。傅明每说一句话,呼出的气都凝结为白雾。   身侧许久没有传来动静。傅明扭头望去,发觉纪潜之已经靠着墙壁睡着了。那张优美淡漠的脸庞,隐隐显出几分倦意来。   傅明不再说话,小心地推动纪潜之的身体,让他靠向自己的肩膀。   然后维持着这个姿势,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黑夜。   月亮时隐时现,从中天到树梢,又隐没在云层后面。黑夜逐渐褪去,晨光重归天际。   新的一天来临了。 第28章 二十八   对于傅明来说,这是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日子。   因为就在这一天,剧情重新回到了轨道。   以一种完全错误、扭曲的方式。   彻底失控。   清晨时分,寒风顿起。   屋外树木飒飒作响,鸟雀扑棱翅膀,来回盘旋。   傅明嗅到了空气中不安稳的味道。   “……看来不得清净了。”   靠在他肩膀上睡觉的纪潜之低声自语,坐直身体,与傅明拉开距离。   傅明愣了一愣。   他并未注意到纪潜之何时醒来。   “走,出去看看。”   纪潜之语气平常,不带任何情绪。他的眼中清明一片,毫无半点睡意。   傅明甚至产生某种错觉——也许此人昨夜根本未曾入睡。   想归想,他还是动作迅速地跟上纪潜之。二人一同出了院门,探查情况。   这一看可不得了。许多江湖打扮的武人,持刀持械,正从山路往上走。离得近了,他们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清晰。有男有女,神情肃穆,隐隐含着杀气。   傅明扭头去看纪潜之,刚好撞进对方的视线里,心头一冷,连忙解释:“此事与我无关。”   纪潜之闻言,反而笑了出来。   “我没怀疑你。”   傅明心下略安,接着问道:“他们是什么人?”   “很快就能知道了。”   纪潜之如此回答着,脸上是惯常的波澜不惊。话音刚落,一声尖锐嘶喊便响彻天空。   “纪淮——!”   这声音刺耳尖利,充满愤怒与厌恶的情绪。   “贼子恶徒,纳命来!”   伴随着喊声,一支银头□□从树林间倏然飞出,直指纪潜之!速度之快,常人根本无从避开;即使是站在旁边的傅明,也被□□所带的力道逼退半步,身形不稳。   哪知纪潜之眼皮未抬,只是随意伸手,便轻松将□□握住。在他的阻力下,枪身剧烈颤动着,嗡鸣持久不消。   又见他手掌一拧,噼里啪啦,□□节节碎裂,落地成渣。   见此场景,人们纷纷拿起刀剑,加快脚步奔上山来。转瞬之间,就将纪潜之与傅明围堵了个严严实实。   有个浓眉长须的中年大汉一手持刀,对准纪潜之,粗声粗气地嚷道。   “你这魔头,莫要嚣张!今天聚集了三十六派的武林好汉,就是来取你的狗命,为天下讨个公道,讨个安宁!”   见纪潜之无动于衷,拿刀的大汉咬牙狠道:“你的手下已经来不了了!这荒山野岭,料你也无处求救,不如早些求饶,还能给你个全尸!”   听话里意思,魔教的下属没有及时赶来,是着了这些人的道。   怪不得纪潜之动用相思愁,也没有唤来一人。   傅明暗自思量着,有些了悟。   但如果魔教的人昨天傍晚就出了事,为何这些人现在才来?   “我不明白。”   纪潜之淡淡说着,目光环视周围众人。   “说来惭愧,我的人胆小得很,向来不敢违背命令,又如何能出卖我的行踪?”   他的问话只得来一阵怪声怪调的嬉笑。   “他们当然不敢。”   人群后方站着几个面容邪气的男子,为首一人扯开衣领,露出里面艳红色的面料来。   “纪淮,你以为你杀尽了所谓的‘前教余孽’?就凭你?”   那人声调扬起,脸上浮起些许讥嘲之色,“你做事狠,就别怪我们不留情面。你的人倒是蠢,受着相思愁的毒,还死活不肯透露你去了哪里……我便剜了他们眼睛,剁了他们的手脚,再喂上续命丹,让他们好好尝尝相思愁的苦楚!纪淮,他们如何不敢说?如何不能说?”   纪潜之轻微点头:“所以你得了我的行踪,又转告给武林正道,撺掇他们上山杀我……短短一夜能聚集这么多人,也算本事。”说到这里,他嘴角翘起,笑容未及眼底,“不愧是那两个疯子手底下的人,没有辜负我的期待。”   “那两个疯子”,指的应该是前任教主,孪生双胞胎。   傅明虽然没有亲自见过,但根据原著记载,前教主是两个容貌昳丽性格扭曲的少年,喜好杀戮,以折磨人为乐。在位时,教中人员皆着红衣,行事极为高调。   “少他娘的说废话!”   先前的浓眉大汉叫嚷着,很是暴躁地打断魔教内部的谈话,“老子才不关心你们的破事!既然得了信儿,三十六派的英雄好汉也都聚齐了,先杀掉纪淮,了却武林大患!”   他的喊话很有效果,围堵的众人手握刀剑,向纪潜之又靠近了些。后方的魔教人员遥遥对纪潜之行礼,动作夸张轻佻,充满侮辱性。   随后,几人转身下山。   纪潜之望着他们的背影,非常好心地提点道:“杀我没用的。放那几个蠢货回去,魔教万一易主,肯定比现在还麻烦。”   “少耍嘴皮子!先杀你,再杀进魔教,谁也逃不了!”   纪潜之继续谆谆劝导:“堂堂正道,听从魔教差遣利用,传出去不好听。不如先让我解决内部问题,你们再来杀我,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多省劲。”   ……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啊纪教主。   浓眉长须的大汉一时间想不出回嘴的言语,瞪着圆眼睛直喘粗气。人群中早有人按耐不住,大喝一声,持剑刺向纪潜之。   纪潜之侧身避开,借力抓住来人臂膀,将其甩了出去。包围圈顿时被撞开一个口子,纪潜之抬脚向前,却被无数刀剑霎时挡住。   “纪教主,莫要轻敌。”   一个白脸的年轻人说着,笑容斯文而不失礼节。他看上去不过二十有余,墨衫长剑,一副道士打扮。   “我等虽是临时凑齐的队伍,但也有点儿看头;况且路上商议良久,探讨如何对敌。纪教主若不认真应战,恐怕要吃亏。”   这人说话真诚恳。   纪潜之终于将目光从远处收回,落在年轻道士身上。他没有吭声,漆黑寒冷的眼眸里也没有显露任何情绪,但年轻道士毫无来由地打了个寒噤。   “来鹤道长说得对!这里统共来了三十六个门派的人,三十六位高手,拿下你纪淮绰绰有余!”浓眉大汉再次重复了“三十六”这个数字,似乎内心得到了鼓舞,连站姿也得意起来。   三十六……   三十六。   傅明总觉着这个数字眼熟,又想不起来哪里听过。他把现场所有的人仔仔细细瞧过一遍,又琢磨着来鹤道长的名号,结合刚刚前教余党的出场,总算灵光一闪。   此处是书里的后续剧情!   原著里,主角纪潜之脱离魔教,独自闯荡江湖。先是重回故地,在半面崖附近的村镇里忆起往事,萌生向善念头。接着游历各地,不幸暴露身份,在某地山崖遭受三十六派武林豪杰的围攻。双方打斗中,纪潜之处处受制却又不肯下狠手,最终赢得了武林人的赏识,放其离开。   对于纪潜之来说,这是他走向正道的重要剧情之一。   现在,这部分剧情提前发生了。三十六派出现的原因不同,地点不同,时间也不同。   能不能按照原著剧情走下去,傅明心里根本没底。   他只记得书里有句话,这样说道。   “纪潜之虽然资质甚高,武艺过人,但三十六派所用遗世阵法,恰巧克制他的招式,如若不慎,极易丧命。”   原著的纪潜之以自己的侠义之心化解了局面。   而现在的魔教教主纪潜之呢?   傅明忧虑重重,不由向前一步,想要提醒纪潜之。   “纪教主,我有一事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周围众人的目光唰唰落在了傅明身上,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。   有人讶然道:“福远镖局?福远镖局的人怎么会和魔教教主在一起?”   傅明心里咯噔一声。   他忘了自己还穿着福远镖局送的短衣。袖上还有福远镖局的团花标志。   纪潜之看了他一眼,轻描淡写地回答道:“什么福远镖局?此人是我随手拉来,供我差遣而已。”   魔教教主的话很有说服力。   随便抢人欺辱差遣,好像也合乎情理。   况且福远镖局名声甚好,不可能有谁背信弃义。   ……三十六派的武林人士各自默默脑补了不同的内容,决定放过这个可怜的小伙子。   傅明的嘴张了又张,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下,只好选择沉默。   “冤有头债有主,我们今天只为纪教主而来。”年轻道长将手中长剑向前一送,抵着纪潜之的脖颈,笑容谦逊,“还请教主送上人头,莫要浪费时间。”   话已至此,无需多言。   纪潜之脚下微动,也不知手中如何动作,周围刀剑竟然瞬间弹开!   他瞬间后撤几步,脱离包围圈。众人站稳身体,连忙去追。只见纪潜之足下轻点,沿着山路迅速向上,转眼消失于山顶。   傅明跟着人群一齐往山上追。他的心脏不知缘由地开始乱跳,仿佛拳头击打胸腔。咚咚,咚咚,如鼓如雷。   山顶是练武场。地势开阔,适合纪潜之动作。   但也适合施展阵法。   “摆阵——!”  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。原本纷乱的队伍瞬间移换位置,短短数秒,又将纪潜之围在其中。   隔着刀枪人影,傅明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。   他几度想上前帮忙,又被理智阻拦着,浑身动弹不得。   不能插手,不能干预。在这个重要的剧情节点,如果他做点儿多余的事情,很可能导致情节朝错误的方向发展。   况且,纪潜之不再是原著的纪潜之,阵法对他的威胁力应该也会降低。   只需要纪潜之表现出仁善之心,剧情一定能如常进行。   一定可以。   傅明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。他看见队伍向山崖方向逼近,而纪潜之正站在大槐树下,背后是高耸绝壁。   “纪淮!你已无路可逃,早些投降,也好给你个痛快!”   纪潜之不言。他的脸上沾着一些深红血污,映得整张脸艳丽诡谲。他的手上也全是血,别人的血。   傅明迈动脚步,向纪潜之的方向靠近。他的脊背上渗满了汗,热涔涔的,一层接着一层。心里的鼓点愈发急促,像是要敲断骨头,砸碎胸腔,然后破膛而出。   “为何一定要杀我呢?”   纪潜之有些困惑,随即又无谓地笑了笑。   “这阵法很是有趣,如若有机会,我倒愿意多加参详。”   年轻道士笑容儒雅,如同和煦春风:“多谢夸奖。纪教主武功高深,在下亦是翻阅众多古籍,才得出这个法子。可惜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,只能就此别过。”   纪潜之点点头,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,神情轻松起来。   “许多年前,有个人对我说过,从这里跳下去,就能找到绝世秘籍。”他面带微笑,用怀念的语气说道,“不知这绝世秘籍,能否破你的阵法?”   说罢,纪潜之突然向后仰去,身体迅速坠落山崖!   我X——纪潜之你大爷的!疯子!神经病!   傅明脑子里滚过无数骂词,身体却在同一时间奔了出去,冲向山崖,不顾一切地向纪潜之伸出手。   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跟着跳了下去。   在剧烈的风声中,纪潜之微微睁大了眼睛,那张向来冷漠的脸上,终于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惊愕的情绪。 第29章 二十九   在许多文艺作品里,常常会出现跳崖的情节。   主角受到袭击,被人逼落山崖。   或者被逼至绝境,悲愤隐忍地跳崖了。   抑或是相互爱恋的情侣,因为不容于世,约定好一起殉情。You jump,Ijump。   随着穿越文化的兴起,跳崖更成为一种时尚,各路角色趋之若鹜。不跳个崖,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。况且,在武侠小说里,即使你跳崖不能穿越,也有很大几率获得绝世秘籍一册,从此人生开挂,叱咤风云。   因此,绝壁山崖成为了一个非常受欢迎的自杀/他杀圣地。   由于工作关系,傅明对跳崖情节见怪不怪,甚至有些厌烦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这种早已烂俗的剧情,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   然而事实是,他不仅跳了,还搞得异常惨烈。   左小腿骨折,右肩扭伤,脑部轻微震荡。除此之外,全身各处均有一定擦伤。   而一同跳下来的纪潜之,只受了些皮外伤。唯一称得上严重的,是他的右手,皮肉被荆棘撕裂,露出红白色的骨头。   这是坠崖时,纪潜之一手抓住傅明,一手拖拽荆棘藤条而留下的伤痕。可惜中途傅明衣袖断裂,身体再次下坠,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河滩上。由于水位下降,河滩上全是碎石块,没摔死实属万幸。   在晕过去的前一刻,傅明模模糊糊地想,历史真他妈相似。   十几年前他带纪潜之爬下山崖,大抵也是这么个流程。角色互换,位置颠倒,这回受重伤的人变成了自己。   真是世事无常。   傅明昏迷了很久。   再次醒来时,天已经黑了。纪潜之正背着他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林里行走。肩膀和小腿都得到了妥善包扎,其余伤口也抹了药,冰冰凉凉的,很是舒服。   “醒来了?”   大约是察觉到傅明气息有所变化,纪潜之随口问道。   傅明点头,又想起纪潜之看不到他的动作,便嗯了一声,补充道:“多谢纪教主出手相助。”   “路少侠不必客气。”纪潜之跨过地上横倒的树干,语气轻快地说:“今日之事,纪某深受感动。”   从你的话里,我可没听出半点儿感动的意思啊。   傅明默默想着,把头搁在纪潜之颈侧,微微闭上了眼。受到撞击的颅骨还在疼痛,脑袋里嗡鸣不断。   “其实路少侠不必随我跳崖。我既敢跳,自然心中有数。这么多年修习武艺,又岂会轻易丧命山崖。”   “……是我多虑了。”傅明闷声答道。他想起纪潜之落崖的姿态,漫不经心毫无顾忌,完全不像是有所准备。   那一瞬间,他真的以为纪潜之要自杀。   傅明想着想着,竟然将内心的疑问说了出来。纪潜之哂笑一声,把他的身体向上托了托,随口回答。   “死了也无所谓啊。”  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纪潜之嗓音含笑,语调温润悦耳,仿佛在谈论最寻常的事情。   可傅明却浑身发冷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作为本书的主角,纪潜之隐忍坚定,不择手段,誓要查清血案真凶,报仇雪恨。正因如此,他对生的执念异常深重。   “很奇怪吗?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,也知道有许多事要做,恨不得立刻得偿所愿……”   纪潜之放缓脚步,在月色下辨认着荒林间的道路。   “但我又觉得,怎样都无所谓。奋力争抢而顷刻死,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况且,我早该死去了……很多年前,城北武馆,和那些人一起。”   他停了下来,选定一块平坦空地,将傅明放下。两人相对,傅明终于看清纪潜之的脸。   俊美的,漠然的,却又带着空浮的笑意。   “生生死死,不过一念之间罢了。”   傅明此时并不知晓纪潜之话里的含义。   也不了解纪潜之身上背负的秘密。   “为什么和我讲这些?”他问。   纪潜之伸手,揉了揉傅明的头发。微凉指尖掠过脸颊,在擦伤处摩挲片刻。   这是个很暧昧的动作,傅明想要避开,但纪潜之已经抽回了手。   “没什么,突然想和你说说话而已。”   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。纪潜之寻来枯枝落叶,在地上生起一堆火。傅明伤重,干脆躺在火堆旁取暖。而纪潜之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,背对着他,脱掉身上湿透的衣物。   傅明这才想起来,半面崖下是山涧,纪潜之应该是蹚水走了很长的路。这个时节的溪水,入骨冰寒,能生生剥掉人一层皮。   纪潜之脱了上衣,便露出精壮的脊背来。肌肉匀称,线条优美,单只是看着,都觉得赏心悦目。但如果仔细辨别,就会发现他的脊背上布满了各种细碎的陈旧伤痕。刀伤,剑伤,鞭痕,甚至有烧灼的印记。   傅明觉得刺眼,于是转开目光,盯着跳跃的火光出神。他的脑袋晕晕沉沉的,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,无法思考明白。身体热度逐渐升高,血液携带着疼痛四处流窜,横冲直撞。他必须咬紧牙关,才能让自己不发出□□来。   也不知捱了多久,傅明的意识逐渐模糊,再度昏睡过去。   半夜时分,他开始发烧。身体难受得紧,却偏偏醒不过来。喉咙像是被点了火,干燥得快要爆炸。在臆想中他张着嘴,拼命呼吸着冰凉的空气,但症状得不到半点儿缓解——事实上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。每一处神经,每一块皮肤都被滚烫的岩石压迫着,动弹不得,剧痛无比。   半梦半醒间,干裂的嘴唇突然传来了清凉的触感。有什么液体灌入口腔,抚平痛苦的咽喉。傅明挣扎着,终于能够动作。他碰到了某个人的身躯,微凉而光滑,带着夜露气息。出于本能,他努力靠近对方,试图汲取更多的凉气。这个过程不是很顺利,但最终傅明取得了胜利,紧紧将战利品抱于怀中。  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。躁动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,身体不再闹腾,落入更深的睡眠。   一夜安宁。   天快亮时傅明做了噩梦。   他梦见更年轻一点的纪潜之,满身是血,跪坐在城北武馆里,抱着一具尸体。脸上表情凄凄惶惶,茫然无措。转眼又是一片黑暗森林,纪潜之站在前方,周围堆积着支离破碎的肢体。他身上的红衣已经被血浸透,更多的血液顺着手臂流淌下来,漫过剑身,滴落在地。   傅明想喊,想叫住纪潜之。但有两双冰凉柔软的手从后面蒙上了他的眼睛,扼住他的喉咙。妖冶怪异的嗓音贴着他的耳朵笑嚷,声调尖细而癫狂。   看,他是魔教的人了!  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?   他离开了你,而你重获自由,不再被师门遗命束缚,也不会被卷入江湖事端!现在你后悔了,想把他带走?妄想!   傅明睁大了眼睛,透过指缝,看见黑暗中生出无数树枝,如同鬼魅手臂,缠绕住纪潜之的身体,一层一层,将其吞噬干净。   他大口喘息着,用尽全身力气,终于嘶喊出声。   纪潜之!   纪潜之!   “纪潜之……”   话一出口,傅明霎时清醒过来。他发觉自己枕着纪潜之的臂膀,四肢死死缠在对方身上,肌肤相贴,亲密无比。   “怎么,睡梦中也想着我?”   纪潜之笑着,目光尽是戏谑之情。“路少侠情意深重,纪某受宠若惊。”   傅明立刻坐起,快速整理衣裳。他的手有些发抖,几次都系不好腰带。从后面伸来一双手,替他完成了这项工作。修长优美的手指,缠绕着深蓝色的腰带,显得格外好看。   “我决定了。”   纪潜之顺势拥住傅明,低声说道,“既然你喜欢我,而我刚好也有点儿喜欢你,不如在一起试试。”   ……啥?   傅明僵直着身体,不吭声也不动作。他还没有彻底从梦境里走出来,大脑乱成一团,无法提取有效信息。   唯一确认的是,由于跳崖事件,纪潜之终于相信了他的谎言。   见傅明沉默,纪潜之吻了吻他的耳垂,笑道:“你不说话,我就当你答应了。”   傅明喉头滚动,发出模糊难辨的音声。   “那么……”   纪潜之又说了什么,傅明没有听见。他转头,去看对方的脸。从额头到眉毛,鼻梁到嘴唇。沉静的眼,浅淡的笑。   他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纪潜之的容颜。   正如他从未真正考虑过纪潜之的一切。   作为一名书籍修复工作人员,傅明的任务,就是纠正剧情,让所有的角色按照规定好的剧本演戏。书中人物的经历与情感,只要不影响书面剧情,就不该由他来操心。   不关心,不投入,不参与。   不思考,不插手,不当真。   可是就在这一刻,就在这一瞬间,傅明产生了真正想要了解纪潜之的念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工作忙碌,接连感冒,只能周更。 第30章 三十   六年前,城北武馆一役,二十八位武林豪杰伤亡惨重,惊鸿剑不知所踪。   纪家声名狼藉,一时间竟与魔教相提并论。   而后一年,惊鸿剑复出江湖,行事狠辣,更甚以往。凡有碍魔教者,多遭屠杀。惊鸿剑和纪淮的名字,也成为无数武林人的噩梦。   与此同时,他凭借自身功绩,逐渐成为教主亲信。手握重权,掌控魔教,后联合白枭、明华等人,夺取教主之位。孪生双子下落不明,据传已遭纪淮戕害。   ——这是傅明沉睡在坟墓时,书里所发生的剧情。   同事乐谷曾说过,“师兄傅明”的死亡,对纪潜之产生了极大的刺激,间接导致主角走上反派的道路。   可是,具体细节究竟怎样,傅明并不清楚,也从未思考过。   他死后,纪潜之是如何离开城北武馆的呢?   为何傅明的尸体没有被带走,而是扔到了乱葬岗?  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?为何纪潜之会销声匿迹,再出现时性情大变?纪潜之曾说过,魔教律法严苛,生存艰难,那他在城北武馆犯了事,回到教中会怎样?   书里什么都没讲。书本只会把剧情所需的文字展现出来,隐藏掉不必要的内容。   傅明想问问纪潜之,毕竟向当事人提问是最快捷的方法。但每次当他转头望向纪潜之,看到对方笑眯眯如沐春风的脸庞,就自动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。   “路少侠可是有话要说?”   听到纪潜之的问话,傅明摇头,犹自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,一瘸一拐地向前走。   今天凌晨时分,这位教主突发奇想,决定和傅明处对象。作为一名思想独立的现代化青年,傅明自然不乐意,然而他错过了最佳抗议时机。   所以他打算和纪潜之保持距离,尽量避免肢体接触。也许纪教主是睡糊涂了,让秋冬的冷风吹吹脑子,就能回忆起自己的正确性向来。   “为何突然对我这般冷淡?”纪潜之问道,脸上笑容不减,“明明昨晚还特别热情,主动投怀送抱。”   “……我没有。”   傅明否认着,不由加快脚步,连身上伤痛也顾不得了。   纪潜之在后面看着他稍显仓促的背影,轻笑道:“路少侠真喜欢睁眼说瞎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傅明心里有鬼,一时间无法回嘴,只好沉默赶路。受伤的部位还在作乱,身体不停地冒虚汗,脚踩在地上只是发软。纪潜之的嗓音自后方传来,轻松愉快,语调上扬,含着逗弄般的笑意。   “不如让我替你回忆下昨晚的细节?比方说,路少侠是如何纠缠上来,向我索取肌肤之亲……”   傅明忍了又忍,还是回转身来,抬手去堵纪潜之的嘴。其实他更想一拐杖抡过去,但出于自身安全考虑,还是放弃了这种暴力行为。   “耍弄一个伤病之人,有什么意思?”他尽量放平语气,盯着纪潜之的眼睛说道,“教主总喜欢做些莫名其妙的事,我实在不明白。”   纪潜之的声音闷闷的,伴随着温软的气息,喷洒在傅明的手心里。   “比如?”   “这还用举例?明明不喜欢男人,却反复作弄我;明明知道跳崖危险,又不是没其他出路,非得主动跳下去,还说山崖下面有绝世秘籍,那秘籍不是早就给你了吗?还有……”   傅明没说几句,突然察觉到气氛有异。纪潜之眼神深沉,反问傅明:“你怎么知道秘籍的事?师兄连这个也告诉你?”   傅明顿时失了气势,收回动作,有些含糊地应和着。他没注意到,纪潜之此刻神情奇怪,有种说不出的迷惘。   “师兄怎会与人亲近至此……”   纪潜之的自言自语,听到傅明耳朵里,就成了质疑。   他不好解释,便默默握紧手里的树枝拐杖,打算静观其变。纪潜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如同最锋利寒冷的刀刃,一下下剐动着皮肉。   “难道……”   伴随着纪潜之的言语,傅明的心也拎了起来。   “难道你与师兄并不是友人关系?”纪潜之看着傅明的眼神愈发奇怪,“说起来,师兄的确从来不近女色……”   “不是好吗!”   傅明打断纪潜之的猜想,又气又笑,转身就走。经此一吓,他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得干干净净。   纪潜之跟在后面,叫了几声他的名字,不见回应,便笑着问道:“你在发什么脾气?便是我猜错了,也不值得你如此罢?”   傅明不吭气。前面有条沟壑,他腿脚不便,必须小心挪动身体,才能跨过去。哪知纪潜之突然将他拦腰抱起,轻松越过沟壑,向前几步放下。   “……多谢。”   傅明有点儿愣怔,讷讷道了谢,打算继续走路。不防纪潜之抓住他的手,将他整个人按到旁边的树干上。   “师兄的事我以后再问。”纪潜之凑近傅明的脸,语调柔和,像是哄劝不听话的宠物,“反正来日方长,你什么都瞒不住。我现在只想纠正你一个问题。”   纪潜之说着,微凉的嘴唇落在傅明的眉心,沿着鼻梁向下亲吻。傅明下意识想躲,被他捏住了下巴,死死固定住。一个强硬意味的吻堵住了傅明的嘴。舌头撬开牙齿,向内掠夺,仿佛要将其生吞活剥。   傅明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吻过。   更确切地说,他根本没有多少亲吻的经验。无论是在现实,还是在书中,他都不习惯与人亲近。上次主动献吻,也是为了完善谎言,保护自己的身份。   所以,他并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。   他只是僵着身体,大脑空白一片,不知如何是好。朦朦胧胧的快感从身体各处生起,混杂着疼痛的滋味,堵在气管里。当纪潜之终于结束这个吻的时候,他才断断续续咳嗽着,重新获得了思考的能力。   纪潜之替他把落在脸颊的发丝挽到耳后,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。   “是男是女,对我来说,根本无关紧要。”   无视伦理,颠倒纲常,原本就是魔教内常有的事。情爱方面,并没有太多约束。   “你也无需躲藏,早日习惯为好。”纪潜之笑了笑,似乎看透了傅明的心思,“我既然说要与你一起,往后也会仔细待你。”   这句话的意思,大约是你老老实实听话做我的人,我便会好好对你。   如果旁人听到纪潜之这样说话,只会欣喜非常,受宠若惊。毕竟纪潜之多年来并没有对谁特别在意过,也不会多费口舌加以哄劝。   然而傅明只觉得纪潜之在威胁自己。他抬头望着面前的男人,并未在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睛里搜寻到任何喜爱的情意。   “……好。”   傅明张了张嘴,看似诚恳地应承道:“多谢纪教主抬爱。”   闻言,纪潜之牵起嘴角,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来。他抚弄着傅明的耳垂,指腹顺着颔骨线条向下滑去,动作暧昧而亲密。傅明没有多少实战经验,但他隐约觉得,此处应有回吻一个,才显得合乎逻辑,应情应景。   亲吻而已,他傅明也做得来。   如此想着,他有些僵硬地仰起头,靠近纪潜之的脸。两人越来越近,呼吸交缠,眼看就要亲上的时候,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。   傅明迅速推开纪潜之,看见远处站着七八个陌生人,有男有女,服饰奇异艳丽,身上背着鼓鼓的行囊,手里还拎着笛子手鼓之类的乐器。其中有个不到十来岁的小姑娘,举着根快化掉的糖人,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。   傅明很是尴尬,顺便在心里腹诽纪潜之。他没注意到周围情况,但这家伙肯定早就察觉到有人要来,偏偏一声不吭,任由自己出糗。   “又不打紧。”纪潜之仿佛听得见傅明的心里话,淡淡扫了他一眼,补充道:“路少侠脸皮真薄。”   傅明嘴角抽动,只想真诚问候纪潜之。   恰逢此时,远处响起个稚嫩清脆的声音。那举着糖人的小姑娘,摇晃着身旁人的衣袖,大声说道:“啊,阿姐,那对夫妻要吵架!”   谁是夫妻!   谁和这货是夫妻! 第31章 三十一   听到如此口无遮拦的话语,被唤作阿姐的女子连忙弯下腰来,对小姑娘小声解释着什么。其余几个人则是打量着傅明与纪潜之,目光夹杂着好奇、防备以及揣测的意味。   傅明不想多做停留,拄着拐杖打算离开。远处的一行人却也跟着动了,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冲这边挥挥手,扬声说道:“少侠留步!”   傅明略一回头,便看见对方向他奔来,边跑边招手,黝黑的脸上绽放着热情的笑容。待到傅明面前,此人突然伸出双手,抓住了傅明的肩膀,仔仔细细地端详着。   “没错……没有错……”他喃喃自语着,表情逐渐变得明朗而活泼,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。“这是福远镖局的标志!我们有救了!”   说着,他凑近傅明,几乎急不可耐地发问道:“现在接镖吗?银两多少?我们凑一凑还是有的……镖局的其他人呢?”   傅明被一连串问题砸得有些头晕。他看了看自己袖上的团花,又抬头看向面前神情激动的小伙子。   “兄台可能误会了。”傅明解释道,“我并非福远镖局的人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“前些日子路遇盗贼,承蒙福远镖局出手相助。这套衣服,也是他们赠予我的。”傅明见对方还想说话,又补充道,“如果你要问镖局的下落,半个月前他们离开洛青城,算算日子,现在可能已经到了百回川。”   傅明说话的时候,那七八个陌生人都已经聚集在了他的身边。闻言,所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情绪。   “如此,是我唐突了。”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放开傅明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。“方才错认人,希望少侠不要介意。”   傅明摇头。   纪潜之原本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,此时突然出声。   “你们想运什么镖?”   现场一阵沉默。抱着小姑娘的女人幽幽叹了口气,用细若蚊呐的声音答道:“我们无货可运,只为保命。”   福远镖局做生意,既保财物,也保人命。   “我看两位也不像恶人,不如明说了罢!”那小伙子接过话头,愤愤说道,“我们都是街面上卖艺的,凭着这点儿杂耍戏法,也能混口饭吃。洛青城旁边大大小小的城镇,我们哪里没去过?遇见收保护费的,寻衅滋事的,也都能打发……哪知会惹到赤鸦堂!”   听到赤鸦堂的名字,纪潜之眼神微沉。   “那日,我们本来在碧霞镇……好端端的,突然出现一帮人,砸了我们的牌子,打伤我们的人!说是现在街面做生意,须得经过赤鸦堂同意。我交了钱,讨好话,根本没用。那为首的,据说是赤鸦堂里说得上话的厉害人物,相中了阿梅,想借个由头抢回去……”说到这里,年轻小伙儿瞅了一眼抱着孩子的女人,神态似喜似忧,“我们不肯,便动了手,结果伤到那人……惹下如此祸端,碧霞镇是没法呆了,只能出逃,而赤鸦堂一路追赶,直到此处……”   原来如此。   小说里常见的恶霸抢人情节,傅明并不感到意外。   “说什么正道侠义,赤鸦堂行为不端,仗势欺人,与魔教无异!”年轻人咬牙切齿地痛骂着,原本黝黑的面颊泛起隐约血色来,“都是虎狼之徒,猪狗不如!”   “嗯,你说得对。”纪潜之微笑点头,似乎并不感到生气,反而跟着骂了两句。“其实不瞒小兄弟,我俩也是被人逼迫,逃到这里。荒郊野岭的,太不安全,不如结伴同行?如果遇上歹徒,或是寻仇的故人,相互也有个照应。虽说我这兄弟受了伤……”纪潜之拍了拍傅明的脊背,手臂顺势搭在肩上,仿佛两人是关系极好的哥们儿。“但我们都会点儿拳脚功夫,关键时刻,也能帮得上忙。”   傅明并不知道纪潜之的意图。   他抬头望去,只瞧见纪潜之微勾的唇角。   “当然没问题!兄台不要客气!”年轻小伙儿立即应承,连称呼都变得热情许多。“叫我凌三儿就行!不知两位兄台尊姓大名?”   “纪……”   “我是路人甲。”   傅明抢先答道,用手指了指身旁的纪潜之,“他叫路人乙。我们……嗯……是兄弟。”   说实话,这俩名字都挺不正常。   但是凌三儿显然是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人,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异样。   “好嘞!路大哥,路二哥!”凌三儿随即改口,转而向他们介绍身旁的人。“这是阿梅,还有她妹妹。这是胖叔……”   傅明心不在焉地听着,目光偶尔落在纪潜之身上,发觉对方一脸若有所思。   双方介绍完毕,队伍重新动身,在荒林间行进。纪潜之借着要照顾伤员的理由,与傅明落到了最后面。   “你在打什么算盘?”   傅明压低嗓音问道。他可不相信纪潜之是什么乐于助人的好家伙,最起码,在现在的世界线里,绝对不是。   “路少侠何出此言?”   纪潜之目不斜视,表情坦荡:“江湖中人互帮互助,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事。况且,路少侠都不愿接近我,这日子过得好生无趣,人多也能热闹些。”   “……”敢情这还是我的错啊?   傅明嘴角抽动,懒得再问纪潜之任何问题。  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。前方远远传来小孩子的笑闹,还有大人慌张的呵斥。纷乱的脚步踩在积满落叶的地上,发出干燥而连绵的碎裂声。   纪潜之看了看傅明没有表情的侧脸,突然问道。   “我刚刚就在想,其实你的名字是假的吧?”   傅明身形晃了晃,大概是脚下没踩稳。他抓紧手里的树枝拐杖,面色不变地答道:“是真的。”   “瞎扯。”   纪潜之对他的答案嗤之以鼻。   傅明也不解释,继续一瘸一拐地走路。   又过了好一会儿,纪潜之说。   “路少侠可能没发现,你撒谎的时候,会装得特别冷静。”   有么?   傅明扭头,恰好对上纪潜之笑容温和的脸。那双微微弯起的漆黑眼眸,仿佛已经将他的秘密彻底看穿。   但傅明知道这只是错觉。   “纪教主多心了。”他说,“我向来问心无愧,又何来假装一说。”   对于傅明的回答,纪潜之不置可否。   他们跟着队伍向西北方向走。据说再走个两天三夜,就能走出树林,通过一条偏僻小道,绕到某座城镇里去。   若只是想要离开荒林,并不需要这么麻烦。傅明心里清楚,从这里往出走,不到半天光景,就可以进入官道。多年前,他背着中毒昏迷的纪潜之,便是如此出逃,搭上路过的马车,去往最近的城镇。   但这些人需要避人耳目。   傅明不明白纪潜之加入队伍的原因。也许真的如纪潜之所说,只是出于好心,顺便消遣时间。   反正纪教主思路迥异,不能以常人之心揣测。   傅明叹气,毫无来由地觉着心累。   他听见纪潜之的问话,语气随意平淡,好似闲聊家常。   “……所以,路少侠的真名是什么?”   “都说了我没有用假名!”   一行人在树林里走了很久。   到晚上的时候,纪潜之已经和其他人混熟了。   他们在地上生起火堆,并做了简易支架,烧水热饭。说是热饭,其实就是把一大块干肉扔进沸水里煮,等肉煮软了,加点儿盐巴,就可以吃。   傅明坐在不远处,看着众人忙活。纪潜之扛着一捆柴回来,动作熟练地添柴加火,不时和旁边人说笑几句。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,他把衣袖卷了起来,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臂。火光跳跃着抖动着,将他整个人染上耀眼而明亮的颜色。   单这样看,谁会想到他是恶名昭著的魔教教主?傅明心想,谁会把这个看似温良无害的男人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联系起来呢?   即使是傅明自己,有时候也不愿承认啊。   他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,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头发。脑中响起久违的提示音,接着是乐谷活泼的嗓音,似乎带了酒意。   “傅明,节日快乐!”   “……什么节日?”傅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。   “新年啊!小明,你该不会是过得太投入,把这边的事全忘了吧?”乐谷打了个酒嗝儿,笑嘻嘻地说,“今天放假,科里的同事们出来聚餐,还问到你的情况。我说你沉迷工作不可自拔……话说你进展如何?”   傅明沉默,望向篝火旁热闹的人群。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纪潜之怀里,小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,眼睛一睁一闭,仿佛就要睡过去。纪潜之扶住她的身体,一边侧身倾听着旁人的话语,偶尔插上两句。   “没什么太大的进展。”傅明喃喃低语,“慢慢来吧,反正还有时间。”   听到傅明的回答,那边许久没有说话。   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,傅明隐约听到乐谷轻浅的呼吸声,带着寒冷的气息。也许现实的世界里下雪了。他想。每到这个时节,总会下很大的雪。   “总之,你加油吧。”乐谷说,“需要帮忙就叫我。”   连接被切断了。傅明抬头,看到纪潜之把熟睡的孩子交给阿梅,转而向他走来。   “刚煮好的肉,还有热水。”纪潜之把盛着热水的碗递给傅明,随意坐在地上,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,将肉切割成碎块。“喏,伤员,快吃饭。”   水很烫,还带着某种腥味。傅明喝了几口,便放下碗,说:“多谢纪教主照顾。”   “你还真会客气。”   纪潜之扯扯嘴角,并不打算配合傅明的套路。他一手支着下巴,百无聊赖地盯着傅明看了一会儿,突然说道:“你可以像之前那样,叫我的名字。作为交换,你也应该把真正的姓名告诉我。”   傅明不吭声。   纪潜之又说:“路人甲这个名字太难听,就算我想叫得亲密点儿,实在下不去嘴。”   ……啥破理由。   傅明懒得吐槽。他伸手将纪潜之耳鬓的碎发拨弄到后面,然后亲了亲对方冰凉的嘴唇。   “我没骗你。”他低声说着,望进纪潜之深邃无光的眼眸里,“我是路人甲,永远都是。”   在这本书里,没有傅明的位置。   他的生命是虚假的,身份也是虚假的。任何情感的付出都毫无意义,与书中角色发生牵扯,更是滑天下之大稽。   他不属于这里。   他总归要回去。   纪潜之没有再追问。傅明难得主动一次,因此教主大人心情不错。他按住傅明的后脑勺,重新吻了上去。   傅明无法呼吸。他挣扎着,喉间发出模糊而暧昧的□□。有什么轻柔冰凉的东西落在了额头上。傅明向上望去,看到天空正在飘落细碎的白色颗粒。   下雪了。 第32章 三十二   初冬的雪,没有持续太久时间。   待到天亮时,地上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纱。而挂在枯树枝上的雪屑,已经彻底消融,化作无数细碎水滴。   一行人稍作整顿,再次出发。傅明腿脚不便,只能勉强跟在最后面。纪潜之几次打算帮忙,都被他断然拒绝。   “路少侠何必害羞。”   纪教主望着傅明苍白的脸色,笑道:“你我关系非同一般,相互照顾也是应该。”   傅明只当没听见。   纪教主也不生气,依旧带着闲散的笑意,不紧不慢地跟着傅明。   他们大约在荒林里走了十几里路。快到中午的时候,年纪最小的孩子嚷着肚饿,不愿再走。大家也都有些乏困,便决定就地休息。   傅明靠着树干坐下来,呼吸有些急促。他现在感觉很糟糕,恶心感一阵阵往上窜,就仿佛胃里有只手在翻搅,在揪扯,意图把他的内脏活生生拖拽出来。   看来不该强撑的。   他缓慢而迟钝地想着,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。眼前的景象开始变模糊,耳朵里也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杂音。   恍惚间,他似乎听见纪潜之说了什么,抬头望去,却不见对方身影。   不远处,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嘻嘻哈哈地来回奔跑,和叫做阿梅的年轻女子玩闹。在阳光照耀下,她头上扎着的两根羊角小辫,也仿佛带了黄澄澄的光,一抖一跳的,直往傅明眼里钻。   “嘘,莫吵,你叔伯大哥都累了……”   阿梅细声细语地告诫着,用手指了指周围休憩的众人。然而她的言语并没有什么作用,小丫头依旧笑着闹着,踢踢踏踏地绕着空地跑。   “阿梅——”   凌三儿站在十步之遥的地方,唤了阿梅的名字。她便不再管教孩子,拧身慢悠悠地离开了。   被留下来的小姑娘显然觉得很无趣,环视四周,见到坐在树下的傅明,顿时眼睛一亮。下一秒,她径直奔过来,撞进傅明怀中。   “糖……叔叔要糖!”   她仰起头来,圆溜溜的眼睛里装满了渴望与祈求。   傅明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,温和作答:“我没有糖。你去别处玩罢。”   小孩子哪里会信这种话,立刻在傅明怀中闹将起来,连声唤着要糖吃。傅明伤势未愈,先前被她一撞,已经头昏眼花,这会儿更是难受,只觉得天旋地转,恶心欲呕。   “听话,到别处去玩。”   傅明的语气不由带了几分强硬。他推开怀里的孩子,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。这姑娘倒也识趣,没再继续纠缠,转身跑进林子里去了。   傅明闭上眼睛继续休息。耳鸣持续不去,而且愈演愈烈,他几乎无法听清周围的响动。   不知过去多久,林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,接着是阿梅惊恐而悲楚的尖叫。   “你们做什么?住手!”   傅明翻身跳起,定睛望去,只见周围出现许多陌生武人。面带不善,腰悬短刀,个个骑着高头大马。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胖男人,穿着一身猩红绣银的绸衣。由于体格关系,这衣裳只是勉强套在身上,紧绷绷的,似乎马上就会撕裂开来。   傅明的目光向下移去。他看见了先前玩闹的小姑娘,此时正蜷缩着躺在泥泞的地里,浑身血污,眼神呆滞。右脚的鞋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麻绳,拴在她□□的脚脖子上。   麻绳的另一端,正牵在黑胖男人手中。   “严山!你这畜生!”   凌三儿怒吼一声,直接冲了过去。未至马前,早有两人拔刀相向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凌三儿脸上青筋根根暴起,眼睛几欲充血,嘶声叫道:“你他娘还有没有人性?啊?连孩子都不放过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阻拦的人突然举起刀刃,瞬间刺穿他的肩胛骨,将他活活钉在地上。未出口的怒骂,便化为痛苦的嘶嚎。   同伴们纷纷面露惊惶,不敢向前。阿梅早已瘫坐在地,眼泪糊了一脸,泣不成声。   “把孩子还给我……求求你……”   “现在知道求我啦?”严山冷哼一声,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梅,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晚了!你算是个什么东西,不识抬举的臭婆娘,还敢踢伤老子?今天我要你们不得好死!”   这话说得气势十足,但回应他的,却是身后一声极为明显的嘲笑。   “谁!谁他娘的在笑?”   严山恶声恶气地质问着,扭过身来,寻找声音的主人。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,他看见了个黑衣男人,面容俊美,不似常人,手里却捧着一只缺了沿的破碗。   正是纪潜之。   “你笑什么?有什么好笑的?”   “为何不能笑?”纪潜之反问道,“区区一名弱女子,究竟踢伤何处,让你追赶至此,甚至心生杀念?我看你气息虚浮,丹田不稳,阴阳失调……”   伴随着纪潜之调笑般的话语,严山的脸色逐渐紫涨起来,连声怒喝道:“住嘴!休要胡说……”   “想来只有一种可能,”纪潜之的视线从严山脸上掠过,落到腿间位置。“阁下的命根子大约废了罢?没关系,说出来大家都能理解,何必动刀动枪。”   纪潜之的意思很明确。强抢民女的恶霸没有得逞,反遭对方一记断子绝孙脚,彻底成了太监。这种事难以启齿,当事人恼羞成怒,于是不远千里杀人泄愤。   人群骚动起来。不只是被围堵的卖艺人,连严山自己带来的手下也都交头接耳,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光打量着他。更有甚者,偷偷发出嬉笑的声音。   “一派胡言!都是一派胡言!”严山厉声叫着,五官扭曲成狰狞形状,“你是何人?胆敢如此污蔑老子!”   “我名路人乙。”   纪潜之微笑作答,端着手里的碗向前走去,试图穿过包围圈。也许是刚才的信息太过劲爆,一时间竟无人拦他。严山坐在马上,气得浑身发抖,等纪潜之走近了,突然拔刀一劈。   这一刀是冲着纪潜之的脖颈去的。   但不知怎么回事,刀刃并未伤及纪潜之,反而打落了他手中的碗。只听叮咣作响,瓷碗落地,碎成几片。碗里的清水,也泼溅一地,渗入泥土不见了。   纪潜之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,微微叹气。   “这是我为路少侠寻来的雪水。干净清凉,可以提神。”   说着,他抬头望向严山,唇角勾起,笑容和煦。   “这位仁兄,打算如何赔偿我?”   赔偿?   一碗分文不值的清水?   严山差点儿嗤笑出声。   他行走江湖少说也有四五年,有了赤鸦堂的庇佑,当真是风光无限。在碧霞镇,人们听到他严山的名头,没有一个不害怕的,没有一个不想巴结的。如果他要找谁的麻烦,根本不用仔细谋划,随便编个由头,就可以恣意发挥。   在寻衅滋事方面,严山的技艺磨练得炉火纯青。   所以,他很清楚纪潜之的伎俩。   真是个不怕死的傻子。他想。   “赔你?当然可以!”严山呲牙一笑,用刀柄指了指自己的小腹,语气阴森而不怀好意:“老子别的没有,黄金水倒是不少!多给几碗,想必也能填饱你的肚子!”   说完,没等纪潜之回话,他自己便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。满心的闷忿,此时也似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。   然而下一刻,也不知怎么回事,严山突然失去了平衡,从马背栽下来。他松脱了抓着麻绳的手,整具身体硬生生砸在地上,发出不堪重负的□□。   他下意识想挣扎,想骂脏话。但他张了张嘴,半个字也发不出来。   距离右眼球不到半寸的地方,悬着锋利的刀刃。   那是他最熟悉的短刀。就在刚才,自己还握着它,向纪潜之耀武扬威。   现在刀落到了纪潜之手里。   而他自己,四仰八叉躺在泥泞的地上,身体被对方死死按住,动弹不得。当他向上望去,看见纪潜之面带微笑的脸庞,心里莫名开始发怵。   这个人是如何出手的?如何行动的?   他什么都没看到!   周围出现短暂性的静默。过了好几秒,严山带来的手下才醒悟过来,纷纷拔刀,对准地上的纪潜之。   局势强弱一目了然。严山心中略安,定了定神,竖眉怒喝:“无耻狂徒!你敢伤我试试?你若动刀,便是和赤鸦堂结仇……”   “哦?”纪潜之不减笑容,将手中刀刃又送近几分。“如此说来,这位兄台身份尊贵得很,不知是何方神圣?赤鸦堂下设十三门,有名有号者数百人,我却从未听说过严姓之人……”   严山急道:“我叔父是杨明贵!给石堂主做事的杨明贵!”他直瞪瞪地看着纪潜之,试图在这张脸上找出些许惧怕的神色来,但最终一无所获。“杨明贵的大名你总该听过!只要他放话,定会让你死无全尸!”   “未曾听闻。”纪潜之说,“也许是我孤陋寡闻。”   “你去查!你问!”严山又急又气,眼眶几欲血红,“去洛青城!随便找个人问问,无人不知!对了,我叔父还和夏川阁阁主说过话!只要他动动嘴皮子,有你好受!”   纪潜之沉吟着没有说话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   见状,严山露出僵硬而得意的笑容。   “明白了吧?快把刀放下,向我求饶,也许还能活命……”   他的话没有说完。   那柄近在咫尺的锋利刀刃,猝不及防地插进眼球,直抵颅骨,然后被纪潜之用力拔出。   血水和脑浆一同迸溅出来,红的,白的,稀稀拉拉洒了一地。   “啊……我想起来了。”   纪潜之自言自语,一脸恍然大悟。“石永苍身边确实有个姓杨的。可惜只是个会说奉承话的废物,供人解闷取乐罢了。”   他直起身来,血迹斑斑的脸上带着漠然而无趣的笑意。黑漆漆的眼珠子略转一转,望向人群之外的傅明。   下一刻,周围所有的刀枪都刺了过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补充结尾处一千余字。没必要另开章节,就编辑到这一章了。最近天气不好,大家注意身体啊。我大约患了鼻炎,这雾霾……到年底了,工作越发忙碌,保证基本不作数。不过也快忙完了,再过十来天,更新加快。(真的 第33章 三十三   纪潜之的身形瞬间被淹没。   在众人看来,这是一场毫无疑义的杀戮。   严山的手下大约有十五六人,骑马带刀。而纪潜之孤身一人,深陷其中。   除了傅明,没人会认为纪潜之能活下来。  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,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。   纪潜之用一柄短刀,拦住了攻击。   他的动作太快,快到无人看清。即使是傅明,也只能瞥见一抹残存的刀影。   围攻的人顾不上惊讶,重新挥刀袭向纪潜之。   短兵相接,马匹嘶鸣。   现场顿时混乱一片。   凌三儿被钉死在地上,行动不能,纷乱的马蹄几乎就从他头顶越过。而站在不远处的卖艺人面面相觑,不敢上前营救。   瘫坐在地的阿梅愣怔片刻,突然大声嚎啕起来。   “孩子!孩子还在里面!谁来救救她……”   卖艺人的脸上纷纷露出迟疑而恐惧的神情。有个身形低矮的中年男子踌躇着走了几步,空中突然飞来个黑乎乎的东西,落在泥地里滚了几滚。他定睛一看,正是个糊满了血的头颅,双目突出,僵然可怖。   “哎哟!”   中年男人失声叫道,身体向后仰倒,面如土色,再不能动。   显然是吓破了胆。   “谁来救救孩子……”阿梅犹自说着,眼睛并未从前方移开,但声调已经转为绝望。“救救她……她还在里面……”   傅明在心里叹了口气。他没必要管这档子事,但女人的哭声与哀求始终挥散不去,如同极细的丝线,穿进耳膜,直达大脑。   他强打起精神,足下运功,冲进混乱人群。凌三儿离得近,于是傅明打算顺手搭救。但当他看到凌三儿背上插着的刀刃时,不由犹豫了下。   伤口位置不好,直接拔出太危险。   凌三儿此时意识还算清楚,看见傅明脸上表情,心中已是了然,嘶声吼道:“别管我!去救阿梅的妹妹!”   傅明微微点头,转身离开。在来回奔跑逃窜的人影和马蹄中,他很快搜寻到了目标。   破败的,脏污的,小小一团,悄无声息地躺在泥地里。周围堆积着乱七八糟的肢体碎块,有些碎屑落在了她头上,但这姑娘毫无反应。   怕是已经来不及了。   傅明虽然清楚,但仍然赶过去,将她抱进怀中,用手指探了探鼻息。情况没有预想的糟糕,他便放下心来,起身欲走。   耳边猛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惨叫。他回头,刚好看见纪潜之用手活生生掏出了一个人的心脏。   傅明的呼吸一瞬加快,又恢复如常。他匆匆收回目光,抱着怀里的小姑娘逃出战场。等待已久的阿梅哭喊着扑上来,他便顺势交了人,踉跄着走到一边。   四周嘈杂的喧闹,傅明已经听不到了。   眼前还是方才所见的景象;沉浸于杀戮的纪潜之,从人体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,粘稠而猩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来,滴滴答答落到地上。   而在做这件事的纪潜之,依旧在笑。   眉眼弯弯,薄唇微翘。   漆黑深沉的眼眸里,透着恶意而喜悦的光。   傅明从未见过纪潜之这般模样。   “妈的……”   他用力咬着牙齿,把声音挤碎在喉咙里。一丁点儿酸楚的感觉溢上眼球,又转瞬不见。   也不知过去多久,身体的知觉逐渐回复,耳朵里能听见轻微的响动,像是走路的脚步声。傅明抬头,看见浑身血污的纪潜之朝这边走来,脚下踩着破碎的尸块。   ——严山带来的人马,无一生还。   路过凌三儿身边时,纪潜之稍作停顿,径直将那把贯穿对方身体的刀拔了出来。   “多有得罪。”他似是没有听到凌三儿的痛苦嘶嚎,伸出一只手,微笑问道:“小兄弟伤势如何?能否行走?”   凌三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用力打开纪潜之的手,连滚带爬地逃离开去,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怪物。   纪潜之并不在意,转而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,将散乱的湿发拨到耳后。他环顾四周,那些卖艺的男女目光躲闪,神态仓皇,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   最后,他的视线停在了傅明身上。   两人都没有说话,但傅明显然读懂了纪潜之的意思,步履蹒跚地走过去。及至身边,纪潜之扶住了他的臂膀。  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,他们一起离开了。   与之前行进的方向不同,纪潜之选了另一条路。   一条朝向官道的路。   途中,纪潜之对傅明说。   “其实我没报什么期望。虽然凌三儿提到‘有个赤鸦堂的厉害人物’,但仔细想来,石永苍怎会养出这种仗势欺人的蠢货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淡淡一笑,语气带着不清不明的嘲讽。   “石永苍作恶多端,却总归是个有脑子的聪明人。”   傅明记得石永苍是赤鸦堂的二堂主。此人与纪家、无义帮两宗血案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,是纪潜之复仇的目标之一。   “反正都是赤鸦堂的人,碰上了,就算作无聊的消遣。”   纪潜之说着,大约是在对傅明解释自己的行为。   其实即使他不解释,经过严山这件事,傅明大致也明白了。   赤鸦堂在纪潜之心里,是仇恨的代名词。对其他事情,纪潜之可以漫不经心,但若是涉及到赤鸦堂,只有赶尽杀绝。   想来,夏川阁亦是如此。   傅明心里泛起深深的无力感。   纪潜之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   “……我在想,你做得太过头,容易树敌。”傅明回答道,“等你以后当大侠了,日子一定不太好过。”   纪潜之笑了出来。   走到一处坡上,傅明体力不支,终于摔倒在地。   长期的忍耐抵达崩溃点,病痛占据了他的意识,蒙住所有的知觉感官。朦胧之间,纪潜之弯下腰来,将他背起,继续向前走。   傅明模模糊糊地看见,自己的胳膊蹭了血。两人身体相贴的部分,湿黏而温暖。某种铁锈味儿的液体渗入衣衫,在胸膛烙下猩红的印记。   傅明不愿去想那些血迹都是谁的。他只觉得累。从头到脚,从指尖到心脏,都疲累得无法动弹。   在刺鼻的血腥气中,他缓缓闭上了眼。   次日,他们的旅程到了终点。   白枭带着一群手下,等候在官道边。所有的人都身着乌衣,静默不动,远远望去好似一大片沉沉黑云。旁边放置着朱红色的车辇,形制华丽,雕琢精良。   傅明不清楚白枭如何来到这里。他猜是用了魔教内部联络的手段,只是不知纪潜之何时进行的联系。   对纪潜之的行动和想法,傅明所知甚少。   他被纪潜之牵着手,一步步走向车辇。所有的人齐刷刷下跪,朗声叫道。   恭迎教主!   恭迎教主!   这声音响彻天空,惊飞了荒林间休憩的雀鸟。   傅明望向纪潜之的背影,不由想起多年以前。当他们住在乐阳山的时候,纪潜之也常牵着他的手,和他一起上山,笑嘻嘻地说着一些关于江湖的传闻。   那时的纪潜之,虽历经磨难,却依旧心志坚定,信奉侠义之道。没有加入魔教,也没有遭到诸多背叛与非难。   可傅明已经记不太清,那个纪潜之的模样了。 第34章 三十四   两人上了车辇。白枭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,似乎想问什么,又沉默着未发一言。   车内陈设,比起以往傅明所见,又要精致许多。朱漆矮桌,熏香小炉,茶水点心若干。绣着莲纹缠枝图案的地毯上,铺了层锦缎薄被,方便休憩。纪潜之进到里面,便松脱了傅明的手,随意靠坐在窗前。一个侍童模样的人掀帘而入,俯身替二人除了鞋袜,呈上脸帕手巾等物,迅速退下。又有位郎中打扮的年轻人抱着药箱,恭恭敬敬进来,打算替纪潜之上药。   “先看看他。”   纪潜之说道,用手指了指车厢角落一脸疲色的傅明。   年轻郎中低声应诺着,跪坐到傅明身前,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剪刀。   “小生僭越了。”   说罢,他小心剪开傅明小腿处缠裹的布条,查看伤势。骨折的部位已经肿胀发紫,隐约可见一片片瘀斑。傅明讶然,他只道伤痛难愈,却不知已经严重到这般境地。   年轻郎中又拿出一柄细长银刀,一瓶烈酒,将刀刃浸在酒中。片刻之后,他拎起银刀,把整瓶酒液全倒在肿胀的伤口上。   冰凉灼烫的液体接触到肌肤,让傅明生生打了个激灵。   “教主。”   白枭站在窗外,看了傅明一眼,欲言又止。   “无妨。”纪潜之淡淡说道,用手巾擦拭着脸上血污,“挑重要的说,其余琐事你自行处置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傅明习惯性地竖起耳朵,想听清白枭的汇报内容。然而剧痛感猛然袭来,瞬间夺取了他所有的注意力。几乎是反射性地,傅明挺直了脊背,差点儿整个人弹跳起来。   “请不要乱动。”那郎中一边说着,动作利落地切开傅明腿部的皮肉。黑红色的浓稠液体缓慢流出,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恶臭。刀刃碰到骨头,密密麻麻的疼痛顺着腿部神经爬上来,直窜进傅明的脑袋。   真他妈要命。   傅明紧咬着牙齿,强迫自己不要嘶喊出声。眼前一阵阵发黑,疼痛与晕眩感来回敲打着太阳穴,连带着耳朵里生出许多乱糟糟的嗡鸣。白枭的声音如同从极远的地方传来,断断续续模糊不清。   “赤鸦堂……聂长海……武林大会的筹备……”   “……北边绿林祸乱,结盟三家共同镇压……石永苍分身乏术,赤鸦堂内只剩韩元据守……派不上用场……”   傅明长长短短地呼吸着,嘴里全是血腥味儿。他扭头朝纪潜之望去,只看见一张平静而淡漠的侧脸。窗外丝丝缕缕的日光落在那人身上,仿佛失了温度,只显得苍白刺眼。   白枭的声音仍在继续。   “夏有天买下了桃花小坞,其余十一家妓馆也都有他插手的铁证……此外,不单是洛青城,沿途的那几家也…………”   听到这里,纪潜之出言打断:“外头有没有风声?”   “有人传,但信者不多。”白枭答道,“夏川阁根基深厚,难以撼动。”   纪潜之微勾唇角,似是嘲讽。   傅明没有听全谈话内容,但凭借着对剧情的掌握,连蒙带猜,也能知道不少重要信息。只是此刻精力不足,无法深入思考其中关联。   腿部断骨已经固定,年轻郎中仔细缠裹好伤口,又替傅明处理了身上的擦伤扭伤。不等傅明道谢,此人转身面朝纪潜之,唤了声教主。   纪潜之并不看他,继续听着白枭的言语,偶尔插话几句。那郎中不敢抬头,毕恭毕敬地捧起纪潜之的右手,开始清理上面的血痂。   傅明隐约想起,几日前两人坠崖,纪潜之为了救他,右手严重受伤。   他一直不清楚纪潜之救人的原因。关心?怜悯?善心大发?或是因为他编造的那些关于身份的谎言,让纪潜之产生了犹豫?   ——师兄的旧友,纪淮的爱慕者。   现在想想,这内容也真是瞎扯。   傅明心里苦笑,身体靠着车厢,逐渐放松下来。不知不觉,白枭和纪潜之的谈话声也停止了。郎中包扎好纪潜之的右手,收拾药箱退了出去。没过多久,外头车夫挥起马鞭,车辇开始移动。   纪潜之回过头来,冲傅明笑了一笑。   “我们回魔教。”   自然,傅明没有拒绝的权利。   其实这样也好。呆在主角身边,方便修正剧情。况且,他想了解更多关于纪潜之的事。   于是傅明欣然同往。   然而,没过几天,他便后悔了。   作为魔教教主,纪潜之总是很忙。每天傅明醒来,都能看见他在处理教中事务。有时遇上棘手的问题,会和白枭交谈很久。刚开始傅明还能听一听,后来实在觉得枯燥无味,和剧情也无甚关联,便放置不管了。   传递书信的鹰隼,隔几天就会出现。纪潜之收到信后,有时心情不错,脸上笑容也多些;有时情绪低沉,整个人泛着不可靠近的冰冷气息。魔教弟子历经磨练,秉承“无论何时都不可引起教主注意”的原则,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能不出声就不出声,能不在场绝不出现——鬼知道这会儿教主心情如何!   傅明经验不足,所以时常撞上枪口。这纪教主也奇怪,明明事务繁忙,得空休息的时候,总喜欢逗弄傅明几句。言辞之间,颇多暧昧。看着傅明露出憋屈神色,他便心情舒畅,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。   饱经折磨的傅明得出个结论:对于纪潜之来说,自己大概就是个可供戏耍解闷的物件。   一个月后,众人回到魔教。   教中弟子早就收到风声,远远望见朱红色车辇,哗啦跪了一片。有个体格特别魁梧的壮汉站在前面,默不作声地等着队伍靠近。方脸宽额,神情冷肃,褐红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髻。和其他弟子不同,他穿着一件灰蓝短褂,袒露出大片鼓胀的肌肉。而最值得注意的,是他脸上的疤痕,如炸裂开来的烧伤般,横贯双目。   竟然是个瞎子。   当车辇停下,纪潜之带着傅明出来时,那壮汉扯开笑容,用粗砺难听的嗓音叫道。   “纪淮。”   纪潜之微微颔首,拍了拍对方厚实的肩膀,笑道:“明华,你辛苦了。”   原来这人就是明华。   魔教核心人物之一,纪潜之的亲信。   传说此人嗜杀成性,戾气极重,犯下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。傅明早就有所耳闻,今日终于得见真容。   只是不知此人何故双目失明。在原著里,明华戏份不多,但绝没有目盲的特征。   纪潜之打完招呼,径直朝里走去。白枭紧跟其后,与明华擦肩而过时,皱眉低语道:“很臭,马上洗掉。”   明华脸上笑容更甚,连连应诺,声音有些不利索:“白姑娘舟车劳顿,快去歇息……我这就去弄干净,你,莫嫌弃。”   说着,他抬手用力在衣裳上擦拭几下,神情局促地将双手藏到背后。   即使只有几秒,傅明还是注意到,明华的指缝指甲处都嵌着黑红色的粉末。   白枭抿紧双唇,不再说话,加快几步离开。明华连忙跟上,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,不至于太近。虽说是盲人,他的行动却丝毫不受阻碍。傅明从后望去,可以看见明华后脑壳扎着的发髻,犹如一个小团子,衬着过分魁梧的身体,显得说不出的好笑。红褐色的发丝又短又枯,毛毛躁躁,似乎还沾着什么粉屑。   ……粉屑?   傅明瞬间醒悟过来。   此人发色并非红褐。那是经由血液浸染,风干后呈现出的颜色。   指甲指缝里的粉末物质,亦是如此。   难怪白枭情绪不佳。   “请公子往这边走。”   突然响起的陌生嗓音,打断了傅明的思绪。他收回目光,看了看站在周围的几名魔教弟子,略微点头。   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。现在傅明借助拐杖,走路倒也利索。在魔教弟子的带领下,他穿过许多弯弯绕绕的巷道小径,来到一座花园中。十来个打扮艳丽的女子迎上来,不容分说挽住傅明的手,拉着他继续往里走。   傅明不习惯与人亲近,想要挣脱束缚,但她们的力气竟然大得出奇,一时间无法甩开。   “公子莫急,小心伤着自己。”有位面容娇俏的姑娘凑近来,言笑晏晏,“出了这道门,就是软香阁,教主休憩的地方。”   傅明不解其意。   他被众人簇拥着,穿过几重拱门,见到一座精巧朱红小楼。周围栽种着南天竺与冬青等物,层次渐染雅致非常。又有溪水环楼而过,雾气氤氲,衬得楼阁亦幻亦真。   这便是软香阁了。   傅明并没有被直接领进楼里。众女子带着他来到后方厢房,伺候他沐浴更衣。和之前在魔教的待遇不同,这次她们竟然打算一手包揽傅明的洗澡过程。作为一名洁身自好的现代青年,傅明断然拒绝了她们的好意,逃荒般跳进桶里洗了个囫囵澡。得亏右腿伤口包扎得严实,没有沾到太多水渍。   然而等他跨出浴桶,穿上侍女准备好的衣物时,那位年轻郎中突然急慌慌地闯进来,检查他的伤势。拆布条,换药,包扎右腿,所有步骤一气呵成。   “请公子千万珍重自己的身子。”   这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。傅明抬头,便看见门窗薄纱上,映着众位女子窈窕的身影。敢情他洗澡时,这些人都守在门外没有离开。   “若是伤情加重,惹得教主不高兴……”   话没有说完。傅明皱眉,总觉着隐隐不自在,但找不到原因。   一切收拾妥当,他又被人带领着,从软香阁西南角的侧门进入。行走十余步,来到一间精致耳房,里面桌椅床榻一应俱全。南面没有墙壁,改设半架镂空雕花木屏风,与正屋隔开。   “里面是教主的卧房。”有人见傅明望向屏风,便出言解释道,“公子住在此间,方便传唤。如经教主允许,也可随意走动。”   又有姑娘抱来紫檀木盒,一层层抽开,让傅明挑选。里面放置的都是各式香料,绫罗绸缎,甚至还有发簪手镯等物。   傅明一件件看过去,心里逐渐泛起某种不祥的预感。结合这些侍女的言行举止,他觉得魔教的人应该误解了什么。   “请公子仔细挑选。”捧着木盒的姑娘笑盈盈说道:“都是些常用的物件,哪些适合,您应该比我们清楚。说来惭愧,教主的喜好,我们向来不甚明了……”   傅明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端详。压在最底下的一层木盒,没有全部拉开,看不清里面内容。他伸手一摸,碰见个温润光滑的柱状物体,便随手拿出。   儿臂粗,有弧度,色泽饱满,形态栩栩如生。   正是一根玉势。   傅明:“……” 第35章 三十五   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,将玉势放回盒中,面色不变地问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   闻言,屋内的女子纷纷以袖掩嘴,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。   “居然问我们做什么……公子应该比谁都清楚呀?”   “男子行房多有不便,做足准备才行……啊,莫非教主喜欢更直接粗暴的玩法?”   傅明额角抽动。   他忍了又忍,尽量用镇定的语气解释道:“几位姑娘误会了。我与纪教主不是那种关系。”   “不是哪种关系?”   门口响起个温和带笑的嗓音。傅明转头,看见了纪潜之。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,众女子低头敛目,不发一言。待纪潜之走进房间,她们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。   傅明莫名有些紧张。他望着纪潜之,想要表现出平日的冷淡模样,但当对方靠过来时,他还是不由自主挪开了视线。   纪潜之身上只随意搭了件黑色绸衣,袒露出形状漂亮的锁骨和胸膛。乌黑长发披散着,偶尔有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下来,滑进衣襟,消失于胸腹之间。   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。”   纪潜之说着,目光扫过桌上的紫檀木盒,饶有兴趣地拈起一根玉势。   傅明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。他清了清嗓子,避重就轻地答道:“你我自然是互相认识的有缘人。”   “路少侠又在装傻。”   “不然呢?”   傅明反问。   其实,抛开装傻充愣的因素,他的确不清楚两人关系的具体定义。虽然纪潜之说过“有点儿喜欢他”,强行把他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,但仔细想想,这家伙并没有对魔教公开介绍过他的身份。   “确实不好形容……”纪潜之微微皱眉,做思索状。“啊,有了。”   “——露水鸳鸯。”   听到这个答案,傅明无语凝噎。   纪潜之笑:“称呼不重要,意会即可。”   他把玩着玉势,修长手指滑过沟壑突起的部位,动作暧昧而略带□□。“说来他们也是有心。我未曾提过你的事,却能私下准备这些,想必早就打听过风声。”   傅明立刻想起路上不堪回首的相处经历,顿时明白了侍女们如此待他的缘由。   完全是这货害的啊。   “不过这个尺寸略生猛,路少侠承受不住。”纪潜之放下玉势,闲闲打量着傅明,眼神含笑。“况且,你似乎并不喜欢这些助兴的东西。”   傅明随声附和:“确实如此。”   “果然性情中人。”纪潜之赞道,“看来路少侠和我想法一致。”   不不,虽然不知道你指哪方面,但我们所想的内容绝不相同。   “时候不早,也该歇息了。”纪潜之看着傅明,语气轻松平淡,“此间太过狭窄,不如随我进房?”   傅明连忙推辞:“谢教主美意,我不惯与人同卧。”   “是么?”   纪潜之的态度依旧很温和,但屋内的空气明显开始凝固。   傅明有点慌乱,他抬眼望去,恰好对上纪潜之微微俯视的双眸,不由心中一凛。   糟糕,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爱慕者人设。   “我不讨厌欲拒还迎的把戏。”纪潜之的神情也是淡淡的,漫不经心,微含嘲讽。“偶尔来几次,是情趣。做过头了,就显得造作。”   傅明张了张嘴,没能找到回击的言语。   有一瞬间他对自己的谎言产生了厌倦情绪,想要破罐破摔夺门而逃。   可是纪潜之的言语和眼神,却仿佛一簇细小火苗,悄无声息地点燃了他心底积压已久的情绪。   妈的,居然被看扁了?   几个月来他兢兢业业,废寝忘食,为了修复剧情挽救主角,花费了无数心力。他的目标从未改变,更不可能轻言放弃。   全力扮演一个爱慕者能怎样?   发生关系又如何?   只要不干扰剧情发展,甚至有利于他下一步动作,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。   更别说是这种……无足轻重的事情。   傅明有些粗暴地揪住纪潜之的衣领,啃咬对方冰凉的嘴唇。舌尖尝到了某种熟悉的甜腥味儿,以及若有若无的酒香。下一秒他的身体被推撞到墙上,脊背生疼。   纪潜之抹去唇边血迹,笑了一笑,将沾血的手指伸进傅明嘴里,来回翻搅。   “路少侠真是毫无长进。”他说,“无论是技术,还是脾性,都差劲得要命。”   傅明无法答话,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。   “寻常人得这机会,定会拼命奉承我,讨好我,得我欢心。凡有所求者,大抵如此。”纪潜之凑近来,轻咬着傅明的下巴,脖颈,然后是不断颤抖的喉结。他的嗓音带着温热的气息,喷洒在傅明□□的皮肤上。   “……你却只会撒谎,又爱演戏,稍微说几句,就暗自闹脾气。说真的,你不考虑改进一下?”   傅明挣扎不脱,张嘴欲咬,那两根灵活的手指却及时抽出,躲开了袭击。他啐了一口唾沫,哑声说道:“是你自己选的。”   闻言,纪潜之眼中墨色愈浓。   “你说得对。”   他贴着傅明的耳际低语。声音像是酒醉之人的梦呓。   “是我自己选的。”   冰冷湿润的手指伸进傅明衣服下摆,顺着大腿抚摸至后臀。侍女准备的衣物本就单薄,纪潜之的动作几乎毫无阻碍。   傅明从未被人如此待过,身体不由自主绷紧,连带着呼吸也乱了几拍。   “路少侠身材不错。”   纪潜之笑语道,牙齿不轻不重地咬着傅明的耳垂,偶尔用舌尖舔舐那一小块柔软发红的部位。滑入臀缝的手指,却丝毫不见温柔,强硬性地撑开隐秘之处,长驱直入。   “唔……”   傅明弓起身子,双手紧紧扣着墙壁,不反抗,也不拒绝。那几根冰凉粗暴的手指在体内□□着,翻搅着,如同酷刑,又充满□□。没过多久,纪潜之便抽出手指,转而抬起傅明的右腿,挺身进入。   出于疼痛,傅明□□出声,但他很快用手臂捂住了自己的嘴。身体里仿佛有一柄利刃,来回碾磨,彻底侵占。他想躲开,但面前的暴君丝毫不给机会,死死地将他困在原地,无处可逃。   身体被大力冲撞着,一次一次,越来越激烈。傅明几乎站不稳脚,整个人伏在纪潜之身上,任凭对方征战杀伐。脑袋里乱糟糟的,塞满了各种声响。血液轰隆隆的奔流,肉体相接的淫靡声响,还有谁的破碎喘息与哭泣。他寻找许久,末了才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。   体内逐渐升起某种奇异而欢欣的快感,而这快感随着纪潜之的动作愈演愈烈。傅明咬紧了牙齿,却依旧不能阻止喉咙里逸出的□□。意识逐渐模糊,在即将抵达高潮时,他不由抓住了纪潜之的肩膀。   耳边传来微弱而清晰的叹息。   “师兄……”   傅明睁大了眼睛,颤抖着射出白浊液体。   有一瞬间他以为纪潜之认出了他的身份。但当他望向对方,看到那双漆黑如寒夜的眼眸时,终于意识到了更为可笑的事实。   纪潜之看着他,却根本不在看他。   那视线穿透了他,落在茫茫虚空中,没有归处。   许多过往的记忆碎片突然闪现,半面崖的祭奠与对话,跳崖后的噩梦与表白,归途中疗伤的画面。他被剜肉磨骨痛不欲生,而纪潜之并未看过一眼。   ——傅明与纪潜之是什么关系?   ——为什么纪潜之会救他,又坚持带他回来?   这问题的答案如此明确,就白晃晃放在傅明的面前。可他从未仔细去想,认真去看。   现在他知道了。   纪潜之选择他,只是因为,他与“师兄”有所关联。   仿佛通过这种方式,就能触及到已不存在的过去。   这是对故人的“思念”。   也是对过去的“留恋”。   而傅明自己,什么都不是。 第36章 三十六   “为什么我们不能干涉虚拟全息世界?”   在光线昏暗的报告厅里,讲师提高了音量,再次向众人提问。   “为什么我们必须遵守三原则?”   这个问题过于简单,台下很快传来稀稀拉拉的应答声。   “为了保护书籍文字。”   “如果人为干预,可能对内容造成不可逆的损坏……”   “那只是其中一个方面。”白发苍苍的讲师站在台上,用沉稳而深厚的嗓音说道,“禁止干涉书籍内容,不仅是出于工作需要,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自己。虚拟全息世界的创建与运行,将会产生庞大的数据;这些数据通过一连串复杂运算,将准确的规范化内容重新展现出来,完成文字编写。在这个过程中,会产生大量附加数据,它们虽然没有显示为文字,却也是支撑虚拟世界运行的重要内容。我们将这些隐藏数据称之为‘附加性废弃物质’。”   “比如说,在一本书中,记载两人当街械斗,其中一人死亡。文字只讲述活着的人接下来如何,省略对死者的交待。但实际上,街上的路人会对尸体产生反应,做出报官、收尸、清理现场等一系列举动。这些情节并不属于书籍文字内容,只是世界运行产生的附加数据,不会显示出来。”   “要记住,当平面书籍转换为虚拟全息世界时,它便拥有了自我的秩序。”讲师加重语气强调道,“如果过度干涉文字内容,导致世界发生改变,偏离原有运行轨道,这些本来无害的隐藏数据,就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危险……”   “也就是蝴蝶效应?”坐在中间的乐谷打断他的发言,笑嘻嘻问道:“像电影里演过的,某个剧情点发生变化,会诱发一系列连锁反应……”   “不仅如此。”讲师回答,“虚拟全息世界的本质是一堆数据。人为的干涉可能导致整个数据运行紊乱,产生计算错误。同时,世界被改变后又会产生新的隐藏数据。在极其不稳定的情况下,庞大的数据流将会攻击外来人员。我们在执行任务时,都使用精神连接方式,万一遭到攻击,后果不堪设想。很多年前,就发生过类似事故……另外,顺带一提,在虚拟全息世界停留太久,也会对自己的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伤害。”   “……总之,我希望大家不要忘记,里面的世界再真实,都只是一堆编码数据而已。你们是经过严格筛选挑出来的人才,足够优秀,也足够冷静,希望在接下来的工作中,每个人都能表现得十分出色……接下来,我来讲解残本古籍修复要点……”   昏暗的报告厅里,授课继续进行。   傅明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,一手撑着下巴,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桌上的旧书。阳光透过玻璃,暖洋洋地照耀着他的头发和肩膀。   一切风平浪静。   未来漠不关心。   “哔——”   熟悉的程序提示音。   傅明从梦中醒来,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处。   “您已在虚拟全息世界停留十七年零八个月,正在为您计算当前任务完成情况,请稍候。”   脑内的声音机械平缓,不带半点感情。傅明安静听着,一边转过头来,观察周围情况。   这是他的房间。一切陈设如旧,包括桌上还未收起的紫檀木盒。丝丝缕缕的晨光穿过窗棂,落在凌乱的床铺上,抚摸着他□□而冰凉的手腕脚踝。   纪潜之是何时离开的?   傅明没有记忆。   关于昨夜发生的事,他只能想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。   “……任务完成情况不明。是否重新计算?”   “不需要。”傅明开口,喉咙有些沙哑。“请连接修纂科,编号CN028,乐谷。”   “好的。正在为您转接,请稍候。”   傅明从床上坐起,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。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已被清理过,甚至换了新的里衣。虽然这衣料薄且透,领口大敞,几乎无所遮蔽。   “连接成功。”   程序的声音停顿两秒,紧接着传来乐谷睡意朦胧的嗓音。   “……什么事?”   “帮我个忙。”傅明说,“调出所有与纪潜之相关的隐藏数据。”   “……哈?”那头的人似乎没听清傅明的要求,隔了好一会儿,才咬牙切齿地回应道,“你知道现在是几点?凌晨四点十分零六秒,梦话留着梦里讲,别打扰我睡觉。”   “抱歉,有时差。”傅明语气不甚诚恳,“你先帮我,然后再睡,花不了多少时间。”   “傅!明!”乐谷的声音听起来很暴躁,似乎临近崩溃边缘。“别以为我现在揍不到你!还有隐藏数据是什么鬼?你要这东西干什么?”   “情况所需。”傅明淡淡答道,“麻烦你了,我急用。”   城北武馆之后,他沉睡了六年。这六年间,世界沧海桑田,物是人非。而作为主角的纪潜之,究竟经历了什么,无人能知。   他需要调查这些内容,然后重新权衡任务难度。   他不能再等。   乐谷沉默良久,才说道:“可是我没有权限。傅明,这是技术科的工作,不归我们管。”   “我知道你能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乐谷没有吭声,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。气氛变得僵硬起来,沉甸甸地喘不过气。   “好吧,我做。”   这声音很低,隔着遥远的距离,有些模糊不清。   “程序有监控功能,我得花点儿时间。根据潜藏级别的不同,抽调数据的难度也不一样。”乐谷说,“待会儿我会进行设置,按耗时将数据整合后分批传送给你。”   “……谢了。”   “不客气,你的年终奖归我就行。”乐谷不咸不淡地开着玩笑,没过一会儿,程序就传来新的提示音。   “正在进行数据传送。您可随时查看进度与内容。”   傅明舒了口气。乐谷办事效率向来很高,值得托付。   等任务完成之后,也许他该好好道个谢。   “这些东西大概需要四五个小时。你可以先忙别的,回头再来查看。另外,我把一些可能用得上的资料也调了出来,方便你参考。”乐谷话锋一转,突然问道:“你还记得我上次提到的那个科里的人吗?”   谁?   傅明茫然。   “是我们的一个前辈,以前也在科里工作。他沉迷书里的世界,分不清现实和虚幻,结果抛弃了妻儿,工作,再也没有回来。他的身体在营养仓里躺了四年,看起来像是活着,其实神经系统已经全部损坏,跟死了没有区别。”   乐谷低声笑了笑,声音带着嘲弄。   “书总会有结局。当那个世界运行到尽头,你就得说再见。谁都喜欢做梦,但总归要醒来。”   长时间的停留无异于慢性自杀。   如果在书本抵达结局时还没有离开,自身意识就会与世界彻底同化,无法分割。对于现实的身体来说,就是脑死亡。   傅明当然清楚这些。他经过长期培训,相关课程听了无数次,想忘也忘不掉。   “我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。傅明,别让我失望。”   “瞎想什么呢。”傅明轻描淡写地说道,“我只是想快点儿完成任务罢了。”   此时有侍女掀帘而入,他不再说话,迅速切断联系。   “请公子更衣。”   那侍女低着头,双手呈上衣物。象牙白的布料,依旧刺绣精致,款式大方。傅明点头道谢,顺手接过来,却不见她离开。   “还有什么事么?”   他问。   “教主有令,公子换好衣服后随我前往重花殿。”侍女细声细语地禀报着,目光在傅明身上停顿片刻,脸颊已是微红。“时候不早,还望公子快些。”   交代完毕,她便退至屏风后面,安静等待。傅明没有细想,很干脆地开始换衣,顺便查看数据传送情况。   乐谷很贴心地给数据资料做了分类,还有备注标题。傅明粗略扫了一眼,差点儿被口水呛到。   题目如下:   《魔教教主的私房密事》   《北霄派、赤鸦堂和夏川阁幕后的肮脏交易》   《从名门之后到魔教教主,一个男人的黑暗史诗》   《论主角的特殊爱好,堂堂教主竟喜欢吃粗面馒头》   ……   傅明感觉自己很有揍人的冲动。   他迅速浏览完所有的分类,在某个不起眼的位置发现了魔教地形图。打开来,便是各处机关设置,楼阁巷道。另附数据一份,对特殊地点进行详细说明。   “……公子?”   屏风后的侍女听不到动静,出声问询。傅明回过神来,继续穿衣,心里却开始打主意。   “姑娘可知道重花殿是什么地方?”他系紧腰带,似不着意地问道,“教主召我前去,有何事情?”   “教主的意思,我等不敢随意猜测。他只说带公子过去……”侍女迟疑着向傅明解释,“至于重花殿,是教中长老商议要事的地方,公子去了以后须得谨言慎行,以免多生事端。像我们这些下人,平时不能随意靠近那里,有不听话的,会被剜眼割舌……”   傅明顺势接话:“既然重花殿规矩如此森严,想必姑娘不太愿意去罢?”   “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。教主的命令哪容得我们挑拣,只是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她大约觉得自己失言,默默闭上了嘴。   “只是?”   傅明重复了这个词汇,但侍女显然不愿再谈。   他心念一转,笑着提议道:“那么,不如让我自己去重花殿?姑娘也可省些脚力。”   “……教中道路复杂,机关阵法比比皆是,公子不可随意走动。”   傅明整理好衣领,走至屏风前,与侍女四目相对。方才没有注意,现在他才发现这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,面容清秀,柳眉杏眼,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味道。   “姑娘不必担心,我也曾在教中呆过,肯定不会走错路。”傅明的话真假掺半,但对方脸上明显出现了动摇的神色。“即使出了差错,教主也不会责罚我。况且,今天天气很好,我想独自走走。”   那侍女犹豫而坚决地摇头,打破了傅明的期待。   也罢。   傅明不再坚持,跟着侍女出了门。两人一前一后,离开软香阁,向花园的方向走去。   路上很寂静,没有人声。   傅明又问:“刚才姑娘提到重花殿,为何吞吞吐吐?”   “唤我碧青即可。”她沉默着走了一段路,才说道:“这只是我的想法。重花殿杀气太重,让人害怕。我自幼便在教中长大,见了许多不该见的场面……”   傅明放轻脚步,屏息不语。他们已经踏进花园,左右都是茂盛苍翠的植物。   碧青自顾自地讲话,没有回头。   “不过公子无需担忧,今天没什么大事,教主心情也不错……我本不该多说话,但您看起来像是正派人士……”   “……平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……公子?”   她听不到任何回应,急忙转身,后方空无一人。   傅明从树丛里钻出来,轻巧翻过围墙。总算甩脱了侍女,他松口气,开始查看地形图。   现在的位置是魔教正中央。向南而下,绕行数条巷道,几座楼阁,避开机关阵法,就能抵达目的地。难度挺高,不过傅明身怀武艺,外加地图导航,一切不是问题。   而他要去的地方,则是关押魔教双子的监狱。   根据地图和相关数据可知,这两个人并没有死。纪潜之夺位之后,就将他们囚禁起来,隔绝天日。   傅明打算找到他们,然后见机行事。原本的魔教教主没有死,这件事也许会成为剧情扭转的关键。   顺便,他也可以通过这对双胞胎,了解纪潜之的过去。   “我不能再等。”傅明自言自语,跟着地图的指引走进巷道。身体还在隐隐作痛,时刻提醒着昨晚发生的荒唐事。纪潜之的喘息与呼唤,仿佛犹在耳侧。所有的所有,都让他觉得可笑,反感,甚至有些焦躁。他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,调查清楚纪家血案的细节,把不听话的主角扔到正确的道路上,再给故事一个圆满光明的结局。然后回到现实中,享受他迟来的休假,或者去崭新的虚拟世界里,做他那没完没了的该死工作。   即使他并不清楚,自己急于完成任务的原因。   傅明的行动,纪潜之一无所知。   他很早就来到重花殿,听各方下属禀报事务。都是些冗杂而无趣的内容,他实在觉得无聊,于是派侍女去叫傅明。   有人陪伴,时间也好打发。   虽然路少侠身上藏着很多秘密,性格也不活跃,但相处起来很舒服。闲来无事,还可以听这人讲讲师兄的过去。   在厌倦之前,是个不错的解闷对象。   况且,他的确有那么点儿喜欢对方。   只是这喜欢,比起其他的事情来说,太微不足道了。 第37章 三十七   许多年前,纪潜之在集安镇与魔教发生冲突。傅明匆匆赶来时,只见到纪潜之半跪在地,浑身是伤。对面站着个长相艳丽的红衣少年,笑容灿烂而傲慢,向纪潜之伸出手来。   ——与其加入空有门面的北霄派,不如来我这里?   如果是平常人,听到这些话,也许会心生犹豫。但急于变强的纪潜之,不顾一切接受了邀请。他随同少年登上车辇。纱帘掀开的一瞬间,傅明隐约看到里面还坐着个人,相貌打扮与红衣少年如出一辙。   现在想来,那是傅明第一次见到孪生双子教主。   剧情大幅改变,原本叱咤风云的人物沦为阶下囚,再也无人问津。真要说的话,傅明应当负起一部分责任。   他根据地图指示,小心隐藏着自己的行迹,穿过重重障碍,最终来到目的地。   那是一片广袤森林,暗沉沉不见边际。里面似乎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,也听不到任何声响。   傅明总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,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。   他循着小道进入森林,寻找双子的囚禁地点。   林间光线昏暗,无法看清周围景色。地上的泥土也是稀烂的,又湿又滑,稍有不慎就会摔倒。傅明身上没带火折子,只能小心行走。可能是气候太过潮湿,空气里全是某种积淀已久的腐烂味道,不断刺激着他的眼球和鼻腔。偶有寒风穿过树木,整座森林都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,仿佛千万亡灵正在号哭。   傅明硬生生打了个寒噤。   他觉着冷,无法言喻的冷。从皮肤到血管,甚至连呼吸也彻底冻结。   更奇怪的是,他越往里走,大脑越发昏沉。耳朵里似乎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,仔细听来,又像是有人在喁喁私语。   傅明扶住树干,用力摇了摇脑袋。幻听并没有消失,反而变得更加清晰。   “……不认识的人……”   “还活着……还活着。”   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,无法辨别具体方向。   “看他那蠢样……哈哈……”   傅明心中已有猜想。他干脆闭上眼睛,凝神静气,细细寻找发声处。   “……你猜他来这儿做什么?”   “说不定是个迷路的傻子……”   ——找到了。   傅明睁眼,加快步伐向前走去。耳边嬉笑声不断,并随着他的临近愈发张狂。也不知穿过多少山道沟壑,他终于望见一座低矮建筑。黑沉幽暗,形状难辨,几乎完全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树枝藤蔓中。   等他走近,才发觉这所谓的建筑物其实是个巨大的兽笼,且半体陷地,只露出陈旧的穹顶和小半截铁栅栏。两个勉强可以称为“人”的东西,正死死扒着栅栏,向外面的傅明露出诡异而扭曲的笑容。   “看见了!看见了!”   “有四年……还是五年?好久没看到活的人……你来,你来!”   里面的人胡乱说着话,伸出干瘦青白的手臂,招呼傅明。  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,傅明注意到他们手腕上戴着厚重的镣铐,稍一动作,就会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。   他走到铁栅栏前,蹲下身子,不动声色地叫道:“教主?”   “……教主?”其中一人重复着这个称谓,嘻嘻哈哈地笑起来,“不对不对,教主是纪淮,那个小狼崽子……”   另外一个反倒没笑,睁大了眼睛,似是疑惑地问道:“谁是纪淮?”   “就是我们招进来的人……打伤明华的——”话说一半,此人皱起眉头,很不高兴的样子。“说起来明华去哪儿了?没看见他那张傻脸真不习惯……”   关在里面的两个人各自陷入沉默,不知在想什么。蓬乱肮脏的头发下,五官依稀可辨。直挺的鼻梁,妖冶的眼,仿佛还是昔日惊艳的少年。   傅明等待许久,不见回话,便试探着发问:“两位教主武艺高超,如何被纪淮关押在此?”   这问题太过直接,两人先是面面相觑,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尖利笑声。傅明顿时脑袋生疼,想要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。   “为什么被关押在此?去问纪淮!问他如何勾结教内孽障,偷梁换柱,窃我心血!问他如何废我武功,挑断脚筋,日日夜夜强令吞服长梦散……”   长梦散?   傅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。   栅栏里的人歪着头,端详傅明的神情,突然笑道:“对了,你不知道长梦散,普通人都不认识它……世人只知长梦丹,却不知五行老人还研制了更绝妙的东西。”   五行老人。长梦丹。   傅明想起来,夏家大少爷中的毒就叫长梦丹。为了调查家仇,纪潜之特意“请”来程家晏,帮忙解毒。   “长梦散可是世间最难得的好物……粉末沾身,缥缈似仙;若是内服,滋味更加妙不可言。”里面的人语气愉悦,说话时眼底浮动暗金光芒,活像某种带毒的蛇类。“怎样,你也尝试一番?”   傅明摇头,做出万分谦卑的模样,低声赔笑:“教主抬举,小的实在不敢。”   闻言,两人不约而同露出失望的神色。   “你个蠢货,真是无趣至极……”   “教主说得是。”傅明表面唯唯诺诺,心里却开始盘算事情。这对双胞胎行为举止颇为怪异,思路也很混乱,完全不像是清醒的正常人。如果他们所言不虚,那么很有可能是被长梦散毒坏了脑子,加上武功被废,实在难堪大用。   “纪淮的气性要比你高得多。”蓬头垢面的前教主啧啧叹道,“当年他坏了事,罚他吃长梦散,他也没有求饶……”   “对对,我也记得。”另一人应和着,似乎想起了极遥远的回忆,脸上显出不真实的笑容来。“六年前?七年前?那小狼崽子太蠢,着了夏有天的道;违背教律按理应当就地斩杀,不过直接弄死太可惜。刚好五行老人送来长梦散,可以试试效果,所以就让他吃药,然后送进林子里……”   傅明呼吸一窒。   直觉告诉他,这两人讲的是城北武馆之事。纪潜之遭到夏川阁阁主陷害,暴露双重身份,又杀死众多武林豪杰。至此之后,纪家污名加重,魔教树敌更甚。   傅明曾猜想过,纪潜之回到魔教后会遭受什么对待。他也曾试图去问当事人,但话到嘴边,又没能出口。   “你好像对纪淮很感兴趣?”   话题猛然扭转,傅明一惊,立刻回过神来。他望向栅栏内,而里面的人也盯着他,一动不动。黑漆漆的空间里,唯独两双暗金色的眼睛闪着亮光,这情景实在有些毛骨悚然。   傅明牵动嘴角,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解释:“两位教主的手段让人钦佩,只是小的从未见识过长梦散的药效,因此好奇当时纪淮有何表现。”   “你想知道?”   那两人沉吟数秒,视线来来回回在傅明身上打转。见他态度诚恳,其中一个便压低嗓音,神神秘秘地说道:“你靠近些,我告诉你……”   傅明犹豫了下,还是弯腰做出聆听的姿势。不料铁栅栏里突然伸出两只手臂,狠命抓住他的头发,向内拉扯。傅明的额头硬生生撞击在铁栅栏上,顿时头晕眼花。他来不及叫喊——有人撕咬着他的嘴唇,撬开他的牙齿,将冰寒而充满铁锈味道的浓稠液体喂进咽喉。   下一秒他挣脱束缚,向后仰倒在地。双子的笑声响彻森林,充满癫狂般的恶意。   “吞服长梦散,正道君子也会变成杀人魔!可他的所见所闻,均会化作最为亲近喜爱之物!你猜怎么着?这地方原本用来关押寻衅滋事的武林人,足有数百名,纪淮进来之后杀了个干净!”   傅明断断续续地干呕着,但他什么也吐不出来。口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,以及某种苦涩带咸的药味。   “你想知道他的感受?自己亲自去尝尝罢!”   “……这长梦散的滋味,岂能让我等独享!”   后面还有些话,但傅明已经听不清了。  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。手脚发抖,无法正常行动。脑袋里骤然响起警报音,一遍一遍,像钝刀来回磨锉着他所有的神经。   “警告!警告!数据流错乱,您已遭到攻击,请迅速撤离……”   “……再次警告,该攻击危险级别为A……请迅速……断开……”   傅明勉强爬起来,摇摇晃晃地向前走。视线中的景象逐渐扭曲,变成全然陌生的画面。他已经顾不得囚笼中的双子,也来不及思考长梦散的具体药效。在最后一丝意识失去控制之前,他想起许多年前,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;白发苍苍的讲师站在台上,用极为慎重的语调,反复强调着干预书籍文字的危险性。   ——原来这种事,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啊。 第38章 三十八   被数据攻击会怎样?   科里新来的同事曾经这样问道。   不是讲过很多遍吗?乐谷随口回答,万一遭到攻击,大脑神经有受损可能,严重时危及生命……   不不,我指的不是病症,而是当事人在虚拟复原世界的表现。他会产生什么感觉?有什么体验?这些表现和攻击性数据之间有无具体关联?   嗯……根据工作内容的不同而有所区分吧。有些就是直接性的伤害攻击,有些会受到数据本身的影响,样本很少,没办法举例。反正不是什么好事,所以大家都比较警惕……   乐谷笑着解释,顺手拍了拍旁边傅明的肩膀。   不过,你的话肯定没问题。对吧?   ……   傅明浑浑噩噩地走着,四肢不听使唤。林子里的光线更加明亮,他能看见周围的景象,也认得清脚下的路。一切都似曾相识,但又毫无印象。口鼻间充斥着满满的血腥味道,挥之不去,令人作呕。这味道太过浓烈,仿佛某种沉甸甸的固体,堆放在空气里。   前方不断传来嘶嚎与哭喊,有人在奔跑,脚步声杂乱而慌张。傅明抬眼望去,隐约见到林间有黑影晃动。离得近了,便看见个浑身糊满了泥污的瘦小男人,拼命向这边逃窜。   在躲什么呢?   傅明无法思考。他的大脑轻飘飘的,就像一团软绵的云朵。   来人越来越近,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。傅明勉强放慢脚步,本能性地试图避开。就在二人即将迎面撞上时,他听到了利器穿透皮肉骨头的声响。   那是一把剑。寒光凛冽,锋利逼人,瞬间贯穿了男人的肚子,然后横向拉扯。冒着热气的肠子哗啦啦涌了出来,有一些砸到了傅明的脚背。下一刻剑身抽离,男人顿时失去支撑,静悄悄倒伏在地。   后面还站着个人。傅明艰难地转动眼珠,看向对方。   黑发披散,红衣如血。脸上糊满了血污,五官看不明确,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,浮动着血红色的微光。   啪嗒,啪嗒,是血水滴落的声响。粘稠而鲜艳的液体,顺着发丝,滑落下巴,渗透湿淋淋的衣衫,又漫过握着剑的手指。   那是谁的血?   抑或说,那是多少人的血?   傅明不知道。   他张了张嘴,叫道。   “纪潜之。”   声音很低,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。但纪潜之似乎认出了他,微微弯起眼眸,露出极不真实的笑容来。   “师兄。”   这呼唤温柔缱绻,又泛着深不见底的疲惫。   傅明应了一声。纪潜之上前来,用力抱住他。湿而黏滑的血水落在了傅明的脸上,有一滴溅进眼睛,视线被染成淡红。   “师兄,再见。”   伴随着话音落下,纪潜之的剑捅穿了他的腹部。冰凉锋利的剑刃,只在体内稍作停留,便彻底拔出。   傅明身体失了力,双膝一软,跪坐在地。他想抓住纪潜之的衣服,但无论怎么努力,都不能触及分毫。逐渐模糊的视野里,是纪潜之离去的背影。周围的树枝摇晃着舞动着,发出嘲笑般的沙沙声。   啊……想起来了。   傅明木然地望着前方,最终缓缓闭上眼睛。   他曾经梦见过这里。   也梦见过这个场景。   月前,他从半面崖跳下,与纪潜之逃亡时,途中做过相同的噩梦。   所以,现在也只是梦而已。   只是个还未醒来的噩梦——   傅明猛地睁开眼,入目是熟悉的陈设。他还睡在软香阁的耳房里,身体无痛亦无伤,除了倍感疲累,没有任何问题。窗外已是黑夜,屋内燃起了烛火,明亮而刺眼。   纪潜之站在床前,用手指抚摸着他破碎的嘴唇,见他醒来,便淡淡开口。   “路少侠真不听话。”   傅明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偷跑的事情,尴尬笑道:“我素来好奇心重,只想随便转转,没想到误闯了不该去的地方。纪教主怎么找到我的?”   “在这儿找个人很容易。”纪潜之说,“特别是进到禁林里的蠢货。”   傅明自觉理亏,没有反驳。   纪潜之也不多问,丢下句好好休息不要乱跑,就转身离开。傅明下意识伸手,抓住对方手腕,直接问道。   “他们说你吃了长梦散,你在林子里发生过什么事?”   纪潜之侧过脸来,毫无感情地俯视着傅明。   “你管得太多了。”   说着,纪潜之挣脱了手,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。   傅明沉默半晌,收回被甩开的手臂,遮挡住自己的眼睛,自言自语。   “我在里面见到的又是什么?”   程序滴滴作响,脑中的机械声音适时响起。   “是攻击您的隐藏数据。以虚拟全息世界时间为单位,建立日期为六年前。由于书籍内容更改过多,本身不太稳定,您误食长梦散,便触发了数据攻击。”   “也就是说,那些是纪潜之的经历?”   “大致吻合。”   傅明又不说话了。   他觉得烛火很刺眼,即使用手臂遮掩,也还是不舒服。   “程序已对您的精神状态检测完毕,目前并未发现神经损害状况。衷心希望您今后能注意安全,避免再次发生意外。同时,程序检测到您在虚拟全息世界停留过久,建议您尽快停止工作……”   “乐谷的数据传送情况如何?”傅明打断报告,问起另外的事情来。   “即将传送完毕,请耐心等待。是否开启进度提醒功能?”   傅明选择了是。   即使从纪潜之嘴里问不出事情,他也可以通过查看隐藏数据,来达到相同的目的。   这是他早就做好的打算。  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,他现在更想听当事人诉说。把当年埋藏的过去,一点一滴说出来,讲给自己听。   有脚步声临近。傅明略抬手臂,眼角余光瞥见个窈窕身影,连忙坐起身来,笑着打招呼。   “白姑娘。”   来人正是白枭。她走到床头,用剪刀剪了烛花,才转头看向傅明。向来冷漠的脸庞,此刻增添了几分肃然的杀意,连带着室内的温度也骤然下降。   “这次的事,教主不打算追究。你在禁林里见到谁,发生过什么,都不得与任何人提起。”她冷冷说道,“若有违背,以死罪论处。”   傅明点头应允,神情万分感激。   白枭紧盯着他的脸,不肯错漏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。她的视线很有压迫力,但傅明始终一副感激涕零又心怀余悸的模样,看不出什么问题。   “我不问你的来路,也不问你接近教主意欲何为。既然进了魔教,就守住自己的本分,好好侍奉教主,不要插手其他。”   “谢白姑娘指教,在下铭记在心。”傅明陪笑道,“先前不知道那是禁林,若是知道,绝不敢乱闯的。姑娘也无需担忧,我只是个无名无号的普通人,承蒙教主喜爱,能够陪伴左右,定会想方设法博君欢颜……”  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不要脸。   白枭微微皱眉,显出些不耐烦的神色。傅明叹口气,接着说道:“只是教主心结难解,实在让人牵挂。以前教中发生的事,我不太了解,如果白姑娘知道的话,可否告知一二?”   白枭无动于衷,似乎没有回答的意向。   傅明再接再厉,态度诚恳地建议道:“你看,教主待我很好,感情非同寻常。我也是关心他,想让他高兴起来。就算你跟我说了什么,教主肯定也不会生气。”   “教主对很多人都不错。不相干的人,无仇无怨的人,能取笑逗趣的人……”   白枭面无表情地看着傅明,语调冰冷不带起伏。   “心情好的时候,他对路边的无赖乞丐也很宽容。”   在摇曳的灯火里,白枭的面容艳丽动人,却又覆满冰霜。她的眼神落在傅明身上,像是在看某种毫无价值的死物。   “……归根结底,都是一样的。”她说完这句无头无尾的话,猛然扼住傅明的脖颈,将他按压在床。“这次不追究,不代表下次还能安然无恙。奉命带你去重花殿的侍女已被处死,你可知道?因为她没看住你,让你进了又臭又烂的树林——”   侍女……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姑娘?好像叫做碧青……   傅明愣神,眼前闪现出一张清秀而胆怯的脸庞。待要细想,脖颈的疼痛与窒息感却让他无法顾及其他。白枭持续收紧手指,眼看傅明脸色涨红,青筋毕露,终究松手放开。   “别想打探事情,也别想做任何出格的举动,否则你的下场和她一样。”白枭直起身来,快速走到门口,又补充道:“还有,别随便叫我。如果你学不会规矩,以后再这么称呼我,就割了你的舌头!”   “什么称呼?”傅明捂着脖子,边咳嗽边笑,“白姑娘么?”   话刚出口,房间杀意暴涨。白枭忍了又忍,冷哼一声拂袖而去。   傅明渐渐止住咳嗽,脸上笑意也消失殆尽。   “我怎么知道魔教的规矩,书里也没有写……”   魔教的律法,职务设置,人员分配,并没有交代。   这他妈就是本三流小说,哪里写过如此详细的内容。   “书里什么都没写。”   傅明喃喃自语,用双手盖住脸庞。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响;陌生侍女的叮咛嘱托,双胞胎疯狂而快意的大笑,纪潜之温柔冰冷的告别。这些声音逐渐混杂在一起,将大脑搅得混乱不堪,思考不能。   “滴——”   程序提示音响起,一切重归安静,如潮水迅速退却。   “数据已全部传送完毕。是否进行查看?”   傅明沉默片刻,开口回答。   “是。” 第39章 微不足道   (一)   纪潜之胸腹间有道剑痕。很长,很深,差一点危及生命。   这剑痕是父亲留给他的。在许多年前,某个平静如常的夜晚,赏月归来的父亲提着剑,杀死了家中所有的人。管事,僮仆,还有娘亲。   纪潜之迎面挨了一剑,但是没有死。在疼痛与恐惧中,他爬过至亲的尸体,挣扎着逃出庭院,永远离开了纪宅。   他四处求救,但无人伸出援手。最开始是世情薄凉,没过几天,到处都流传着纪桐杀人偷心法的谣言,许多人见到他,莫不嫌恶痛恨,讥讽取笑。为了活命,纪潜之尝尽了颠沛流离的滋味。乞讨,逃亡,被贩卖,直到被半面崖的老头儿带回山上,成为无义帮的弟子。   身上的病症被治好,但这道剑伤却烙在了体内,随着时间流逝,不断腐烂加深。   他日复一日地做噩梦,梦见父亲,梦见娘,梦见所有杀戮和哀泣的细节。无义帮被屠之后,他的梦里又多了师父师姐。   只要入睡,世界就将化作地狱深渊。   可是师兄还在。   纪潜之每次醒来,看到傅明,就感到心安一些。   (二)   其实他知道,师兄曾经打算抛弃自己。   当初,他们遭到赤鸦堂追杀,不得不爬下山崖。纪潜之身中毒镖,意识不清,只能模糊感觉到傅明背着自己,蹚水走了很长的路。中途他醒来,发觉自己躺在岩石下,周围空无一人。   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。理所应当,毫不意外。   他是个累赘,是罪人的儿子,还给无义帮带来灾祸。被抛弃也属正常,况且师兄并不是重感情的人。   他一遍遍的说服自己,直至再次昏迷。   在梦中,师兄赶回来救了自己。这大概是他做过的最好的梦,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,臂膀,无奈而温和的叹息。   纪潜之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获救。当他在陌生的床铺间醒来,没有看到傅明的时候,身体突然泛起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慌乱。他想往出跑,被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拦住,死活动弹不得。   “你怎么瞎跑呢,回头扯开伤口又浪费我的药……”   那人笑嘻嘻地劝着,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就将他按回床铺。他挣扎不开,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对方手上,却还是不起作用。   “你这小子怎么跟狼狗似的?”男人腾出一只手,轻轻拂过纪潜之的肩膀,顿时让他失了力气。“跟你哥脾气一点儿都不像,他是闷棍子打不出几句话……说起来,他真是你哥吗?……哎哎,你怎么哭了,哪里疼吗?”   纪潜之不答话,只是止不住眼泪。滚烫灼热的液体滑落眼角,洇湿两鬓,渗进冰凉床褥里。身体里好像开了个豁口,那些黑暗而绝望的情感流淌而出,然后新的光明照进来,疼痛而欢欣。   ——所谓劫后余生,大抵就是这样的感受吧?   纪潜之从此把半面崖下的事情埋在了心底。   第二天早晨,傅明归来,带回了无义帮的秘籍。纪潜之不知傅明经历过什么,但他瞧见了傅明双手触目惊心的撕裂伤。   后来,师兄弟二人告别程家晏,前往乐阳山。路上生活辛苦,傅明虽然表面冷淡,却处处照顾着纪潜之。打猎觅食,独自守夜。在野外或林间休息的时候,纪潜之偶尔翻身醒来,都能看到傅明坐在火堆旁,微微仰头,望着天空出神。素来漠然的脸上,隐约透着疲倦和茫然的神色。   纪潜之并不知晓傅明内心的想法。对他来说,师兄就像一个谜,好像知根知底,其实素不相识。   (三)   纪潜之也从傅明那里收到过礼物。   一柄短剑,青绿色,样式很简单。是他们在前往乐阳山的途中,路过一家铁铺时,傅明买给他的。   价钱不贵,十文钱。   但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,实在是一笔巨款。   得了短剑的纪潜之很开心,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挥舞一番,练习招式。剑用久了,手柄的位置磨得锃亮,抓握不方便,但他舍不得换。   在乐阳山生活的五年间,他始终用这一柄剑。   和魔教的人打斗,亦是如此。   那时他还不认识明华。孪生教主拿他取乐,许他二十招内杀死明华,才能活命。他奋力抵抗,将短剑插进明华颈间,不料此人筋肉刚硬如铁,反而害得剑刃断成两截,自己也身受重伤。   原来世上武功,非一本秘籍可破。   想要复仇,他必须学更多的东西。   所以他答应了魔教的邀请。跟着那对双胞胎,离开集安镇。他没来得及和傅明道别,魔教的人盯得紧,他找不到机会。   谁知一别就是四年。   四年,可以改变多少东西?   纪潜之不知道,也从来不去想。   他在魔教过活,每一天都极为漫长。教主是两个性格怪异的疯子,虽然相貌姣好,却有着恶劣而狠毒的心肠。他们曾把一名无辜妇人当街开膛破肚,也将不听管束的属下鞭笞至死。受罚者愈是痛苦崩溃,他们便愈发快活高兴,仿佛得了褒奖的孩童。   折磨他人,就像是这对双胞胎与生俱来的本能。   纪潜之进入魔教的第一天,便受到了两位教主极大的关切。   他们握着纪潜之的手,笑盈盈地提出各种问题,从身世亲眷到个人喜恶,甚至他爱穿的衣服颜色。纪潜之看着面前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,不知为何寒意陡升。   他胡乱编了姓名,其余问题也瞎答一通。说到身世背景,他撒谎自己是流浪孤儿,无门无派亦无家,没有任何相识之人。   “是么?”   两位教主追问道:“没有仇人,没有亲眷,也没有钟意之人?”   纪潜之摇头。   他只有一个师兄,让魔教知道未必是好事。至于仇人,更没有诉说的必要。   “那你岂不是和白枭一样?”其中一个人皱眉说道,“我们不需要两个白枭。太无趣,闷得慌。”   纪潜之不认识白枭,于是沉默。   “可是世上注定只有一个白枭。”另外一人补充道:“你不是她,你只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崽子。”   说完,两人乐不可支地笑作一团。   纪潜之紧紧抿着嘴唇,垂下眼眸不说话。他不理解魔教教主的思考方式,也不打算去理解。   此处并非久留之地,一旦时机成熟,他就会暗自逃脱。   可是他错估了事情的难度,也不清楚加入魔教真正意味着什么。   他就像一只愚蠢而无知的虫豸,撞进密密麻麻的蛛网里,挣扎着搏斗着,最终只剩一具干瘪空洞的尸壳。   (四)   刚进魔教的时候,纪潜之吃了不少苦头。   教主似乎很喜欢他,经常唤他前去,陪伴左右。许多人艳羡嫉妒,背地里便使些阴损招数,欺辱纪潜之。在鞋里放铁藜子,或者克扣饭食,都是常有的事。有时纪潜之走在路上,也能遇见寻衅滋事的家伙。   因为不具备威胁性,他从来没有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上。随时检查床铺鞋袜,顺便还能收集新武器。残羹冷炙饱肚就行,偶尔饿几顿也没关系。至于上门找事的人,纪潜之懒怠应付,直接动手暴揍。   时间久了,找麻烦的人再也不敢出现,顶多暗地里诋毁几句,斥责纪潜之恃宠而骄,目中无人。   他们并不知晓,在教主的眼里,纪潜之只是个新奇的玩物,是打发时间的消遣。而他们对纪潜之使出的所有手段,都得到了授意和默许。   可无论遭遇什么,纪潜之都没有动摇。这个看似瘦弱的十五岁少年,有着比任何人都强的信念与忍耐力。   两位教主兴趣愈发浓厚,于是把纪潜之调到身边。   “我们想到了有趣的玩法。”   其中一人笑着解释,“以前答应过你,要教你武功。但是拜师学艺很麻烦,你总得做点儿什么,表示诚意。”   纪潜之静默着等待下文。他已经对魔教教主的性格有所了解,所以并不感到意外。   “说来也简单,只要能讨我们开心就行。教里全是废物,没几个能陪我们作乐,日子好生无趣……”   他们说话时脸上满是委屈神色,充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感。纪潜之挪开视线,沉声应允道:“属下遵命。”   此时,他还不清楚教主的意图。   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纪潜之迅速明白了所谓“讨人开心”的真实内容。   他被关进兽笼里与狼搏斗,伤势未愈又扔到地窖里忍饥挨饿。他曾在教内的机关暗巷里逃命挣扎,也曾被迫吞下活蜘蛛和老鼠。魔教教主总能想出各种离奇的法子,刺激他,逗弄他,观赏他狼狈的模样。   有好几次,纪潜之躺在地上衣不蔽体奄奄一息,而那对双胞胎在不远处和心腹们喝酒玩闹。无数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像是在看一团可笑丑陋的行尸走肉。   ……也许他被骗了。   纪潜之想,也许这两个疯子根本没打算教他任何东西。   谁知道呢。  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。   正是这段日子里,纪潜之认识了白枭。   和魔教教主的其他心腹不同,白枭很少露面。大部分时间里,她都在外执行任务,偶尔回来一次,呆不了几天又走。   对于教主的玩乐方式,白枭漠然置之。她也目睹过纪潜之的凄惨模样,但根本无动于衷。   两人产生交集的原因很简单。   白枭去刑堂取东西,见到纪潜之靠坐在柱子下面,衣衫大敞,遍体鳞伤。她不打算理会,纪潜之却主动开口。   “喂。”   这声音沙哑而微弱,仿若将死之人。   白枭扭头,向纪潜之投以疑问的眼神。   “你们教主,到底怎样才能哄得高兴?”   纪潜之扯开嘴角,带着点儿疲倦懒散的神情,低声问道。   “我已经很有诚意了,不是么?”   白枭自顾自拿了鞭具,转身就走。不防横里伸出来只手,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。   那是只溃烂扭曲的手掌。血色模糊,指甲开裂,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。   “求饶就行。”   白枭脸上没有表情,像是陈述公事般语气平淡。“求饶,或是哭喊,越是难看越有效果。只要你真能做到。”   那两人以摧毁他人为乐。   纪潜之沉默而坚定的品性,反而激发了他们的虐待欲。   所谓拜师学艺的条件,不过是施虐的借口而已。   即是说,如果纪潜之能够表现出被击垮的模样,就能结束这场折磨。   结束了,然后呢?   纪潜之不相信魔教教主会履行约定。   也许到时候自己就成了没用的物件,消遣之后的残渣。   况且,他生平不懂得求饶,也无法作出丑态毕露的模样。父亲只教会他如何挺直脊梁,却不曾教他向人下跪。   他做不到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其实是忘记账号了…… 第40章 微不足道   (五)   事情总会有转机。   几个月后,魔教教主去百回川办事,顺便带上了纪潜之。路上无甚大事,纪潜之也乐得清静。偶尔被教主逗弄几句,他也能坦然处之。   在旁人看来,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事。   被教主盯上的人,基本都没有好下场。胆怯懦弱的,随便吓吓就能涕泗交流跪地求饶;气性高的,最多也捱不过半月。残了,疯了,自杀以求解脱的,比比皆是。   可纪潜之还好好活着。   虽然身上添了许多伤痕,整个人非常虚弱,但他依旧从容不迫,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沉静气息来。那张苍白无生气的脸上,永远没有失态或怯懦的表情。即使面对教主,也不会显出半分卑微感。   又一次作弄计划失败后,两位教主盯着纪潜之毫无变化的脸,突然觉得厌倦。   既然厌倦,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。   他们做事向来不循常理,这次也随心所欲。离开百回川时,两人交待属下,把纪潜之驱除出队伍。接到命令的人出于怜悯,没有说明情况,而是借故差遣纪潜之上街买东西。等纪潜之拎着酒和牛肉回来时,已经瞧不见魔教的踪影。   他在原地站了半刻钟,终于明白了自身的处境。   “这还真是崭新的玩法……”   纪潜之叹口气,不慌不忙就地坐下,拆开泥封开始喝酒吃肉。酒是女儿红,肉是上好的冷牛肉,片片匀称嚼劲十足。   他吃得慢条斯理,认真享受着难得的美味。等食物尽数下肚,他站起来整理好衣服,动身去追魔教的队伍。   其实被抛弃未尝不是件好事。纪潜之心里清楚,但他不愿半途而废。   他在赌,赌一个机会。   百回川地域辽阔,魔教队伍有车有马,行路速度极快,想要追赶简直难如登天。纪潜之身无分文,没法租车也雇不到马,只能徒步前行。   三天内,他不眠不休滴水未进,凭着一身轻功,跑了几十里路。最终追上魔教的车马时,整个人已然十分狼狈。   教主坐在车辇里,冷冷俯视着气喘吁吁的纪潜之。蛇信子般的目光,舔过他的脸庞,咽喉,四肢,最后停留在赤`裸的双脚上。因为长途跋涉,纪潜之的鞋子烂成一堆,只能从衣服上撕些布条缠裹脚板。即便如此,脚趾和后跟还是磨破了皮,不断往外渗血。   两人神情变化莫测,不知在思考什么。   “明明放你一条生路,为何回来?”   其中一人这样问道。   纪潜之眼神不躲不避,看着他们回答:“我想留下来。况且,你我还有约定未完成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笑了一笑,反问道:“教主莫不是想要毁约?”   “大胆!”   有人厉声呵斥,挥剑刺向纪潜之。车辇中的少年略一扬手,动作尚未看清,持剑那人立即倒地,再无动弹。鲜红血水从太阳穴渗出,很快洇湿地面。   纪潜之看向车内,刚才动手的少年放下茶杯,杯中只剩浅底水渍。   所谓杀人的武器,竟然是几滴茶水。   “我们说话向来不算数,收你进来也是一时兴起。”说话的人浅浅笑着,歪头靠在孪生兄弟肩膀上,长长黑发散落下来,艳丽颓靡。“不过,你真的很让人中意。”   “你学不了我们的武功,但若是拜师的话,现在倒有个好人选……明华!”   魔教教主叫出明华名字的瞬间,纪潜之忽感背后劲风袭来,侧身迅速避开。有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已经站在他方才的位置,微微侧头面对纪潜之,脸颊肌肉抖动着,勉强咧开嘴角露出森森牙齿。   纪潜之不自觉绷紧了神经。面前这人虽然是个瞎子,却似乎能看见一切。加上体格庞大,单只是站着,就拥有强大的压迫感。   “从今天起,明华教你武功……是不是很高兴?有他在,什么都不是问题。”车里的两人心情很好,相互依靠着,十指交缠姿态亲昵。“俗话说,要想学艺,先得挨打……”   纪潜之根本没工夫听教主讲了什么。明华的拳头已经迎面砸来,差点儿击中他的眼眶。   他后退几步,踩到地上的尸体。眼看明华再次冲过来,纪潜之弯腰捡起沾血的长剑,咬牙一挡。   剑声铮鸣,掌风呼啸。   这天晚上,纪潜之躺在马背上,胳膊和前胸绑着固定用的木板,右脚踝也缠了厚厚的布条。明华打断了他好几根骨头,所幸内脏没有损伤。   队伍还在道路上行进。周围无人说话,唯有教主乘坐的车辇中笑语不断。微风送来甜淡香味,不知是谁家槐树开了花。   纪潜之用手摸了摸衣兜,师兄送的短剑还在。他一直带着它,即使剑身已经断成两截,再也无法使用。   说起来,师兄现在过得如何呢?   是住在乐阳山,还是去了别处?   如果知道自己进了魔教,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?   纪潜之想象着傅明不冷不淡的模样,缓缓闭上眼睛。周遭槐花香气愈发浓烈,仿佛又是半面崖上,自己在练武场打拳,而傅明坐在树上,微微笑着,手里拿一枝繁花。   (六)   纪潜之赌赢了。   他主动追上魔教队伍,反而为自己夺得了机会。   魔教教主承认了他的存在,并让明华教他武功。长期以来的折磨游戏不再继续,纪潜之总算松了口气。   接下来的大半年,他都在练武与挨揍中度过。明华平时不爱说话,完全是个哑巴,教授的方式又极为简单粗暴,武功招式全靠纪潜之自行领悟。有时白枭会来,实在看不过眼,就指点几招。   纪潜之磕磕绊绊地成长着,日子倒也还算平顺。   魔教教主再没找过他的麻烦,甚至很少露面。也许他们找到了新的乐趣,又或者是因为江湖局势变化太多,诸事无法兼顾。   纪潜之很少出去,只听说北霄派、夏川阁和赤鸦堂三家结盟,势力不断增大。江湖上铲除魔教的呼声越涨越高,魔教行事却依旧高调,因此纷争不断,乱事频发。   具体发生什么事,纪潜之并不清楚。   他呆在魔教里,偶尔会看到许多武林人被押进来,五花大绑送到重花殿。他想进去看看情况,但重花殿属于机密重地,常常有人把守,不能轻易靠近。   若不是那一夜他练功太晚,在教内迷了路,误打误撞闯进重花殿,他也不会知晓里面的秘密。   当天晚上光线很暗。纪潜之对道路不熟,发觉走错时已经触发机关。逃命中他滚进暗巷,却不知出口正是重花殿的侧门。当他推门进去时,烛火随风摇摆,映照出地上堆放的无数死尸。   他依稀认出了北霄派的衣服,也看到了赤鸦堂的毒镖。万铁堂的腰饰,福远镖局袖上的团花。各门各派,叫得出名字的,和叫不出名字的。   这些尸体姿态狰狞,手脚残缺,有的像被野兽活生生撕开肚皮,肠子肝脏流得到处都是。   “瞧瞧,是谁偷跑了进来?”   熟悉的嗓音响起。   纪潜之循声望去,在大殿后方台阶上看到堆成山的尸体。两个相同样貌的少年,正随意依靠着坐在上面,衣衫半裸,长发披散。艳丽而精致的面容,此刻微微泛起红晕,仿若身陷极致享受之中。   到处都是血。那些猩红色的汁液,沾染了他们的唇角下巴,顺着优美的脖颈流淌而下,浸湿大半身体。   这景象无比美丽,却又可怕至极。   “……教主。”   纪潜之叫了一声,便再也说不出话来。浓郁的铁锈味随着呼吸灌进喉咙,堵塞气管,堆积在整个胸腔。   “这可真是稀客……”尸体堆上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着,用手点了点纪潜之身后的侧门。“我没听到外面动静,门里面有暗道?奇怪,完全没有印象。”   “是你记性不好吧?”另一人笑着凑过来,舔了舔他手指上的鲜血,“毕竟过了三十来年,当初亲自造的机关暗道也忘记了……”   两人聊着完全不相干的话题,语气平常轻松。纪潜之站得僵直,某种难以言喻的恶寒感从脚底生起,密密麻麻爬遍了身体。   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   他问。   “这些人又因何而死?”   听到问话,那两人脸上笑意渐消,转头望向纪潜之。   “你想知道?其实没什么大不了,说出来也无妨。”其中一人拎起个血肉模糊的头颅,戏耍般掂了掂。“都是些不听话还爱闹事的蠢材,到处嚷嚷着匡扶正义肃清武林的漂亮话,整日里吵得人脑壳疼。魔教事情这么多,哪有功夫应付他们,不如一齐带来,解决问题也方便。”   “匡扶正义?肃清武林?做什么都行,他们要玩,便陪他们玩。可惜全是废物,随便打打都捱不住。”他叹了口气,将头颅随手抛掉。“你问我们在做什么?当然是清理战场,顺便进食。”   说到“进食”这两个字时,纪潜之悚然抬头,身体如遭重击。尸堆上的孪生少年相互依偎着,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。两双同样妖冶的暗金色瞳孔,此刻正泛着幽幽火光,像是伺机捕食的兽。   纪潜之当然知道进食的意思。   也确信对方没有撒谎。   反对魔教的武林人士被抓起来,送进重花殿,在魔教教主的戏耍下失去性命,沦为餐食。   可是为什么?   为什么要……吃人?   “你觉得奇怪?还是害怕?”有人在问话,嗓音轻快而活泼。“反正闯进重花殿的人要剜眼割舌,活不了多久,不如讲个故事给你听?左右也是无聊——”   (七)   提到江湖,提到医术,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“三奇人”的存在。   迷恋药草的百草痴,看病随心的鬼手程,以及行踪诡秘喜制□□的五行老人。   但没人知道,这三人其实是师兄弟。他们的师父无名亦无姓,因性格乖僻不通情理,便得了个“无蛮子”的诨号。   无论是多难的疾病,多严重的伤势,无蛮子都能医治。他知晓世上任何药理,精通所有疗伤技艺。   神医这个称谓,他当之无愧。   然而无蛮子并不想治病救人。   他的癖好是研究人体。最开始在病人身上动刀,接着发展到偷取死尸,最后甚至跑到村镇里,劫走有孕在身的妇人。   劫了人,无蛮子又每日熬制药汤,喂食给对方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,生下来的是对孪生兄弟。由于长期囚禁,妇人得了癔症,生完孩子不久便撞墙自杀死了。无蛮子把孪生子抱到药房里,自行抚养。   说是抚养,实际就是在这两孩子身上试药,动刀,查看病理反应。   “十岁以前,我们吃遍了所有的毒草,身上每一块肉都被切开过。我们的血早就不是自己的血,鬼知道这壳子里流的是什么玩意儿……”少年低低说着,抱紧怀中哭泣的兄弟,“有时太疼了哭叫出声,无蛮子就会毒哑我们的嗓子,所以再怎么难受都只能忍着。”   “他想知道人吃人有什么后果,于是给我们喂药,逼迫我们去吃人的肝脏皮肉。如果不吃,药性发作会七窍流血发疯至死……由于身体被折磨太多,不论过去多少年,我们永远是年少模样,无法老去。是他把我们变成了吃人的鬼,杀人的魔……”尸堆上的二人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记忆中,表情哀戚而扭曲。“后来我们逃了出来,自立门派,便是如今的魔教。世人皆道我等癫狂无情,谁知其中因由?”   这声音尖利高亢,却又微微颤抖,充满了愤怒与无处安放的悲哀。   “你能明白么?吃人的滋味……”   纪潜之不作声。他看着浑身染血的孪生双子,又垂下眼看这满地伏尸。先前哭泣的那人直起身来,突然想到了什么,冲着纪潜之叫道。   “啊,对了!你也和我们一样,吃下这人肉如何?”   “你吃,就免了你的死罪。不仅如此,以后还可以多教你些武功,顺便在教里帮你谋个职位……”   “因为你成了我们的共犯!”   相似的少年嗓音来回轮替,无法分辨清楚谁在说话。纪潜之沉默半晌,还是跪坐下来,动作迟缓地从地上捧起一团尚有余温的肝脏。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,稍微动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陈旧哀鸣。冰寒而滚烫的气流呼啸着穿过四肢,顺着血管挤进大脑,又从脆弱疼痛的耳道里流淌出来。  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张开嘴巴,用牙齿撕咬血肉。   也不记得滑进咽喉的东西是什么味道。   当他完成吞咽动作的同时,大殿响起刺耳快活的笑嚷。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,看到两位魔教教主笑得前仰后合,眼角甚至隐隐现出泪花。   “你真的吃啦?居然会信这些胡话哈哈哈……”   “世上怎么会有吃人的怪物!我们只杀人,哪里要吃……这次是一时没控制住,出手太重,场面不好看,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受骗……”   两人笑够了,从尸体堆轻松跃下,走到纪潜之面前。其中一个弯下腰,双手抚摸他的脸颊,将粘稠的血渍抹到嘴边。   “你真的能带来很多乐趣。”   “所以,我们很中意你。” 第41章 微不足道   (八)   纪潜之没有受到剜眼割舌之刑。相对的,他也没把当晚的事情传出去。   至于魔教教主讲述的过去,几分是真,几分是假,纪潜之并不清楚。唯一能确定的是,那两人的确不是什么少年,岁数与外貌完全不符。   ——据魔教弟子称,教主三十年前创立魔教,至今容颜未曾发生变化。   此事按下不提。   重花殿事件后,纪潜之迅速被提拔起来,成为白枭的部下。   他开始接任务。白枭负责暗杀与情报刺探,所以交给他的任务大多是打听事情啦,传递书信之类的。与白枭相熟以后,他也开始接一些比较困难的活计。比如潜入某门派偷窃信物,或者利用易容骗取重要情报。   以及,杀人。   暗杀任务不问缘由,但纪潜之隐约也能猜到一些。   有些人,有些门派,一旦成为魔教的阻碍,就会面临杀生之祸。无论他们是侠肝义胆的大豪杰,还是两面三刀的真小人。   而纪潜之需要做的,只是举起自己手中的剑。不听不看,不闻不问。   第一次杀人时,他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干呕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。白枭恰巧路过,看在眼里,没有说话。纪潜之缓过劲来,用力抹了把嘴,继续找明华打架。   明华出拳以快狠重闻名,如果不想挨揍,就必须动作更快,力道更稳。纪潜之白天打输了,晚上回来就把明华的招式刻在墙上,反复研习,寻求破解的方法。   无数个日日夜夜,他的生活只有两部分。杀人,或者练武。   除此之外,他什么都不愿想。   最初进魔教时,纪潜之十五岁。随着时间推移,他的眉眼逐渐长开,显露出更为英俊优美的相貌。原本单薄的身躯也变得挺拔许多,举手投足间轻易吸引众多目光。   魔教皆着红衣,但白枭的人可以例外。由于职务特殊,行事需要低调,为了方便办事,纪潜之始终一身黑衣。他不爱与教中弟子交谈,脸上也没多少表情,却不知这种性格反而更招人注意。   魔教风气开放,女子表达情意颇为直接,纪潜之有好几次被堵在路上,进退不得。递手绢的,送情诗的,甚至干脆投怀送抱的,什么场面都有。他在院子里和明华对招,门口挤满了浓妆淡抹的年轻姑娘。有那性格豪放的,直接轻功翻至墙头,边看热闹边叫好。   纪潜之注意不到周遭状况,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明华身上。如何拆招,怎样进攻,这些想法占据着大脑,容不得思考其它。   “虽然过了最好的年纪,但他是个难能一遇的奇才。”魔教教主坐在阁楼里,远远望着热闹院落,对白枭说话。“武功底子好,领悟力强,学什么都快得要命。明华教不了多久,不如我来做他的师父?反正收个徒弟也不错,免得一身功夫后继无人……你怎么想?”   白枭垂手站立在旁,听见问话,只是淡淡摇了摇头。   “教主年华不老,无需担心承袭问题。”她说,“况且,若要收纳弟子,两位教主必须意见一致。”   现在她面前只有一个人。这对孪生兄弟经常共同行动,但有时也会分开,各做各事。   分开的理由很简单,心情不好或者言语冲突,各种各样琐碎的原因。虽然身为魔教教主,他们的性格却还像十几岁的少年,充满不可理喻的幼稚与执拗。   “你这人真死板,只会说些扫兴的话。”教主依旧俯视着院子里激烈打斗的两人,懒懒开口。   “又不是正式拜师,没必要征求意见。日子活得太长,总得找个有趣的消遣……”   白枭听着听着,不由蹙起眉头,眼中愈见冷色。教主回过头来,伸出手指轻触她的额头,笑道:“放心,我自有分寸。”   白枭张嘴,欲言又止。对方已经收手,轻松越出窗台,根本来不及阻拦。   片刻过后,远处隐约传来刀剑嘶鸣之声,还有放肆开怀的大笑。白枭静静站着,双手不知不觉越握越紧,锐利指甲刺破手心。   (九)   纪潜之搞不明白魔教教主的意图。   对方要打,他便陪着打。   比起看似凶狠的明华,教主出手要实在许多。每次交手,纪潜之都会重伤而归。被打到胸骨破裂、意识模糊,也是常有的事。   偶尔教主心情好,也乐意指点几招。纪潜之记在心里,反复揣摩,倒也有所增益。   在魔教的第四个年头,他的武功突飞猛进,甚至和明华持平。两人可以对拆几十招,不分胜负。   与此同时,纪潜之的名声在武林逐渐传播开来。   名是恶名,却有个好听的叫法。   惊鸿剑。   来去无踪,一剑惊鸿。   这讲的是他出剑极快,对手根本察觉不到动静,便丢了性命。又有人说,是因为他每次杀人,一剑封喉,所以如此称呼。   纪潜之外出办事,听到别人谈论惊鸿剑,只觉得陌生不真实。人们把他骂作恶徒败类,他也无动于衷。   第五年。   白枭带人北上,查验花街生意,收集各方情报。路过洛青城时,纪潜之临时受命,处理一个叫做黄三老的人。   在魔教行动不便,难得有机会单独办事,他打算顺便调查当年纪家的案件。   说来可笑,即使过了十多年,提起纪家,众人还是显出鄙夷唾弃的模样,痛陈纪桐罪行,却又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情绪。   纪潜之听不下去,在酒楼里掀了摊子。与夏川阁阁主碰面,完全出乎意外之外,但也算上天冥冥之中给予他的机遇。   可为什么,师兄也在这里?   纪潜之从未审视过自己所走的道路。   一开始他信念坚定,不愿放弃,想在魔教里求个机会。后来他深陷泥潭,无从逃避,任由双手沾染罪恶鲜血。   他无法回头,于是执意前行。   很多事情,只要不思考,就可以混混沌沌地活着。   傅明的出现,仿佛一记重击,把他周围的壁障全部打碎。他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所有阴暗的回忆再次变得鲜活。   啃食尸体内脏的滋味。   无辜之人死前的哭号。   ……   纪潜之全身冰冷,脑袋里乱哄哄一片,无法冷静思考。   他听见傅明在说话,边拨算盘边记账,语调悠闲平淡。   “翠竹屏风一架,桌椅板凳若干,青瓷碗碟十副,还没算楼上雅间……赔偿约为五两银子,请问是哪位大侠付账?”   纪潜之看向傅明。他的师兄坐在角落里,面带笑意,目光明亮而坦荡。四年的分别,似乎没有带来任何变化。那个人还是记忆中的样貌,淡然,从容,极具忍耐性。   而他纪潜之,现在应当做的,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   收起无谓的感想,摒弃犹疑的情绪。把不可告人的秘密填塞进去,缝补出一个完美干净的皮相。   ——成为四年前的纪潜之。   他弯起唇角,扮出天衣无缝的笑容,回答傅明的问话。   “是我生事,自然由我来付。”   纪潜之一步步走到傅明面前,交托银两的同时,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。久违的温暖触觉,像是最耀眼的光亮,霎时逼退他体内庞大而深沉的黑暗。   师兄。   他在心里叫道。   好久不见。 第42章 微不足道   (十)   相遇的场景,纪潜之曾在脑海中无数遍预演。   却没想过傅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。   其实也不算太坏。他想,好歹没让师兄撞见更糟糕的场面。周遭也没有魔教的耳目,此次单独出行,还可以和师兄相处几天。   纪潜之抹掉剑刃沾染的血迹,抬脚跨过黄三老的尸体,向酒楼方向走去。日间他已打听过傅明的住处,找起来很方便。   深夜拜访虽然唐突,但也不会给师兄带来额外的麻烦。   至于见面以后如何应对,纪潜之早有打算。   说说闲话,问候寒暄。为自己四年前不辞而别的行为道歉。师兄性格恬淡,肯定会原谅自己。   其余的事情,没有坦白的必要。   可他又止不住地想,如果师兄知道了自己的遭遇和处境,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?   会生气,愤怒,还是漠然置之?   单只是想象,纪潜之都觉得喘不过气,像是有人用力捏攥着他的心脏。   他避开街上的打更人,翻进窗户,进到傅明的卧房里。当他看到对方沉睡的容颜时,所有躁动而不安的情绪瞬间偃旗息鼓,虚假而适宜的伪装重新披在身上。  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。   交谈,打闹,单方面的叙旧。师兄还是老样子,不爱说话,态度冷淡。即使纪潜之提到自己的魔教身份,也不见对方有任何情绪变化。   为什么呢?   一般人听到这种事,都会做出反应吧?   纪潜之看着傅明的脸。月色斑驳,在朦胧光线的笼罩下,一切都真假难辨,不可捉摸。他慢慢生起种奇妙的幻觉,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傅明,不是他日夜牵挂的师兄,而是某个容貌相似的陌生人。   又或者,这才是那人真正的模样?   纪潜之不敢再想,笑着问道。   “你不生气?不怪我?也不好奇我在魔教里都做些什么?”   问话的同时,他紧盯着傅明的表情,生怕错漏一丝细微变化。但对方依旧淡淡的,语气仿若谈论无关之物。   “这是你自己的事。”   轻飘飘的言语犹如腊月冰雪,猝不及防兜头浇下,直让纪潜之遍体生寒。  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。在极度混乱惶惑之中,他抱紧了傅明的脖子,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彼此更亲近一些。身体里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,用嘲笑的语调反复说道。   看,你的师兄根本不关心你。无论你是生是死,都与他毫无关联。想想吧,在半面崖的时候,他就不喜欢你。把你救出来,带到乐阳山,其实也只是为了完成师父的临终遗嘱。你跑去魔教,刚好放他自由。什么师兄,什么亲人,不过是你记忆臆造的假象,因为你害怕在世上孤零零的……   你早就清楚,不是么?   “住嘴——”   纪潜之无可抑制地喊叫出声,继而面露惊惶,抬头观察傅明的动静。确认对方已经熟睡后,他才舒了口气。   街上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,时辰已近五更。纪潜之睁着眼睛,仔仔细细描摹着傅明的容颜,从淡然舒展的眉眼到薄削的嘴唇。这个人有副温润却傲慢的长相,看似性格平和,实则冷淡无情,难以靠近。   纪潜之原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,他和傅明相处多年,共经患难,两人关系最为密切。可真是如此么?   他不知道。   他现在真的不知道了。   (十一)   人在某些特殊的境遇中,会丧失基本的判断力,甚至注意不到显而易见的事实。   纪潜之也是如此。   在魔教的日子里,他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,死死抓着名为傅明的稻草。如果这稻草断了,他就会坠入深潭,彻底孤立无援。   正是这种不安与索求感,让纪潜之失去冷静,无法正常看待傅明。   次日夜里,二人起了争端。   纪潜之怎么也不明白,自己居然会对傅明说出如此过分的话语。   ——师兄总是这个样子,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。不管过多少年,我都是个无所谓的物件,和半面崖的槐树、路边的石头毫无区别。   他看见傅明的表情变了。可他当时根本没有思考,而是扯开衣领,将身体的伤痕展露出来,用尖刻的言辞质问傅明。   悲哀与恐惧攫夺了他的理智,蒙蔽住他的眼睛。即便这样,他还期盼着傅明能够反驳,或是狠狠斥责自己。   他什么也没等到。   最终只能夺路而逃。   这时候的纪潜之,涉世未深,依旧有些天真。如果半面崖的老帮主在世,肯定要说一句江湖险恶,举止言行需谨慎小心,切忌感情用事。   可惜老帮主已逝,没人能够提点纪潜之。   他和傅明不欢而散,前往夏川阁,与夏有天共叙往事。当天酉时三刻,二十八位武林豪杰聚集在城北武馆,纪潜之也跟着去了。   他没想到这是一个局。   一个专为他设下的死局。   事态变化只在瞬间,夏有天拆穿纪潜之的双重身份,痛斥纪家父子累累罪行。武馆厅堂被封死,众人拔出刀剑,欲置纪潜之于死地。   他环顾四周,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厌恶与鄙夷的神情。看向他的目光,如同在看世间最肮脏卑劣的怪物。   十多年前,当纪潜之流落江湖求助无门的时候,人们也这般待他。   无论过去多久,世间仍然没有变化。   纪潜之僵直站着,脊背挺得笔直。见他没有动静,周围的人举起手中刀剑,一齐扑过来。在同时纪潜之听到大脑中啪嚓一声,似乎有什么崩裂了。   痛楚自脚底生起,窜过四肢,剖开腹腔,撕毁包裹着身体的皮肉。积存已久的黑暗情绪呼啸而出,彻底将他淹没。   杀。   杀。   杀!   纪潜之听不见周围的吵嚷,也感觉不到伤痛。杀意充斥着他的大脑,指使着他一次次挥动长剑,为别人带来死亡。   “纪潜之……潜之……”   谁在叫他?   “纪潜之!”   他悚然回头,看到傅明提着剑,帮他拦住背后的攻击,还不忘嘱咐着小心注意的话语。   原来师兄还是放不下自己,一路跟来城北武馆。   纪潜之神智清明几分,挥剑招式愈发自如。厅堂之中不乏武艺高强之辈,即便是他,也落到苦苦缠斗的地步,无法脱身。   所以,他没发觉傅明的处境。   也不知道傅明为了保护他,不惜以身为盾,阻拦敌人。   当纪潜之解决完最后两人,转身寻找傅明踪影时,看到了毕生难忘的画面。   他的师兄趴伏在尸体上,浑身是血,胳膊与腿脚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耷拉着,毫无生气。常人根本无法忍受这种痛苦,但傅明似乎对此无知无觉,持续啃咬着尸体破烂的脖颈,大量黑红的血液涌出嘴角,糊满下巴。   纪潜之呼吸困难,心脏砰砰直跳,即将冲破胸膛。他看着傅明滑落在地,身体却不听使唤,花费好大力气才迈开步子,踉跄着跪到傅明面前。   师兄。   他张口叫道,喉咙无法发声。   傅明望着他,糊满血的眼睛依旧温和淡然,甚至透露出几分无奈。猩红而冰凉的手指微微伸展,触到他颤抖的眉眼。   “这算是……你想要的牵扯么?”   傅明低低说着,身体向前倾倒,落进纪潜之怀中,再也没有动弹。   厅堂一片死寂,血腥气灌满鼻腔。   纪潜之僵直跪着,良久,抬起双手用力抱紧了傅明冰冷的躯体。   紧锁的门板哄然倒塌,白枭待要进来,被里面浓重的气味熏得直皱眉。她草草看了几眼,视线落到纪潜之身上,漠然说道。   “事情我已知晓大概,你违背教中律令,理应受罚。”   魔教眼线众多,情报也来得快。夏川阁召集武林人士,明面上是讨伐魔教,实则为了处理惊鸿剑,连带魔教恶名加重。白枭得到消息后,连忙赶来城北武馆,但一切已成定局。   “此事关系重大,需要交给教主定夺。”白枭说着,提高声调叫道,“里面太脏,你自己滚出来!”   她的厉喝没有任何效果。   纪潜之依旧跪在血泊中,抱着一具尸体,动也不动。   白枭向来没有耐心,径直踏进厅堂,抽出长鞭袭向纪潜之。后者不躲不避,生生挨了这一记鞭笞。   她抬手,又是一鞭,打在傅明背上。纪潜之翻身阻挡,不料长鞭袭来,缠住他的腰身。白枭用力拖拽,他便失了重心,整个人飞起来砸在门槛。   外头早有许多魔教弟子等待,纪潜之一露面,立刻一拥而上,用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。   “走了。”   白枭看也不看,快步离开。魔教的人推搡着纪潜之,朝武馆外面走去。一直呆滞沉默的纪潜之此刻突然有了反应,挣断绳索奔向厅堂。   “拦住他!”   随着白枭一声令下,所有人迅速拔剑,将纪潜之围堵起来。   锐利剑刃直指要害,只要纪潜之稍微动弹,就会被刺破脖颈。   可他并没有注意面前的剑。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包围,执拗地注视着昏暗狼藉的厅堂。苍白染血的脸上,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狂热与悲恸。   白枭看着不对劲,刚想出言阻止,纪潜之已经迈出脚步。没有命令,谁也不敢造次,仓促之间连忙撤剑,却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不少伤痕。   纪潜之感觉不到疼痛。他一心一意奔赴武馆厅堂,对身体伤势置若罔闻。有人阻拦,他便以掌击退,招式狠厉毫无余地。白枭看着这混乱场面,似是烦躁地咬着嘴唇,扬手挥鞭,抽打在纪潜之毫无防备的后颈上。   这一鞭,力道足够狠厉。纪潜之的脖颈顿时血肉绽开,白骨隐约可见。他晃了一晃,趔趄着向前走了几步,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,彻底没了动静。   白枭抬手示意,众人再次上前,小心捆好纪潜之的手脚,向门口拖拽。远远望去,那仿佛并不是什么活人,而是由破布、血污与泥土糅杂的一团死物。 第43章 微不足道   (十二)   惊鸿剑的真实身份,在江湖上激起不小的风波。名门后人变成魔教走狗,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事,闻者莫不讥讽叹惋,斥骂连连。   魔教教主很快收到了消息。这对性格异常的兄弟并不关注自家的声誉,反而为如何处理纪潜之讨论得热火朝天。从某方面来讲,他们还挺高兴。纪潜之的身份有趣,在城北武馆杀人更有趣。这四年林林总总的事情汇集起来,就跟戏本儿似的,又好玩,又可笑,给两人带来了莫大的欢愉。   所以,当纪潜之被押送进重花殿的时候,他们毫不吝啬地给予了极大的夸赞。虽然在旁人听来,这些言语充满了单纯的恶意,简直像淬了毒的针,轻易能将人扎得遍体疮痍。   纪潜之跪坐在地上,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捆在背后。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,刀剑伤痕纵横交错,其上又覆着新鲜的鞭笞印记。头发乱蓬蓬的,脸上糊着血,漆黑眼眸里没有半点儿光亮,死气沉沉如同垂暮之人。   两位教主说了半天,眼见纪潜之无动于衷,原本的好心情便掺进了烦躁意味。   “你是怎么着?不满?委屈?因为夏有天那老狐狸陷害了你?”   “还是觉得自己让家门蒙羞?”   “……真真可笑至极!纪家的名声,不是早就被你那没用的爹败坏了吗?”   纪潜之略动了动眼珠,但神情仍然没有变化。   两位教主脸色阴沉,面露不豫之色。他们原本共坐一榻,这时其中一人站起身来走近几步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纪潜之,咬唇冷笑。   “所以,你为何留在魔教?”   “我原以为你与常人不同,今日看来,并非如此。你是为了得权?学武?表面装作诚心诚意的模样,心底里却厌弃这里?”   任何问话都得不到回答。   纪潜之始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听不闻。   魔教教主并不知晓傅明的存在,也不明白城北武馆里真正发生过什么。   他们看着纪潜之,想不通这个人早年受尽欺辱毫不屈服,却会因为被夏有天陷害而失态至此。   为什么?   按理说,纪潜之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,绝不可能惧怕杀人。   那么,是因为身份被拆穿?   纪家的种,魔教的人,有这般不可见人?   或者说,正因为他是纪家后人,所以魔教身份反而成为污秽的标志?   “我生平最讨厌一种人。”站在纪潜之面前的魔教教主弯下腰来,伸手撩起纪潜之耳鬓散发,“看重名誉,苦心经营,为了维护光鲜的壳子不惜付出钱财,家人,性命……他们未必有多干净,却对我等弃若敝履,个个都是道貌岸然的戏子。聂常海如是,夏有天亦如是。而你纪淮,既对魔教心有所求,却又觉得这里腌臜不堪,与那些人毫无区别。”   说着,他手上使力,迫使纪潜之仰起头来。   “你不辩解么?”他低声问道,精致五官微微扭曲着,显出焦躁而厌恶的表情来。不远处的孪生兄弟看着这情景,似是疑惑地蹙起眉头,想说什么又没开口。   白枭站在角落里,将一切尽收眼底。她跟随教主多年,分辨得出两人区别,也知晓现在说话的那位,正是长期以来指点纪潜之武艺的人。   也许他能稍微留些情面……谁知道呢。   白枭心思散漫,突然耳边炸起一声厉喝。   “白枭!”   她浑身打了个寒颤,连忙上前一步,应道:“属下在。”   拽着纪潜之头发的人扭过头来,咬牙切齿地问道:“你去过城北武馆,可曾知道些什么?”   白枭眼前浮现出模模糊糊的画面。跪坐在血泊里的纪潜之,以及伏在他身上的尸体。她摇了摇头,所有景象便如水面浮影,瞬间破碎难寻。   “属下不知。”   “罢了,罢了……”   那人松脱了手,转身坐回长榻,似是厌倦地叹了口气。“不过是个让人失望的废物,白耗这许多功夫。”   身边的兄弟倚靠过来,侧头枕着他的肩膀,懒懒笑道。   “那么,该如何惩罚呢?按律应当处死,可若是直接杀了,又觉得可惜……”   “说的也是。”他沉吟着,神色分外苦恼。“惯常的手段没什么意思,总要想个有趣的戏法。”   两人思索许久,始终得不出满意的处置方式。白枭抬眼望去,只看见两张同样明艳的面孔凑在一起,相互窃窃私语。病态般的恶意溢满了他们的眼睛,浸透了他们的笑容,一时之间,竟难以分清彼此。   或许纪潜之难逃劫难。白枭想着,如果教主真要杀他,自己就得出言阻止,让纪潜之活一条命。虽然免不了承受苦楚,但活着总比死了强。   如此,也算她仁至义尽了。   白枭难得起了怜悯之心,却未曾想到,五行老人会在这时出现。   (十三)   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,五行老人行踪诡秘,难以追寻。但他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来到魔教,进献最新研制的□□。   这些□□功效千奇百怪,为教主提供了不少折磨人的点子。   因此,当两位教主听到五行老人觐见的消息,立刻舒展眉头,连声唤他进来。   片刻之后,一个浑身裹着黑袍的男人跨进重花殿,步履蹒跚地走至阶下,向教主行礼。此人约有五六十岁,面容虽然苍老,却不掩精干之气。当他说话的时候,整个大殿都陷入了阴沉而窒息的氛围。   “此番带来的药物唤作长梦散。”   “皮肤沾上些许,便可滋生幻觉。若是内服,只需铜钱分量,即可让人神智昏乱。”   白枭看到孪生教主饶有兴趣的表情,心下蓦地一沉。   五行老人还在讲解,说长梦散的药效,说吞服后的症状。   “无论是谁,一旦吃了长梦散,就会杀心陡起,形同疯魔。他看在眼里的,听进耳朵的,也并非真实样貌,而是幻化为最喜爱亲近的东西……此药毒性极强,哪怕是内功深厚之人,也抵挡不过半柱香时间。”   五行老人从怀中掏出个白瓷玉瓶,小心翼翼呈上。他还想补充几句,但榻上的人已然笑出了声。   “妙极妙极!我竟从未见过如此好物!只是你说得悬乎,具体药效如何,还得找人试一试……”   两位教主的目光落在纪潜之身上,霎时锁定猎物。   “白枭,你喂给他。”   喂什么,喂给谁,都是无需询问的事情。   白枭闭了闭眼睛。她从五行老人手中接过药瓶,走到纪潜之面前。教主的视线让她感觉如芒在背,可不知怎地,她就是下不去手。   “……白枭?”   这声音仿佛一记长鞭,狠狠抽在白枭背上。她拔掉塞子,将瓶口凑近纪潜之的嘴唇。淡黄色的粉末倾倒出来,很快消融在唇齿间。   铜钱分量,铜钱分量……  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白皙纤长的手,用力抓紧白枭的手指,将整瓶药粉灌进纪潜之嘴里。少年般清脆含笑的音声,贴着她的耳际响起。   “你在磨蹭什么?”   白枭下意识想要退开,但右手被教主牢牢捏攥着,骨节生疼。对方笑容灿烂,微弯的眼睛里却阴冷一片。   “难不成你在心软?最无情、最无趣的白姑娘,养了十九年都捂不热的硬石头,居然对这种东西心软?”   白枭垂下眼帘,淡淡解释道:“属下只是不喜欢教主取乐的方式。”   “这话你倒是常说。不过放心,我们的手段总归用不到你身上。”   另一位教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左侧,状似亲昵地挽住白枭的手臂。   “走吧,我们去无忧林看戏。”   无忧林位处魔教东南角,占地百余里,一眼望去皆是深墨浅碧,连绵不绝。林间地势险恶,又设阵法,外人进入极易迷路。   所以,这里是个绝佳的囚笼,天然的放逐地。   有时教主懒怠处理抓来的武林人,就将他们扔进无忧林,不闻不问。至于林子里会发生什么,完全不在二人的考虑范围之内。   当然,两位教主也不清楚无忧林里总共关押过多少人。也许几百,也许上千,反正这会儿还有活口,足够纪潜之用。   侍从在无忧林外头摆好桌椅茶点,伺候教主坐下。五行老人也得了个位子,虽然距离挺远,但他始终注视着孪生教主,目光灼热且贪婪。   纪潜之被人拖进林里,扔在个光线充足的土丘上,方便观赏。自服用长梦散后,他一直没有动静,不知是药效未发作,还是忍耐力太强。   时间有的是,教主决定等。   他们边喝茶边聊天,说到高兴事儿,两人笑作一团。白枭陪在桌前,偶尔倒茶侍奉。   土丘上的人始终倒伏着,如同一片蓝黑色的树影。   桌上的茶杯空了,点心只剩残渣,教主还是没瞧见热闹。日头已经降下树梢,暮色逐渐笼罩天空。   “好像也没什么意思。”   不知谁说了这么句话。   两位教主实在困倦,坐上车辇回去休息。白枭收拾好桌上碗碟,又给五行老人倒了杯茶。对方没有接,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车辇,恨不得立刻跟上去似的。   “教主已经回去了。”   白枭把茶倒掉,冷冷提醒道。   五行老人这才回过头来,神情恍惚地笑了一笑。   “那两个孩子是师父的心血之作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艳羡与怀念,“可惜无缘亲近,只能隔远了说句话。你我如若互换,该是多美的差事……”   白枭不理会这些浑话。五行老人裹紧身上衣袍,幽幽叹了口气。   “师父常年神出鬼没,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。直到有一天魔教教主带人抓了他,我才知晓这桩事。”   “第一次见到这对兄弟,我就明白自己算是完了。什么药理,什么医术,都抵不过师父的成品……容颜永驻,长生不老,无需任何底蕴也能将天下武功化为己有。”五行老人抬眼看着白枭,浑浊而昏黄的眼珠子里迸射出痴迷的光芒。“你能明白吗?那已经不是活人,而是神赐之物……”   白枭看着他。   “不,我不明白。”她说。“你们的事,我永远无法理解。”   五行老人扶着桌角站起来,动作缓慢地迈步离开。他的左腿不太灵便,走路时整个身体摇摇晃晃,费力得很。   白枭盯着他的背影,突然开口。   “无蛮子已经死了。你与教主有弑师之仇,即便教主不在意,我也不信任你。从今往后,你还是少出现为妙。”   五行老人从鼻子里嗤笑一声,没有回头。   “我的去留,轮不到白姑娘决定。十年前师父被杀,那是他应得的。我已决意追随教主,又怎会害他们?你嫌我做事伤天害理,不想让我再送药,何必拿教主当幌子?”   闻言,白枭柳眉微蹙,脸上神情愈发冰冷。   “我只是个供药人,药如何用,给谁用,是教主自己的决定。白姑娘想要行善,为何平日不阻止教主?”   说罢,他拖着僵硬的左腿,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了。白枭沉默不语,站立良久,才起林间的纪潜之。待她转身去看,那片山丘上已经空无一物。   寒风窸窸窣窣穿过树林,其间夹杂着细微哀哭,若要仔细去听,却又无迹可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好想有份喝茶看报稍微富余的工作啊……最近总是高度紧张到偏头疼,回家后倒头就睡着来不及卸妆……希望自己能把这个故事写完吧,万事开头亦当有结局。也祝看文的大家生活顺利,天天开心 第44章 微不足道   (十四)   纪潜之一直在做噩梦。   梦见父亲,梦见娘。梦见惨败月色下的纪宅,风雨飘摇的半面崖。每当他闭上眼睛,旧时的记忆就化作庞大的怪物,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。   在梦里,他是父亲剑下的亡魂,是匍匐路边的乞丐。他时而跪坐在集市,手脚被困背插草标;时而又躺在寒冷刺骨的溪流中,眼睁睁望着傅明逐渐远去。   梦境总是会扭曲一些内容,将真实的过往与虚幻的恐惧拼接起来,反复撕扯着纪潜之的精神。   成为魔教弟子,开始杀人之后,他做梦的次数愈发增加,所受的苦楚也愈发漫长。到后来,纪潜之已经习惯于噩梦的陪伴。   反正,只要醒来,生活依旧如常。   他从未想过,有一天,梦境与现实的壁障会被彻底打破。   那些曾经无数次经历的场景,以一种最为真实可怖的姿态,再次席卷而来。   纪潜之走在林间,脑袋晕沉四肢疼痛。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,也不知身体受伤的缘由。周围树木林立,光线时明时暗,无法辨清脚下道路。   他摸索着走了一会儿,忽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,影影绰绰瞧不分明。待纪潜之走得近了,才发觉那是一对夫妻。   白衣佩剑神情冷肃的丈夫,和温婉秀丽的妻子。   他们站在树下,十指交握,笑容温和。   纪潜之心脏砰砰直跳。他张口叫了声父亲,那两人立刻转过头来,微笑着唤了他的名字。   “淮儿,过来。”   纪潜之跌跌撞撞奔跑着,心里无来由地高兴,又有点儿说不出的慌张。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,可具体是什么,他并不清楚。   及至二人面前,纪潜之伸出双臂,想要拥抱他们。可他的手丝毫不听使唤,反而扼住了娘亲纤细的脖颈,一点点收紧。痛苦与恐惧爬上她的脸庞,原本清亮的眼瞳也逐渐充血。   “淮……儿……”   纪潜之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。他清楚听见咔嚓一声,娘亲的头软软垂落,彻底失去动静。身侧的父亲怒斥着不孝子,拔剑向他劈来。纪潜之松脱手,转而夺过长剑,干脆利落地将剑尖送入父亲的胸膛。  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。   纪潜之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,又看看手里的剑。耳膜仿佛被铁锤剧烈敲打,满脑袋都是轰隆隆的响声。   这是什么?   他急促喘息着,依旧呼吸不到任何空气。   这算什么?   不对,不对。这些都不是真的,因为他们早就死了——   纪潜之摇晃着倒退几步,转身就逃。没跑多久,他又迎面撞上一人。   “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   是父亲的声音。   纪潜之抬头,瞳孔猛烈收缩,无法说出话来。纪桐站在对面,一脸漠然地望着他,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剑。红色如梅花点点散落,印染在素净衣衫上。地上躺着具女尸,虽然看不清样貌,但纪潜之知道她的身份。   十一年前,父亲半夜归家,在他面前杀死了娘亲。   然后,又给了自己一剑。   纪潜之重新回到昔日场景中,只觉得神思混乱不堪。他看着纪桐向自己举起剑,喉咙堵塞得难受,发不出任何音声。   父亲……   他有很多话想说,很多话想问。   可纪桐的剑已经挥下。纪潜之控制不住自己的手,也无法制止父亲的杀戮。   住手啊。   住手啊!   他张大了嘴巴,无声嘶喊着,在同时用手中的剑劈断了纪桐的脖颈。   头颅掉落下来,骨碌碌滚到纪潜之脚边。那双充满冷意的眼睛还死死盯着他,盯着他。   “不是……”   纪潜之嗫嚅着,脸上热津津的,不知是泪还是汗。   “不该是这样……”   他继续跑,丢弃身后的死尸,漫无目的地向前奔逃。他遇见身受重伤的师姐,也看到奄奄一息的师父。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血泊里,极费力地伸出手来,反复叫他。   “潜之,潜之……”   “我原本想让你留在半面崖,平平安安……”   但纪潜之杀了他。   杀了所有见到的人。   他的身体和魂魄好似被劈成两半,行动不听使唤,精神接受拷打。在这种不协调的煎熬中,纪潜之只能盲目逃亡,直至被脚下树根绊倒,摔得浑身是泥。   “哈……”   他跪着边喘息边笑,断断续续地笑,声音越来越大。   “都是假的……”   这些人并不是自己杀死的。   一切都只是场醒不来的噩梦。过于逼真,难以逃脱。   ——真的吗?   纪潜之听见脑中有个声音在问。   他不由绷紧了脊背,指甲死死抠着地面。   “潜之。”   傅明在身后出现,用疑惑的语气问道。   “你怎么了?弄得满身泥。”   纪潜之清了清嗓子,将眼底的湿意压下去。   “没什么,我被梦魇住了,总是见到自己杀了爹娘师父……”   傅明走到面前,蹲下身来,抬手抚摸他冰凉渍湿的脸。   “为何是梦?这些不都是真的吗?”   纪潜之愣怔,望着傅明温润而漠然的神情。眼前隐约闪现无数零碎画面,刻意被埋藏的记忆开始泛出水面。   “都是……真的?”   他重复着傅明的话语,艰难问道。“是我……杀了……他们?”   “对,就像这样。”   傅明渐渐笑起来,褐红色的血迹自嘴角溢出。一把剑赫然插在胸腹间,而剑柄正握在纪潜之手里。   纪潜之慌张后退,连带着剑被抽离。傅明瞬间倒地,大片血色染透衣衫。   “不是我,不是我……”   他扔了剑,想要抱住傅明身体,却又停步不前。   “师兄,对不起……”   对不起……   纪潜之不停的道歉,嗓音带了哭意。   他已经分不清真假,就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要丧失。在快要发疯的境地里,他转身再度逃开。   离开这要命的地方!   只要离开,说不定就能结束这荒诞的梦境。   纪潜之找不到森林的出口。他犹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,除了横冲直撞,没有任何方法。   他不断地遇见双亲,遇见半面崖的人,遇见所有他珍重的对象。不同的场景,相似的结局。不知有多少次,他扭断傅明的脖颈,或是捅穿娘亲的心脏。他的眼珠蒙着一层血雾,耳朵里灌满了哀哭与嘲笑,身上脸上全是湿黏液体。   到后来,纪潜之不再挣扎,也不再丢弃手中的剑。   一遍遍杀死至亲。   一次次重温旧梦。   他逐渐变得麻木不仁,连显露表情都很困难。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,冰凉窒息的疲惫不断泛上来,壅塞气管,淹没口鼻。   与此同时,所有被封闭的记忆慢慢展现。他记起了城北武馆的事,也想起来自己被喂食长梦散的场景。虽然药效还未褪去,但他的神志已然清醒不少。   现在纪潜之找到了出路。   他朝光亮处走去,途中再次遇到傅明。   “你看起来很累。”傅明说,“江湖是非太多,不如随我回半面崖?或是乐阳山,那间木屋虽然破旧,好歹也算我们的家。”   纪潜之喉结滚动,低低应了一声。   他走近几步,额头抵着傅明的肩膀,哑着嗓子说道。   “想回去。”   “我想回去……”   乐阳山的家。半面崖的厢房。洛青城的宅院。阳光灿烂的练武场,悬崖开满繁花。想回去。   纪潜之用剑刺穿傅明肚子。他看着师兄惊愕而充满痛楚的表情,轻轻笑出了声。   “我该回哪里去?”   属于他的容身之处,早就没有了。   (十五)   纪潜之被抛进无忧林的第二天,所有人都认为他不会再出现了。   服食长梦散大抵没有好下场,就算不死,也会疯掉。纪潜之用了太多的剂量,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了。  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魔教。   白枭从重花殿出来,路过花园的时候,正撞见几个眼熟的姑娘凑作一团,抽抽噎噎地哭着。原本装扮精致的脸庞被眼泪一糊,变成了浸水的画布,五颜六色好不奇怪。   回想起来,这些人总是出现在纪潜之周围,递手帕传情诗,整日里热闹得很。白枭从未放在心上,现在却觉得,有人惦念纪潜之也挺好。   她穿过花园,前往刑堂办事。路上很安静,她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,视线里突然闯入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。   白枭下意识顿住脚步。那黑色越来越近,轮廓也逐渐显露清晰。披散的发,糊满血污的脸,沉重而湿黏的衣衫挂在身上,不时有液体顺着衣摆袖口滴落下来。   ——纪潜之。   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,白枭依旧认出了他的身份。   不知为何,她并不感到意外。任何离奇的事情放在纪潜之身上,都会变得合乎情理。就好像有一股执拗而可怕的力量,支撑着他,操控着他,逼迫他熬过所有糟糕艰难的处境。   “你看上去还不错。”   白枭打量着纪潜之,出声提醒道:“如果还能走,就回去休息,我会派人过去替你疗伤。”   纪潜之似乎没听到她的言语,沉默着继续前行。两人擦肩而过时,白枭皱眉,伸手去抓纪潜之的胳膊。   “你听不见?我让你……”   她的声音卡住了。   纪潜之略微侧头,眼珠转动,不带感情地看了白枭一眼。   只一眼,白枭浑身如坠冰窟,彻底无法动弹。她的手悬在半空,而纪潜之已经离开,只剩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残留在空气里,久久无法散去。   半晌,她终于缓过神来,用僵硬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。   刚刚纪潜之的眼神,仿佛在看一个死人。   彻底冰冷,全然陌生。 第45章 微不足道   (十六)   从这一天起,魔教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   纪潜之浴血而归,进入重花殿,与魔教教主见面。无人知道他们如何交谈,但纪潜之再没受到任何责难与惩罚。   教主对纪潜之的态度逐渐温和起来,甚至可称为热络了。纪潜之养伤期间,有最好的医师照顾;伤愈之后,两位教主也常唤他陪伴,共同出入各种场合。   白枭知晓教主脾性,也能隐约猜到一些因由。   这对兄弟在长梦散事件里意外得了乐趣,又觉得现在的纪潜之称心合意,所以愿意表示亲近。   无论过去多少年,他们的处事方式都没有变,始终简单而幼稚,天真而不可理喻。仿佛除了年龄,样貌与心理永远都停留在少年时期。   从无忧林回来的纪潜之性情大变,简直像换了个人。爱笑,会演戏,喜怒无常难以揣测,对待任何事都漫不经心。   漫不经心,而且残忍。   他替教主处置人犯,手段几近虐杀。重花殿的夜开始变得漫长,有时整夜整夜亮着灯火。待到天明,纪潜之从里面出来,身上总是携带着浓烈刺鼻的腥甜味道。   很多人说,他和教主越来越像。更有人说,教主已经纳纪潜之为亲传弟子,甚至把一身神功也传授给了他。   这些流言传到白枭耳朵里,使她莫名有些心烦意乱。   她清楚教主并没有收纳弟子,所谓的传授武功,也只是某人私下的指点。   可她就是觉着不安。一种对于未来模糊的不安。   纪潜之和教主相处时间越久,越得其宠信。吩咐给他做的事情逐渐增多,相应的,他手里的权力也不断增大。   以前魔教分为明暗两部,明面上的事务都交由明华处理,暗地里隐秘的活计则是白枭来管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部分直属教主的心腹亲信,平时不常露面。   现在教主用纪潜之用得顺手,很多事情都直接扔给他,明华和白枭都无权管束。   就这样,纪潜之一点点爬了上来,真正站到了教主身侧。   没人怀疑他对魔教的忠诚,或者说,此时的他,已经是与魔教最契合的存在。人们提到魔教,必然会想起纪淮;提到纪淮,肯定要谈论魔教。   然而正是这个人,数年之后,与白枭明华联手,将整个魔教据为己有,彻底侵吞。   (十七)   当初城北武馆的事情发生后,江湖上鲜少听到纪淮的消息。大约过了一年,魔教派人夜屠万铁堂,手段狠绝不留全尸。有个仆从堪堪逃生,将自己的遭遇痛陈于世,纪淮的名字这才重新展露在众人面前。   据说,万铁堂被屠,正是纪淮的手笔。   江湖哗然。   但他们还来不及向魔教讨要说法,纪淮又连续做出几桩恶事,彻底堵住了众人之口。   谁也不敢公开斥责纪淮,或是说魔教半点不好。曾经这样做的人,大多躺在了黄土里,变成不会说话的骷髅。   纪淮率领魔教弟子,在江湖掀起一场新的腥风血雨。无数武林人惶惶不可终日,向北霄派寻求庇护,但对方没有回应。结盟的夏川阁与赤鸦堂,也安静得很,似乎根本不知晓发生何事。   “他们不会行动的。”纪潜之说,“一旦动了,就是与魔教宣战。但他们还没摸清魔教底细,贸然动手,怕要大损元气。所以,他们会继续等下去。”   “况且,夏有天心里有鬼,怎么可能光明正大找我事?”他微微弯起眼睛,笑容寒凉。“只要我们做事别太过火,这几年魔教不会有任何新威胁。你不必担心,我自有分寸。”   这些话是对着白枭说的。   两人站在重花殿外,周围分外僻静,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。   白枭摇头,神情略显烦躁。   “那又怎样?就算没有外患,我也不会同意你的计划。”   就在刚才,纪潜之找上白枭,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,并提议二人联手,篡权夺位。   如此惊人的念头,被纪潜之轻飘飘说出来,颇有几分不真实感。白枭脸色没有变化,唯独紧抿的嘴唇泄露出犹疑的情绪。   “我只想复仇。”纪潜之补充道,“查清真相,讨回公道。把人手用在妥当的地方,总比现在要好得多。你也不希望那对兄弟继续闹下去罢?”   “为什么找我?”   白枭反问。   “因为这是你的期望。”纪潜之笑了笑,“我要做的,都是你期望达成之事。”   “你又知道什么?”白枭咬牙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少自以为是,纪淮,别小看我——”  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,看着他沾染鲜血的长发,湿黏发亮的黑色衣衫。每次纪潜之从重花殿出来,大抵都是这副模样。嗜杀的,冷漠的,令人厌恶的。   “我不会答应。”白枭挪开目光,冷冷补充道。“而且,我不信你。这事儿就此打住,休要再提。”   纪潜之张嘴,想要再说几句,却又沉默下来。有人从后面伸出两条手臂,动作亲昵地抱住他的脖子。   “不要再提什么?”   白枭后退半步,低头行礼,唤了声教主。   那少年从纪潜之背后探出半个脑袋,笑嘻嘻问道:“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?”   白枭不吭声。   纪潜之淡淡看了她一眼,语气轻松地解释:“我只是好奇,为何白姑娘平日里总是冷着脸,不肯笑一笑。她生得这般好看,若是再温柔些,定是天下第一的美人。可惜白姑娘不喜欢我问,以后再不问了。”   “这便是你愚笨了。”教主看向白枭,脸上笑容不减。“她生下来就这样,不会笑,也不会哭。以前我们也好奇,试过很多法子……”   白枭不愿听下去,提高声调说了句属下告退,就转身匆匆走掉了。   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仓皇,却又透出一股执拗的冷意。   但只有纪潜之知道,她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。   (十八)   四个月后,白枭与纪潜之见面,同意联手。   她没说理由,纪潜之也没有问。   他们秘密布署了整个夺位计划,从分工到台词,处心积虑完美无缺。   接下来,只需要等待一个恰当的契机。   众所周知,两位教主性格很不好。恶劣,而且幼稚,经常因为一些琐碎小事产生冲突,然后分开行动。   纪潜之要的,就是这样的机会。   在某个燥热的午后,两兄弟在重花殿商议事情,再度意见不合。一人负气离开,在白枭的陪伴下前往刑堂,打算找囚犯泄愤。途中,白枭无意说到另一位教主私下教习纪潜之,并转述了教内的各种流言。   在此之前,两位教主虽然经常闹情绪,但总能迅速和好。他们之间没有秘密,更不可能将任何一件事隐瞒多年。   因此,白枭透露的消息给予他很大的打击。   由于分神,他没有注意周围的异动。变故只在一瞬,路上机关突然开启,白枭用力一推,就将他撞入陷阱之中。   呆在重花殿里的孪生兄弟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。他毫无防备地喝下了纪潜之递过来的茶,然后迎面挨了一刀。   刀刃插进腹腔时,茶水中的软筋散正在发挥药效。教主低头看了看伤口,半是疑惑半是了然。他想对纪潜之说什么,但锋利刀刃已经划过手腕脚踝,挟裹着杀意的掌风呼啸而至。   两位教主的心腹队伍匆匆赶来之时,重花殿外已经刀剑林立,防守甚密。明华挡在门前,不允许任何人进出。   有人叫骂,怒斥明华忘恩负义,背叛教主。但明华充耳不闻,活像一尊石像,挪不动也搬不开。   他是个瞎子,也算个哑巴。大多数时间里,他严格遵循教主的命令,但若是白枭开口,万事皆可赴汤蹈火。   这也在纪潜之的计算之内。   当天下午,重花殿前血流成河。   不愿降服的人均遭杀害,剩下一小撮想活命的,各自忍气吞声,不再闹腾。   明华带着一身腥气,来到无忧林。他看见林中放置着个巨大兽笼,两位教主蜷缩在里面,头发散乱衣不蔽体,身上遍布深深浅浅的伤口,有的地方还在汩汩流血。   纪潜之废了他们的武功,挑断手筋脚筋,又给他们戴上沉重结实的镣铐,像狗一样囚禁在铁笼子里。   饶是如此,二人还是不改盛气凌人的模样,怒视着兽笼外的纪潜之,叫骂不断。   “纪淮,你就是只喂不熟的畜生!”   “光会使些下作的手段,若不是一时大意,如何会中你的计!”   “待我从这里出去,定要将你千刀万剐,扒筋抽皮——”   纪潜之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,静静看着他们,目光温和而好奇,带了观赏的意味。   “不,你们哪儿也去不了。”他说,“这笼子就是你们往后的住处。”   闻言,兽笼内的两个人微微愣怔,然后张口破骂,言辞污秽难以入耳。纪潜之走近来,抬手抚摸冰凉坚固的铁栅栏,轻松说道。   “我做事不似教主狠心,以前我所受的苦楚,也无需一一奉还。唯独这长梦散,是教主最为喜爱之物,若不亲自品尝,实在可惜。”   “从今天起,我会派人过来,日夜服侍教主食用长梦散。”纪潜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笼子里蜷伏的少年,很好心地补充道:“我知教主体质异于常人,恐怕长梦散药效不足,所以每次多加一些分量,聊表心意。”   早在他说话的当儿,笼内的孪生子已经变了脸色,现在更是面露惊惶,从铁栅栏间伸出手来,拼命抓住纪潜之的靴子。   “不不不不……”   “莫开这种玩笑,纪淮,你肯定不会真的动手,对吧?”   纪潜之挥一挥手,几名捧着药瓶的魔教弟子便走了过来。看见这情景,孪生子终于明白纪潜之所言非虚,原本惊慌的神情逐渐掺杂了恐惧与绝望。   “等等,别过来……对了,对了!你还记得以前在重花殿发生的事么?”两人仰起头,同样妖异而美丽的瞳孔里流露着哀求,见者无不动容。“吃人是真的,无蛮子的事也是真的,这么多年我们过得很苦……”   “你应该能体会吧?大家都是可怜人……事情到这步田地,不能全怪罪到我们身上……”   字字恳切,句句动人。   纪潜之脸上毫无情绪,淡淡反问道:“谁关心你们如何?”   ——从头至尾,都没有关心过。   他一点点挣开脚上的束缚,转身离开无忧林。捧着药瓶的魔教弟子围拢在兽笼前,动作粗暴地按住那对兄弟的手脚,开始强行灌药。   镣铐与铁栏相互撞击,发出刺耳尖鸣。偶有一两声细微呜咽,也被其他响动盖了过去。   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,抑或更久,灌药的人起身离去,只留下兽笼中的囚犯。在可怕的寂静中,两人挣扎坐起,仿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铁栅栏。   “纪淮!”   “纪淮!”   他们瞪视着纪潜之离去的背影,不断嘶声叫喊。声音重叠在一起,彻底分辨不清。   “你夺了这魔教又如何?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你做过的事——”   “和我们一模一样!”   凄厉笑声响彻林间。   纪潜之没有停下脚步。他走得很稳,很慢,脊背挺得笔直,整个人像是出鞘的剑。   无法靠近,寒气森然。 第46章 微不足道   (十九)   魔教易主,但每个人的日子还是照常过。   律令没有修改,刑堂依旧存在。明华忙碌于教中事务,白枭时常接了命令,外出执行任务。除了一些细微的人事调动,整个魔教似乎没什么变化,甚至比起以往,显出更加繁荣昌盛的景象来。   孪生双子被囚禁在无忧林里,最初还有几个亲信试图营救,被明华撕了脑袋挂在树枝上。随着时间流逝,再也无人提起这对兄弟的存在,纪潜之也就成为了理所应当的魔教主人。   而无忧林变成禁林,教内弟子一律不许靠近。   除了白枭。   白枭每天都会来。带着干粮,水,以及一瓶长梦散。沿着惯熟的道路走进去,来到兽笼前。   喂食,灌药,然后离开。   关在笼子里的两个人都是疯疯癫癫的,见到食物只顾抢夺,也不搭理白枭。他们服食了太多长梦散,被幻觉与记忆折磨得日渐消瘦,原本丰腴的脸颊彻底干瘪,整张脸如同被吸干了水分的骷髅。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再也不见昔日风华绝代的少年。   白枭站在笼子外头,安静看着,也不说话。   有时他们偶尔清醒过来,就开始骂人。骂纪淮,骂明华,自然也骂她。白枭虽然在听,面上情绪始终冷淡,瞧不出半分端倪。   两兄弟骂累了,便哭。痛陈白枭的不是,说她狼心狗肺,没有人性,白养了这么多年。语调哀切,泪水盈眶,但却透着些许造作的虚假。   ——教主总是在演戏。   习惯于欺骗,热衷于玩乐。   连这囚笼的惩罚,都是他们至死享乐的方式。   可惜无人知晓真相。白枭想,世上大约不会有比这两人更恶劣的疯子了。   给孪生子喂完长梦散,白枭会回到重花殿,向纪潜之禀告近日事项。长阶之上摆放着雕琢精美的乌木长榻,新的君王半倚半坐,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。   “你又去见了他们。”纪潜之说,“亲自喂食长梦散,算是你的报复,还是怜悯?”   白枭不言。   “你的事,我也知道一些。刚出生便被抢来,由那对兄弟抚养长大;因为无法展露情感,自小遭受到无数欺辱折磨。”纪潜之的目光从白枭身上扫过,不带任何情绪。“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,你又何必留有执念。”   白枭眼睫微颤,秋水般的眸子里暗光浮动。   在她过往的记忆里,两位教主总是带着轻松愉悦的表情,对她做出许多毛骨悚然的事。被逼得崩溃之时,她也曾嘶声诘问,但那两人理所应当地答道。   ——想看见你哭,或者笑啊。   最简单的理由,最可怕的行径。   “教主心性不够成熟,行事只凭自己喜欢。”白枭讲完这句,方才意识到自己用错了称谓,停顿片刻,继续说道:“诸事恩怨,皆由此起。”   在纪潜之的事情上,也是一样。   他们既不会看人,也不会用人。出于个人喜好,把纪潜之一步步拉上来,又让纪潜之亲自断送了自己的前路。   “我想他们应该很钟意你。无论是以前,还是现在。”白枭说,“特别是教你武功的那位……”   虽说是孪生兄弟,各人情感也有所不同。   但也因为是孪生兄弟,相互之间并没有真正的隔阂。   教习武功的事情,只是错过了坦言的时机,再加上一点点任性置气,便催生了他人离间的契机。   “所以你想让我怎样?”   纪潜之牵起一边嘴角,笑着反问道:“感激?释怀?还他们自由?”   白枭垂下眼帘,轻声回答:“属下只是陈述事实。”   即使这事实,已经没有人关心了。   (二十)   成为魔教教主不久后,纪潜之便去了洛青城外的乱葬岗。   没有墓碑,没有标识,于是他亲自动手翻挖尸骨。属下们没有命令不敢靠近,只能远远观望。   纪潜之跪坐在乱葬岗,不断用剑刨开墓土,辨认里面埋藏的尸骸。一次又一次,直到日头沉入山间,晚霞铺洒天空。世间万物均被浸染血色,而他便在这血色间寻见了傅明。   师兄。   他低声叫道,小心翼翼地将这具白骨抱入怀中。   好久不见。   归途中,纪潜之始终和白骨待在一起。这具身体过于残破,腕骨是碎的,腿脚也只是堪堪连接着,更别说胸骨间可怕的凹陷。纪潜之用手帕把每根骨头擦拭得干干净净,又仔细包扎了骨架各处的伤痕。做完这些后,他才觉着松了口气,仿佛傅明所受的疼痛得到了几分减缓。   数日之后,他回到魔教,抱着尸骨即将踏进大门,却又停步不前。身旁的人不明所以,不禁开口问道。   教主?   纪潜之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殿台楼阁,半晌,自言自语道。   师兄生前清清白白,不该住在这种腌臜地方。   说罢,他径直折返,顺着道路前往百回川附近。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,翻过几座山岭,他总算找到个依山傍水的好地界。草木葱葱,空山鸟语,像极了当初的乐阳山。   纪潜之亲手挖好墓穴,将傅明安葬进去。低矮一座坟茔,只竖了个简单木牌,记无义帮弟子傅明眠于此处云云。   师兄不爱热闹,为人低调,这般安置想必是最好的方式了。   纪潜之对着坟头叩了三个头,起身离开。   从此前尘往事,尽归黄土。   ……若是这样就好了。  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,某天夜里,白枭突遭传唤,匆匆套好衣服奔赴软香阁。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中,她看见纪潜之坐在床边,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袍,长发散落肩头,遮掩了大半容颜。   白枭不由自主放轻脚步,犹疑着叫了一声教主。   纪潜之略微转动眼珠,向白枭望去,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。他的眼睛里黑漆漆的,落不进半点光亮。   “我刚刚见到师兄。”   白枭有些懵,不知该作何反应。纪潜之的经历,她大致清楚;而那所谓的“师兄”,前不久才被纪潜之葬在百回川附近,如何能够相见?   “我见到他,我杀了他。”纪潜之垂下目光,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,声调疲倦恍惚。“但师兄不在这儿,想必还没有死,可能逃到别处去了?教中道路复杂,师兄伤势危急,你赶快派人寻找……”   白枭张了张嘴,低声打断纪潜之的话语。   “傅少侠不在此处。”她冷静提醒道,“您也没有杀他……教主是被梦魇住了罢?”   闻言,纪潜之眼中闪现疑惑,继而变得清明。   “啊,是了……”   他笑了一笑,说道。   “师兄早就死了,在城北武馆。”   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的语调很柔和,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安心感。   白枭默然。长梦散的药效早已消失,但纪潜之仍然未能走出旧日阴霾。   (尾声)   往后的时日里,纪潜之的症状愈加严重。   他依旧在做噩梦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每次醒来,都得花费功夫确认现实。   情况最糟糕时,他甚至挖开傅明的坟墓,直至看见里面沉睡的白骨,才放下心来。   这才是真的。洛青城内,半面崖上,城北武馆……   纪潜之反复温习着所有的记忆,俯下身来,带着餍足的笑容亲吻骸骨。一丁点儿冰凉的触感落在唇间,而后消弭不见。那些微不足道的隐秘情感,在他体内发出扭曲而痛苦的哀鸣,挣扎着翻滚着,最终被时间碾成碎片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能写完番外也是不容易…… 第47章 四十   月上中天。   傅明早已读完隐藏数据,坐在床边一言不发。烛台上的火光扑簌簌跳动着,被窗外的冷风一吹,便倒伏在蜡油里。房间变得昏暗,唯有傅明的眼睛泛着一点儿亮光,像是黑夜中闪烁的星辰。   过了很久,他才叹了口气,起身去找纪潜之。   找人不是难事。根据数据记载,纪潜之常去的地方不多,如果没有事务需要处理,休憩时他都呆在软香阁,或是以前练功的院子。   傅明踩着月色走过一道道门,在重重树木间寻见了那座极不起眼的院落。门虚掩着,轻轻一推,就打开了。   他跨进门槛,没在院子里瞧见纪潜之。四周设着许多厢房,窗户黑黢黢的,似乎早已无人居住。   傅明回忆着数据资料,选定一间偏南的厢房,放轻脚步走过去。门开着一条缝,很容易就能看见房内的景象。   一桌,一椅,破烂的练功桩。墙壁斑驳凹凸不平,依稀可见许多简陋的图画——那是以前纪潜之为了学武,日复一日刻下的招式。有些来自于明华,有些则是前任教主的功夫。   而纪潜之,此刻正坐在桌前,擦拭着手中的断剑。他的神情如此专注,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口的人。   傅明皱眉,总觉得这景象分外刺眼。   “纪教主。”他开口叫了一声,抬手象征性地叩了叩门,径直走进房间。   对方并没有抬头,依旧持续着擦剑的动作,随口问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先前误闯禁林,实在心里难安,因此特意来找教主,当面表达歉意……”傅明微微笑着,将自己编造的理由一一陈述。他的解释没有诚意,听的人也漫不经心。待他说完,纪潜之还在侍弄手里的剑,仔仔细细的,全神贯注的。   傅明的目光落在纪潜之手上,不由掺了几分复杂情绪。   “……那剑已经不能使了。”他说,“教主为何留着?”   纪潜之抬眼看向傅明,神情略微恍惚,然后归于平静。   “这是师兄所赠之物,自然要好好保管。”纪潜之语气平淡,不喜不悲,“路少侠与师兄相处多日,应该也知道他的脾性,对人对事都冷淡得很。这柄剑,是他唯一赠予我的东西。”   傅明心里烦躁,面上还要强作笑容:“教主倒是有心。”   纪潜之摇头,似是有些疲倦。   “我又何必对你说这些。”   他揉了揉眉心,挥手示意傅明出去。   傅明不走,继续说道:“教主的心意,傅兄未必知晓。他如此散漫,想必这剑也是路过铁铺随手买来。”   话音讥讽,暗含嘲弄。   纪潜之周遭的气息立刻变了。   傅明心知不妙,却不肯退却。他的脑袋里塞满了纪潜之的记忆,沉甸甸的,压得他无法思考,透不过气。灼热而滚烫的气流不断涌出喉咙,连带着许多无法控制的言语,一同喷发出来。   “既是无心之物,你又何必珍重?”他问,“傅明若是听闻,只会笑你蠢不自知……”   纪潜之闻言不怒反笑:“你知道什么?”   “不过是十文钱的破烂玩意……”   傅明话说一半,杀气突然迎面而至。他还未看清纪潜之的动作,整个身体已经撞在了墙上,脊椎骨发出痛楚哀鸣。凉气掠过耳垂,紧接着有黏答答的液体顺着脖颈流淌下来,沾湿衣襟。   “唔……”   傅明挣扎着发出个模糊的音声,然后没了动静。他的嘴巴被纪潜之死死捂住,下颚骨快被捏碎。而那柄陌生而熟悉的断剑,此刻被深深插进墙壁,与他的脑袋不过咫尺距离。   “看来是我对你太好,让你忘了分寸。”   纪潜之紧盯着傅明的眼睛,笑容寒凉。“路少侠如果还想活命,就管住自己的嘴。如有下次,即便你是师兄故友,我也不会轻饶。”   说罢,他松手退开半步。傅明登时身体失力,整个人跌落在地,不断喘息着。左耳垂刺刺的痛,用手一摸,全是血。   纪潜之拔出剑,看也不看傅明,只淡淡说了句滚。   傅明也利索,不声不响爬起来,转身就走。他的心里憋着一股劲,却又无从发泄,只能把脚步踩得重而又重。待要跨出房门,背后突然响起个疑惑而阴沉的嗓音。   “站住。”   傅明稍稍停滞动作,但没有回头。   “你怎么知道这把剑花了十文钱?”   这问话如同惊雷坠地,炸得傅明脊背生寒。   他用力捏紧了手指,咬牙答道:“傅兄生前告知于我。”   “师兄从不注重钱财之事,又怎会特意告诉你?”   “反正我就是知道,你待如何?”傅明语气变得尖锐,一反寻常。“纪教主,你对傅明又了解多少?他说什么,做什么,你真能明白?”   厢房里的人没有答话。   甚至也没有动怒。  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,听不到半点儿响动。   傅明不再等待,大跨步出了院子。月光依旧明亮,映照着惨白冰凉的地面。交错横行的道路自脚下延伸开来,弯弯曲曲流向远方,被无尽黑暗所吞噬。   他看不见去路。也辨不清来路。   仿若身置迷宫,彻底失去方向。   翌日早晨,教内的气氛变得不太寻常。   先是有人被拖进了刑堂,接着软香阁换了新的守卫,严禁任何人随意靠近。背着药箱的年轻郎中从里面出来,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愁。   傅明对这一切毫不知情。   白枭找到他的时候,他正躺在树上出神。这是一处僻静的荒园,久未修剪的树木肆意生长,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了彼此的视线。白枭仰头望去,只能瞧见傅明小半张侧脸,却辨不清他脸上表情。象牙白的衣衫被夜露打湿,隐约有了几分透明朦胧,连带着傅明也显得影绰绰地不真实。   这个人与白色真的很相衬。   白枭毫无来由地想道,难怪教主只要他穿白衫。   她收敛心神,提高音调叫道:“路少侠。”   傅明没搭腔,但身体略动了动。   “昨夜你去了哪里?为何迟迟不归?”白枭眉间微蹙,似是不太喜欢傅明的态度。“我应该告诉过你,要用心侍奉教主,不要做多余的举动。”   傅明喉头滚动,发出一声模糊的笑。他侧过头来,有些漫不经心地应和道:“白姑娘说得是,我马上就回去。”   白枭面露不悦,一手扶着腰间的长鞭,忍了又忍,终究没有动手。   “罢了,你现在去软香阁等候。如若教主醒来传唤,你定要仔细行事,不可怠慢。”说到这里,她停顿片刻,又补充道,“别做不该做的事,除非你想掉脑袋。”   傅明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,敷衍性地嗯了几声,突然脸色微变。   “他怎么了吗?”   “昨夜中毒,服药未醒。”白枭说话的声调冷冰冰的,听不出起伏情绪。“教主就寝之前,需饮用静心茶。若是往常,侍女试毒后才会呈给他。但在昨晚,教主回到软香阁便遣散了周遭所有人。”   于是,这杯有问题的茶水没有经过最后的检测,直接被纪潜之喝了。   “所幸没有大碍,只需休养数日……下毒的细作是万铁堂的余党,现在已经交给明华处置。”白枭没有细说,但傅明瞬间明白了前后因由。万铁堂在书中出场不多,是个新兴门派,十几年前风头正盛,在铲除魔教的事情上比较积极,结果多次引火烧身。后来纪潜之夜屠万铁堂,整个门派从此一蹶不振,如今只靠着几个外门徒弟苟延残喘,勉强没丢了名号。   对纪潜之下毒,属于孤注一掷。纪潜之没死,恐怕万铁堂真要从世上消失了。   傅明心里苦笑。纪潜之算是成了完完全全的大反派,也不知还有几分回转的可能。   “你好像不怎么意外。”   白枭观察着傅明的神情,如此陈述道。   “他做了太多恶事,招致报复也是理所当然。”傅明随手摘了片树叶,无意识地揉搓着,“……况且,每天都喝什么静心茶,这种固定习惯自然会被人盯上……”   “教主常受梦魇烦扰,须得饮用特意调制的静心茶方可入睡。”白枭语气不善,隐隐带了质问的口气。“你与教主相识多日,竟然不知道这件事?”   不知道。   傅明是真的不知道。   这等细枝末节的内容,在隐藏数据里占不了多少篇幅。因为和主线剧情没什么关联,他习惯性地选择了忽略。   可是,就算没有隐藏数据,他也该注意到的,不是么?   不是什么难以察觉的事情。只要稍加留意,就能了解对方的习惯。   然而傅明从未发现。   “啊,对了……”   他盯着绿荫遮蔽的上空,喃喃自语。   “说起来,那家伙休憩的地方,的确总是备着茶水……”   话音消失在空气中,久久没有回应。傅明扭头望去,树下空无一人。   原来白枭早已离开。   他扯扯嘴角,翻身跳下树来,沿着小路回到软香阁。   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,大约白枭早有吩咐。   傅明进到纪潜之的卧房里,径直走至床前。纪潜之还没有醒,一动不动躺在床榻间,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。   傅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人。眉目深邃,鼻梁高挺,嘴唇勾画着似笑非笑的弧线。虽是极为英俊的相貌,却仿佛戴着无形的面具,每一处神情细节都透着虚假的成分。   看着看着,傅明突然想起那对双胞胎曾说过的话。   ——你夺了这魔教又如何?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你做过的事,和我们一模一样!   落败之人的嘶喊,大抵没什么分量。但在傅明看来,双胞胎的指控其实是有道理的。  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现在的纪潜之和前任孪生教主很相似。   一样的喜怒无常,热衷演戏,手段残忍。   “也许这些都是我的错。”   傅明低声说着,抬手整理纪潜之耳鬓乱发,顺带掖了掖被角。   “我干扰了你的人生,害你走上魔教教主的道路,平白增添了许多不好的经历。”   在原著中,孪生教主并没有被纪潜之夺位,因此很是风光了一段时间。剧情变更后,纪潜之成为魔教教主,担当了孪生子原有的角色。   “这本不是你该走的路。”傅明说,“成为大侠,洗尽冤屈,受人敬仰……那才是你的未来。师父把你托付给我,肯定也是担忧你被仇恨蒙蔽心智,误入歧途,要我仔细照看。”   “如此说来,我这个师兄做得实在失职。既没把你教好,又对你不够关心,把你带歪了还不知悔改。”傅明叹了口气,自嘲笑道:“如果师父在世,绝对要气得罚我抄完书房所有的册子。”   纪潜之依旧在沉睡,也许是中毒的缘故,面色显得愈发苍白。   “不管怎样,你认识的傅师兄已经死了。现在我不是他,相认没有意义,解释起来也麻烦,你还是不知道的好。”   “死了的人总归会被淡忘,时间久了,一切都会好转。向前看,纪潜之,向前看。你明明可以换一种活法……”   明明可以拥有更光明的人生。   傅明用力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,迫使自己冷静下来。或许是受了隐藏数据的影响,他没办法把纪潜之当作虚拟角色看待,结果说了许多不必要的废话。这些话听着矫情,说得无趣,甚至没有倾听的对象,只是傅明自己的独角戏。   看来果然不能在书里呆太久时间。   工作做完之后,他得马上离开,给自己放个长假。什么半面崖啊纪潜之啊乱七八糟的事情,统统都该忘掉。   摒弃虚假的师兄身份,做回无牵无挂的傅明。   他心下有了决定,于是不再说话,匆匆离开软香阁。  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,床上的纪潜之睁开双眼,目光一片平静。 第48章 皮囊(一)   魔教教主中毒之事,没多少人知道。   纪潜之连日留宿软香阁,足不出户,竟也无人觉得反常。   这是因为,住在软香阁的人,除了纪潜之,还有位路姓青年。   据小道消息称,此人唤作路人甲。无门无派,身世不明,似乎武功不错,但谁也没见识过。   教主请鬼手程看病的时候,这人恰巧受到牵连,被迫来到魔教。没几天便被送走,从此销声匿迹。   算不得什么大事,不值一提,众人并未在意。  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,纪教主外出办事,途中一度失去联络。再现身时,竟与此人形影相随,亲密如故。回到魔教,更是将这位路姓青年安置进软香阁,近身侍奉。   这还没过几天,两人便彻底同吃同住,日夜相处,实在是鸳鸯情深,羡煞他人。   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不早朝啊。   人们啧啧叹息,既好奇路姓青年的手段,又感慨于教主的表现。要知道,这么多年来,纪教主从未对谁如此亲近过。   更何况,对方还是个男人。   说相貌,虽然也算英俊,但绝非倾城之姿。说性格,似乎也不够积极,且毫无存在感。   能够如此博取教主欢心,莫非是在某方面有着过人之技?   “……”   傅明举着筷子,莫名打了个寒噤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坐在对面的纪潜之微微笑着,替他夹了菜,问道:“难道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?”   傅明连忙否认,埋头继续扒饭。   “吃慢点儿,仔细噎着。”   纪潜之一边说着,抬手拈掉傅明嘴边饭粒。这动作委实太过亲昵,傅明条件反射性地向后躲开,身体歪了一歪,差点儿摔下椅子去。   “纪教主注意分寸。”傅明坐正,勉强维持着平常脸色,向纪潜之提建议。“我自己会吃饭,不需要照顾。总是做这些举动,容易让人误会。”   纪潜之轻笑一声,目光淡淡扫过傅明身体,反问道:“误会……误会什么?你我之间,原本就该如此。”   傅明皱眉。   自从纪潜之中毒醒来,便命他陪伴左右,不得离开片刻。吃饭,看书,甚至休憩,两人都在一起。傅明睡觉的地方,也从原来的耳房搬到了正卧,和纪潜之同床同被,亲密无间。   简直莫名其妙,毫无道理可言。   难道是毒茶烧坏了脑子,让这人变得更不正常了?   傅明看向纪潜之,对方笑容温煦,目光宠溺毫无遮掩。这景象看似和谐,实则诡异,直让傅明打了个哆嗦。   为了镇定情绪,他端起茶杯,打算喝口茶水压压惊。殊不知一举一动,全部被纪潜之看在眼里。   端茶的姿势,吞咽的动作。   甚至眼角眉梢细微的变化。   “光喝茶没什么意思。”纪潜之提起酒壶,亲自为傅明斟满一杯,劝道:“这是新送来的酒,唤作‘满怀香’,滋味上等,不如尝尝看?”   傅明向来不爱喝酒,立刻推拒。   纪潜之也不强求,用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,低声笑了笑。   为缓解气氛,傅明轻咳一声,出言解释:“我不能沾酒,喝了会吐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纪潜之应和着,语气似是怀念。   傅明疑惑,想问什么,又没有说话。他的视线掠过饭桌,看到纪潜之面前只放了一碟白面馒头,配菜少许。比起自己丰盛的饭食,实在简陋得多。   这几日共同进餐,纪潜之吃的东西大抵如此,没什么花样。   作为魔教教主,这日子过得也太清贫了些。   纪潜之注意到傅明视线,自己也看了看碟子里的馒头,略微摇头,淡淡说道:“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,还是做得太精细。”   “我自小不爱吃馒头,为此常受父母训诫。后来经历得多了,渐渐没了挑剔的毛病,但绝对谈不上喜欢。”纪潜之掰了一块馒头,送进嘴里。动作虽然随意,却依旧透着一股子优雅。“师兄带我出逃时,手中拮据,我俩经常忍饥挨饿。师兄照顾我,哪怕身上只剩两文钱,也换成馒头给我吃,自己却水米未进。”   傅明隐约对此事有印象。   好像是在前往乐阳山途中,经过某个破烂村庄时,自己去换食物,而纪潜之遇见了赤鸦堂的追杀者。幸好自己回来及时,阻拦一场冲突。   为了让纪潜之冷静下来,他当时说了些不太中听的话。   ——你该庆幸他没认出你,不然现在就轮到我收尸。   ——真要送死,我不拦你。   现在想想,这些话的确很刺耳。   傅明还记得当时的画面。身形瘦小的孩子坐在屋檐下,狠命将馒头塞进嘴里。因为下雨的缘故,纪潜之脸上都是水,湿漉漉一片。   “年幼不懂事,总觉得师兄太过冷漠,却不知道他的苦衷。长大后独自闯荡,吃的亏多了,终于学会辨识人心。”纪潜之抬眼望着傅明,“睹物思情,便有了吃馒头的习惯。让你见笑了。”   傅明摇头,心里觉得不自在。纪潜之这番话,仿佛就是对他说的。   吃完饭,纪潜之邀请傅明切磋剑术。理由是休养多日需要舒展筋骨,而傅明是个很好的练习对象。   恰巧白枭来访,拿着一叠书信,似乎想要禀报什么,看这情形又默默闭上了嘴。   傅明不清楚纪潜之的意图,出于安全考虑,他提议纪教主可以找明华切磋。   “明华很忙。”   纪潜之如此答道。   白枭不吱声,看了纪潜之一眼。   若不是因为教主连日不干活,明华怎会忙碌至此。   罪魁祸首温柔笑着,一脸事不关己。   “那就让白枭陪你。”傅明继续建议道,“白枭功夫比我好,打起来顺手。”   “白枭也很忙,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。”   纪潜之说着,淡淡扫了白枭一眼。   白枭:“……教主说得是,属下这就告退。”   傅明哑口无言,眼睁睁看着白枭离开,只好接受纪潜之的邀请。   切磋的地点还是纪潜之曾经住过的院子。之前夜里看不太清,现在再次造访,傅明终于看清院落全貌。   墙壁倾颓,厢房破旧。庭院中央空旷荒凉,唯独一株红梅傲然挺立,绽放满树繁花。   纪潜之站在树下,剑尖微微倾斜,指向地面。他向傅明点头,示意可以开始。   傅明没有磨蹭,握紧手中长剑,足尖轻点,冲向对方。剑刃相互格挡,发出清脆的鸣叫声。   一招,两招。   很正常的练习,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杀意。傅明本以为纪潜之要捉弄自己,或是借着切磋的理由,将自己痛殴一顿——毕竟几天前的夜里,就在这地方,他惹怒了纪潜之。   当时的纪潜之,真正动了杀心,但还是放过他一条命。   傅明知道,按照纪潜之的脾性,这事儿绝对不会轻易过去。他做好了心理准备,迎接纪潜之的惩罚或冷落,但事态发展远远超乎意料。   中毒醒来的纪潜之,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。   热情,温柔,极具包容力,简直像是被人冒充。   为什么呢?   傅明用剑挡住纪潜之的进攻,心不在焉地思考。   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?   究竟有什么理由?   又是一招,纪潜之力道过大,傅明被冲撞得连连后退,用剑尖支撑住身体平衡。   他抬头望向前方,纪潜之依旧站在原处,垂手持剑。由于前几日的中毒事件,纪潜之的气色不太好,在满树殷红映衬之下,脸庞愈显苍白。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眸,此时明亮如星辰,直击傅明心底。   “无义帮的剑法,你终究没有忘。”   纪潜之说。   “原本我不敢信,现在不得不信。师兄,你藏得真久。”   一声师兄,像利剑刺穿傅明心脏。  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使出了无义帮的招式。   作为外来人员,傅明对武功技艺并没有严格的概念,只能依靠角色设定的能力施展招式。无义帮的剑法残存在他的记忆里,稍不注意便会显露出来。   糟糕……   傅明稳住情绪,带着一脸茫然神色问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“别装了。”   纪潜之缓缓走来,用手指拂去落在傅明肩头的深红花瓣,轻声说话。   “师兄,别演戏了。”   “我不是你的师兄。”傅明咬牙,侧身避开纪潜之的动作。他听见胸腔内激烈跳动的声响,砰砰,砰砰,像是有个人在用力捶打着里面那团柔软疼痛的玩意儿。   “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,但我真不是他,别错认人。剑法的事,以后给你解释……”   傅明无法再说话,只能抿紧嘴唇。固执而焦躁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至四肢,顺着血液肆意窜逃,奔走呼号。   “我不是他。”   他最后重复了这句话,弃剑离开。   纪潜之没有跟上去,只是盯着那个略显仓皇的背影,眼底涌动着复杂难明的情绪。院子里分外安静,偶有寒风穿过,带起一片飒飒声。   “白枭。”纪潜之叫了这个名字,“你似乎有话要说?”   从角落暗处闪出个人影,将手中书信呈给纪潜之,冷声说道:“北霄派等人已经解决绿林祸乱,再过几天,石永苍便会带人归来。赤鸦堂韩元那边,我们的人手现已安排妥当,随时可以动手。”   “聂常海呢?”   “武林大会时日渐近,北霄派事情太多,不能一日无主。聂常海暂时顾不到赤鸦堂,对我们的监守也有所松懈。至于夏川阁……”白枭眼里闪过一丝嘲讽,语气也轻松许多。“夏有天利欲熏心,越来越不知节制,甚至想要插手南边地界的生意。江湖上传言愈盛,不少人起了疑心,追责夏川阁是迟早的事。只不过……”   “只不过什么?”纪潜之问。   “为了获取夏有天的信任,我们让出很多生意,亏损数目不可小觑。教内一些人甚为不满,对教主颇有微词……”   纪潜之听到这里,无谓地摆了摆手,态度敷衍。“这些小事你自行处理即可。谁管不住嘴,也不用再说话了。”   “……属下遵命。”   白枭应答着,身体却没有动。纪潜之拆开书信,懒懒读着纸上的字迹,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轻浅笑容。冬日疏朗的阳光落在他身上,不意增添几分暖意。   白枭看了会儿,突然说道。   “属下有一事不明。”   她停顿片刻,没有等到纪潜之的回应,只好继续说下去。“教主中毒不深,为何那日特意安排,让路少侠前去照顾?”   况且,那家伙没心没肺,刚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。白枭看得清楚,简直按捺不住想揍人的冲动。   更想不通的是,教主竟然心情大好,甚至将此人当作傅明,仿若魔怔。   “路少侠并非故人,教主何以如此待他?就算两人再相似,终究不一样,教主应该比我清楚才是。”   她记得纪潜之疯魔时挖掘尸骸的举动,这几天的反常行为,大概也是因为思念过甚自欺欺人。   “人死不能复生,还望教主节哀顺变。”   这番话说得恳切,但纪潜之似乎并没有听进去。他看完了手里书信,指间稍微用力,所有纸张瞬间化作片片碎屑。   “人死不能复生……”他喃喃自语着,侧过脸来,神情略显困惑。“那是谁规定的?”   白枭语塞,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。她抬头望着纪潜之的脸,从微笑的眼眸到餍足的唇角,看着看着,心里突然生起某种可怕的寒意。   ——这个人是清醒的。清醒的,疯子。   “师兄就在这里,就在此处。以前我常以为自己错认,可我辨识天下易容,何曾错看一人?”   纪潜之笑着,神情温柔容颜如画,从嘴里吐出的言语却充满执拗气息。   “世人以易容改换身份。而师兄,只是换了件皮囊而已。” 第49章 皮囊(二)   被拆穿身份,也没什么大不了。   傅明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,但无济于事。他近乎逃跑般离开了院子,胡乱捡着小道走,直到被大片丛生的草木堵住去路。   ……没有地图的指引,傅明走进了死胡同。   他愣愣看着面前的茂盛植物,想也没想便动作熟练地爬到树上,坐在了最高处。这简直就是一种本能——自从来到这个世界,他只有呆在树上,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。   天气很冷。淡薄的阳光穿过树叶,稀稀拉拉落在身上,没有丝毫温度。潮湿而阴冷的风拍打着他的面颊,额头,像细针一样穿刺着脆弱敏感的眼球。   傅明闭上眼睛,世界尽是殷红。   他听见脑袋里有个声音,机械而冷静地提问。   ——纪潜之如何能拆穿你的身份?他什么时候起的疑心?   无义帮的剑法……不,很早之前就有了漏洞。先前夜里发生争执,一时疏忽说出匕首价格,恐怕对方已经生疑。   如此看来,投毒事件应该不单纯。纪潜之的确中了毒,这点可以保证,毕竟几天以来两人相处甚密,倘若弄虚作假,必定会被识破。   ……那么,是纪潜之将计就计,故意制造机会好让自己露出马脚?   傅明想到这里,心情愈加烦躁,却又觉着想笑。   如果真是这样,他自己可够蠢的。毫无防备跳进挖好的坑里,不用别人逼迫,就把不该说的秘密一股脑全部交代了出去。或许纪潜之早就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,所以才态度大改,不似以往。这几日的亲密相处,也只是纪潜之用来测试他的方式,一步一步,一点一滴,直至完全确认傅明身份。   “妈的……”   傅明忍不住出口成脏。   他在树上呆了一整天。夜幕降临时,魔教的人找过来,请他回软香阁。当然,他没有动弹。   人来了一拨又一拨,谁也不敢对傅明动粗,只能默默退开。眼看月亮攀上树梢,挂在当空,又逐渐沉落下去,傅明终于神思困倦,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   这个觉睡得很不踏实。可能是由于躺在树上的缘故,他的脊背极度酸痛,腿脚筋脉也困倦发麻。他想换个姿势,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。在难以忍耐的煎熬与困倦中,他的意识浮浮沉沉,几经挣扎,终于清醒过来。   入目是雕镂精巧的屋顶房梁。空气里燃着什么香,味道甘甜缠绵,沁人心脾。傅明眨了眨眼睛,目光涣散地看着屋内陈设,半晌,才认出这是软香阁的卧房。   ……怎么回来的?   傅明毫无印象。他费力地扭转头,看到纪潜之就睡在身侧。两人肢体交缠,呼吸清晰可闻,也不知这姿势维持了多久。   难怪没睡好。   傅明挪动身体,打算把胳膊抽回来,活动活动筋骨。谁知他刚动弹,纪潜之便睁开眼睛,哑声说了句早。   “昨夜师兄睡得真沉,差点儿摔下树来,幸亏我及时赶到。”纪潜之翘起嘴角,似笑非笑地看着傅明,“师兄真喜欢呆在树上,但是夜间寒气重,容易着凉,以后还是回房睡罢。”   寥寥几句,傅明已经明白前后因由。   昨晚他入睡后,是纪潜之把他弄回了软香阁。   “谢教主关心,路某受宠若惊。”傅明往床边挪了挪,避开纪潜之的眼神。他还没想好恰当的应对方式,因此显得有些心虚,说话也底气不足。“树上风景好,因此多呆了会儿。教主若是不喜欢,以后我便不去了。”   这话含着几分委曲求全的意思。   纪潜之望着傅明低眉顺眼的模样,微微摇头,叹道:“师兄,别演了。”   傅明不放弃,继续说道:“我姓路,不叫傅明。匕首和剑法的事,日后我会向教主解释,还望教主仔细思量。傅兄已故,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……”   剩下的话,傅明没能说出来。纪潜之直接凑过来,用嘴唇堵住了他的言语。微凉柔软的唇舌相互厮磨,紧接着这温柔化作掠夺,仿佛要将傅明生吞活剥。   “唔……”   傅明喉头滚动,发出模糊不清的□□。他根本没有办法说话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已。纪潜之翻身压住他,加重亲吻的动作,左手顺势滑入松散衣衫,揉捏胸膛凸起之处。   “等等,等等……”傅明勉强推开纪潜之,喘息着问道:“教主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师兄问得真奇怪,当然是行亲近之事。”   纪潜之抬手握住傅明指尖,以一种极为□□的姿势舔舐着。傅明脊背发麻,连忙挣脱了手,向后退去。慌乱之中,他忘记自己正在床边,身体顿时凌空,差点儿跌下床去。   纪潜之手疾眼快,直接揽住傅明的腰,把他摁回床铺。   “……我不明白。”   傅明望着上方的纪潜之,喃喃说话。他的头发散乱一片,丝丝缕缕落在脸颊上,遮挡了大半视线。   “你既当我是师兄,为何还要如此?”   且不说“傅明师兄”和纪潜之只是同门关系,师兄弟之间行此狎昵之事,实在违背伦理纲常。按照傅明对纪潜之的了解,这不合理。   “为何不能?”   纪潜之反问道:“你是我师兄,那又如何?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?”   傅明愣住了。   他看着纪潜之。对方也在看他,黑漆漆的眼眸里只有单纯的疑惑,仿佛傅明提了什么荒唐的问题。   傅明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。   不正常。   眼前这个纪潜之,根本不正常。   “师兄莫闹别扭。”纪潜之拨开傅明脸上的发丝,柔声说道:“你我本该多加亲近,免得生分了。只有这样,以前那些误会争吵,今后才不会再发生……”   傅明哑然,不知该说什么。纪潜之的手指贴着他的脸颊,顺着下颚弧线滑至脖颈,又挑开散乱衣襟。正在这时候,窗外突然传来个陌生男音,语调谦恭而犹疑。   “禀报教主,北边来了消息,是有关石永苍的。事关重大,还请教主过目。”   纪潜之动作微顿,神色显出几分不悦,很快又恢复平静。他看了看身下衣衫大敞的傅明,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。   “我得出去一趟,师兄自便,不要乱跑。”   交代完毕,他起身穿好衣服,推门离开。听到门框闭合的响动,傅明总算卸了身上力气,头疼般捂住额角,□□一声。   “越来越不明白了……”   无论是纪潜之的变化,还是身份问题的解决办法。   所有的事情搅合成一团浆糊,理不清任何头绪。   照这样下去,他真能顺利完成任务,最大程度拯救剧情吗?被扭曲的主角,还能回到正途吗?   傅明不知道。   甚至无法猜想。   “哔——”   熟悉到厌烦的提示音在脑内响起。   “嗨,我是乐谷。”   傅明用力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,随口问道:“有事?”   “没事就不能找你?”乐谷开了个玩笑,继而说道:“我就想问问你,任务进行得怎么样,大概哪天能回来。科里已经有人起疑,我瞒不了太久。”   “还得一段时间。不着急,只要消息没传到上面去,就不成问题。”傅明坐起身来,一边掩住衣襟,寻找外衫和鞋袜。他发现床头矮凳上整齐叠放着崭新的衣物,象牙白色,银丝绣线,大约是侍女重新准备了东西。   “我遇到点儿麻烦。”   傅明拿过衣物,一件件穿在身上,顺便和乐谷解释。   “前几天,我不小心在主角面前暴露旧时身份,恐怕会对剧情产生影响。后面的行动需要仔细规划,任务难度也有所增加……”   “暴露身份?”乐谷打断他的发言,语气变得奇怪起来。“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,如何暴露,谁会相信?”   傅明沉默。解释太麻烦,说出来只显得荒唐可笑。   “算了算了……”乐谷似乎心情不太好,说话带着一股焦躁劲儿。“我只希望你分清虚实,别投入太多感情,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傅明,你工作向来做得很好,别犯傻……书里的东西总归是假的,你明白吗?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傅明系好腰带,又穿上新鞋袜。他始终有点儿心不在焉,语气也不自觉掺杂了敷衍的情绪。“我的任务是纠正剧情,挽回损失,这个我比谁都清楚。只是事情比较复杂,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。至于其他的,你不必担心……”   “不必担心?”   乐谷提高声调,近乎讥讽地质问道:“傅明,你真当我傻,随便几句话就能骗过去?”   “虚拟世界运行期间,产生的数据经过计算,会以文本形式部分呈现。我不在书里,但我长眼睛,会看字。就算文本不能显示所有剧情,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。傅明,我不是瞎子,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“你说不小心暴露身份,可如果你有心隐瞒,谁能真正知道?这他妈不是失误能诱发的事故——”   乐谷一改往日闲散活泼的态度,言语咄咄逼人,甚至还爆了粗。连珠炮似的质问通过线路,仿如一道道惊雷,直接在傅明脑袋里炸开。   他下意识捂住耳朵,想把这令人难受的声音隔绝开来,但根本无济于事。乐谷的言语,分外清晰刺耳。   “你是故意的;身份暴露,是你的意愿。剧情毫无起色,又何尝与你无关?傅明,你真的只在做任务,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感情?别他妈骗我——”   声音戛然而止。   傅明切断了连接,僵着身体坐在床沿,许久都没有动静。房间一片死寂,紧接着从这死寂中又生出无数细微的嘲笑,切切察察,难以听清。   “哈……”  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丝音声,像笑又像哭。   乐谷的话语犹在耳侧。愤怒的,讥讽的,如一柄最锋利尖锐的刀刃,不留情面地揭开他层层包裹的内心,把蜷缩躲藏的真相拖拽出来,暴晒在日光下。   而这团血淋淋的、畏畏缩缩的东西,傅明从未仔细看过。   现在它被强制递送到面前。   避无可避,逃无可逃。   将所有深藏的秘密彻底曝光。 第50章 皮囊(三)   十七年前,傅明出于工作原因,进入一本连名字都没有的武侠书里,修复缺失的文字细节。   一开始他并没有把这本书放在心上,毕竟难度低,篇幅短,稍加时日便可完成。谁知人算不如天算,他刚接入虚拟世界,程序便遭受攻击。在意外中,他成为无义帮的弟子,而且失了忆。   失忆的傅明,只想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。也许是因为潜意识在作祟,他始终无法对世间的一切产生同理心。或者说,他本能地拒绝融入这个世界。   可是纪潜之出现了。   他们共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,无论傅明愿与不愿。半面崖上,集安镇里,乐阳山间。长时间的苦难与依赖,让两个人的关系愈加密切——即使傅明毫无所觉。   他不是一个敏锐的人。对于自己的情感状况,更是从未仔细了解。   直到某天,他听闻纪潜之被魔教杀害,失魂落魄跑到镇子里,匆忙之中甚至丢了一只鞋。目送纪潜之离开后,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回去的路上,傅明想了很多。关于半面崖,关于师父的嘱托,关于自己带纪潜之出逃时,将其舍弃又返回救助的行为。   他抓着荆棘去开满夜明花的山洞里寻找秘籍。   在寒夜里强撑着保持清醒状态为纪潜之守夜。   ……   想到最后,傅明总算把自己的感情理出了大概。   几年来,他一直以为,照顾纪潜之是出于义务,是为了履行师父的遗嘱。但他的所作所为,早就远远超出了这个范畴。   纪潜之是他的师弟,是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。   四年后,在洛青城内,两人再次相见,傅明更是肯定了这一点。   但他没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。   没能让纪潜之明白自己的用心。   紧接着城北武馆就出了事。傅明没有机会,也再不可能对纪潜之说任何话了。   ——如果那天夜里,他能够对纪潜之表示得更热络些,哪怕说一两句关心的言辞,阻止纪潜之前往城北武馆,是不是一切都会改变?   傅明不得而知。   他来不及后悔,就失去了师兄的身份。真实的记忆纷沓而至,现实与条规像一张结实牢固的铁网,紧紧缠住他的手足,禁锢他的大脑。   他不能回头看。也无法回头看。   他已经不再是半面崖的师兄了。   现在他是傅明,书籍管理部门,修纂科,编号CN027的傅明。工作任务是修正书籍剧情,扭转主角命运。   可这任务是他强加于自己的。没人逼迫,没人审核,完全可以不做。   “说什么不能容忍工作过失……”   傅明喃喃自语,将头颅埋进双臂间。   “我可真会给自己找借口。明明就是放不下那兔崽子……”   他总是看不清真相。逃着,躲着,披着虚张声势的皮囊,拒绝承认自己的感情。   就像以前照顾纪潜之,美名其曰是为了完成师父的嘱托。   这个是任务,那个是责任。   所有的行为都拥有冠冕堂皇的理由,连他自己都被完全哄骗。   如果不是乐谷戳穿,这自欺欺人的把戏还不知要进行到什么时候。   回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话,傅明叹了口气,总觉得头更痛了。   这小子,平时大大咧咧一副缺心眼的样子,关键时刻真要命。书里的事情,也不知他掌握了多少,又猜出了多少。   想到这里,傅明突然记起了什么,连忙调出程序查看书籍当前进度。这一看可不得了,他当即从床边窜跳起来,脸色极为难看,活像是见了鬼。   进度显示,前段时间的绿林祸乱已被镇压,结盟三家各自鸣金收兵,石永苍带着帮派弟子,正在回来的路上。而魔教,已经派人包围了赤鸦堂。   赤鸦堂只剩韩元据守,此人生性懦弱,不堪大用。危难局势下,只懂得向外投递求救讯息,但所有的信函均被魔教拦截。   这个情况很不妙。赤鸦堂向来有北霄派庇佑,纪潜之难以下手。但现在北霄派忙于筹办武林大会,顾不上管赤鸦堂的事。石苍海虽然精明,却犯了遣兵派将的大忌,竟然抽调走自己的亲信弟子,只让韩元等人留守赤鸦堂。   为什么这样做?   石苍海做事一直很谨慎,不该如此大意。   傅明沉思片刻,眼前闪现许多零碎画面。前段时间,他跟随福远镖局北上寻找纪潜之,途中听闻魔教内乱;在半面崖上,两人遭受围攻,跳崖存活,后来得到魔教迎接;伤重的他坐在马车里,恍惚听闻纪潜之与白枭对话,言辞晦涩意有所指……   电光石火间,傅明突然明白了一切。   纪潜之是故意的!   亲自北上清除教内余孽,放出魔教内乱的消息,好让武林各派放松警惕。被三十六派围攻,众目睽睽下选择跳崖,更是演了场走投无路生死未卜的好戏。这样的消息传播开来,即使是石永苍,也无法不相信。接着,绿林发生祸乱,石永苍便带人离开赤鸦堂,留下个不堪一击的空壳子。   而这所有的事件,都在纪潜之的计算之内。恐怕绿林的祸乱,跟魔教也脱不了干系。   那么,接下来纪潜之想做什么?   包围赤鸦堂,然后呢?   傅明越想越不安,径直走向门口,打算找纪潜之问个究竟。哪知他刚一开门,明晃晃的剑刃便挡在了眼前。   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门侧,表情肃然,齐声说道:“请公子呆在软香阁。”   傅明愣了一愣,出言解释道:“我要见纪教主。”   “教主有事外出,请公子在软香阁暂歇,勿要随意走动。”   “外出?去哪儿?”傅明追问着,但守门的黑衣人丝毫没有回答的意向,只是冷着脸,重复先前的话语。   “请公子呆在软香阁。”   很明显,他被软禁了。   傅明越发觉得不对劲,干脆抬脚往外走。两个黑衣人稍作迟疑,还是挥动手中剑刃,试图阻拦他。傅明身体微倾,躲开锋利剑刃,并迅速击打两人手腕穴道。长剑落地,连那两个黑衣人也被逼得后退数步,手臂发麻无法行动。   傅明无意停留,跨过地上兵刃向前走。不巧迎面来了白枭,看到此情此景,立刻蹙眉问道。   “这是闹什么?”   黑衣人恭敬行礼,沉声解释:“教主吩咐我等照看公子,不得让他离开半步。”   白枭看向傅明,不由冷笑一声。她身后还站着个彪形大汉,伤疤横贯双目,头发依旧蒙着褐红血雾,衣衫简陋,肌肉虬结的胳膊弯夹着一堆沉重的镣铐刑具。听见白枭笑声,他也扭动着面部五官,咧出个狰狞而怪异的笑容来。   傅明识得此人是明华,心下一沉。   身后那两个黑衣人匆忙赶来,再次拦住他,抱拳叫道:“请公子回房。”   傅明毫不退让:“我要见教主。”   说罢,他直接出招,袭向阻拦的黑衣人。因为心里焦躁,他的招式有些不择手段,转眼之间,竟将二人打得呕出血来!   白枭原本冷眼旁观,此时猛然抽出长鞭,直直甩向傅明。这一鞭来势凶猛,傅明险险避开,却不料白枭瞬间逼近,径直扼住他的咽喉,将他整个人推进门里,按倒在卧房的床上。   白枭的手劲傅明早有领略,堪比千斤重铁挤压脖颈,让人喘息不能,痛苦万分。他无力挣扎,只听见耳膜里流淌着巨大的轰鸣声,其间掺杂着颈骨咯吱咯吱的细微哀鸣。接着是白枭婉转而动听的嗓音,带了阴狠的杀意。   “不听教令,擅自伤人,按律当斩——”   傅明勉强睁开眼睛,急剧充血的视线里,模模糊糊映着白枭艳丽的脸庞。   “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,我没那么好的耐性。说真的,我忍你够久了……教主待你好,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?”   “我说过,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。”白枭眼看傅明瞳孔涣散,手指略微放松,提声喊道:“明华,拿根狗链过来!”   门外的大汉连忙应声,颠颠地跑进来,将手中锁链呈给白枭。她反而愣了下,大约是没想到真有这东西,脸上表情有些微妙。  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,迅速拿过锁链,将铁制颈圈套在傅明脖子上。锁链的另一端,则是扣在了床头位置。   “如此,你便不能乱跑了。”   白枭说:“好生呆着,等教主回来处置。”   她放开傅明,转身看到明华捧着另一套锁链,满脸期待地站在面前。   白枭:“……你也要?”   明华点头,黝黑脸颊透出淡淡晕红。   白枭一时语塞,似是头痛地轻皱眉头,绕开明华走掉了。那明华毫不在意,乐呵呵地跟着出门而去。   傅明咳嗽了几声,从床上坐起来,对着大敞的门口发呆。   他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   脖颈疼得厉害,于是他抬手去揉,只摸到了冰凉项圈。   “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   他低声问自己。   门窗外传来鸟雀清脆的吟唱,微凉的阳光柔柔地洒落进来,在地面投射出细碎的光斑。那根青黑色的锁链,犹如一条蜿蜒在床铺间的蛇,冰冷而危险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最近脸又过敏……满脸红疹子,有没有人知道fancl卸妆油和欧缇丽洁面慕斯谁是凶手……但是会有人连用七八天才开始过敏吗?不明白哇……T T 第51章 皮囊(四)   皮囊(四)   世上有许多故事,在迎来结局之前,尚有变化的可能。某个契机,某种意外,某些合乎情理却又无法预测的展开,都会改变故事的走向。而那些故事里的人们,蒙着眼,伸着手,踏着迟疑盲目的步伐,在无法预测的道路上前行。直到抵达终点之前,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。   可是对于纪潜之来说,他的故事早在十七年前就写好了。在那个月夜,在父亲举起剑刃的时候,一切已成定局。从此往后,他的生命被劈成两部分。   活着,以及复仇。   “戏本儿里不都这么唱的吗?身世凄惨的遗孤忍辱负重,饱尝人间磨难,终于找到恶人报仇雪恨。”纪潜之坐在椅子里,一手托腮,用拉家常般轻松的语气说道:“现在我们也差不多演到这儿啦,石堂主作为恶人,是否该唱上两段助兴?”   无人回答他的问话。   厅堂里光线昏暗,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一簇簇僵硬的人影。那立着的,手里拿着刀和剑,分明是魔教打扮;那跪着的趴着的,脊背佝偻四肢扭曲,活像被踩扁了的□□。唯有一名中年男子,跪坐在纪潜之面前,身躯微弓,双臂肌肉块块凸显,仿佛忍耐着极大的杀意。虽有魔教之人左右压制,但他的脊背未曾下弯分毫。糊满血的脸上,写满了执拗与厌憎,以及彻骨的决绝。   纪潜之似笑非笑,看着这男人,继续发问:“怎么这副表情?难道是我给的惊喜太大,吓着了石堂主?”   石永苍不吭声,只睁着一双狠厉的眼睛,死死盯着纪潜之。那瞳孔里透出来的光,又亮,又冷,是淬了水的寒刀。   半个时辰前,他率领亲信弟子,回到赤鸦堂。岂料家中生变,埋伏好的魔教人等突然出现,双方厮杀没多久,他的人便完全败下阵来。   死伤无数,尸横遍野。   石永苍被推进议事厅,见到了本该驻守赤鸦堂的弟子,也见到了韩元。自家堂主双臂双脚反缚着,身体侧躺在地上,整个人瑟瑟缩缩,眼泪淌了满脸,说不出的好笑与悲凉。   而纪潜之,坐在属于堂主的座椅上,神情悠然闲散,甚至还有几分无聊。见石永苍进来,也只是牵起嘴角,冷淡一笑。   石堂主,你来了。   至此,石永苍终于明白,早在几个月前,自己就落入了纪潜之精心准备的陷阱。   他在厅堂跪了半晌,强忍着听完纪潜之自娱自乐的废话,总算开口说道。   “要杀便杀,我认。”   纪潜之似乎早料到石永苍会这么说,不禁摇头叹息:“你的命我自然会要,但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。”他一边说着,指尖轻轻叩击座椅扶手,发出清脆短暂的响声。“在你死前,还有机会告诉我十七年前的真相。你若是肯说,我便给你个痛快,如何?”   这个提议明显不怎么样。石永苍依旧冷着脸,一动不动,嘴唇紧闭。   “石堂主莫紧张,我可不是让你出卖谁……无论是谋害血亲丧尽天良的夏有天,还是助纣为虐的聂常海,都用不着你保护。”纪潜之说着,眼见石苍海微微变了神色。“当年谁做了错事,我清楚得很。现在,我只想知道真相,你们究竟如何谋害纪家的真相——”   “就当讲个故事给纪某听,怎么样?”  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。   纪潜之等了片刻,似是耗尽耐心,有些厌倦地挥了挥手。旁侧的人立即拔刀,对准韩元的脊背干脆利落地砍下。   在惨嚎声中,纪潜之的声音平淡无波。   “看来石堂主需要时间考虑。也罢,此处尚有许多赤鸦堂的兄弟,一条命换一刻钟,先从韩大堂主开始罢。”说话间,已经有人搬出各式刑具。厅内顿时一阵骚动,堂主韩元更是面色如土,浑身抖似筛糠。他的双手原本绑缚在背,此时绳索被解开,一人强行扯开他的右臂,将手腕扣进某件铁制刑具内。   光线昏暗加上情况危急,韩元根本没能看清刑具模样,张口欲呼,求救声抵达喉头却瞬间化作哀嚎!   毛骨悚然的痛楚,从拇指窜上手臂,仿佛所有神经都被撕扯着脱离身体。韩元勉强睁开眼睛,清楚瞥见一小片沾血的指甲躺在地面。没等他反应过来,右手食指同样袭来灭顶的剧痛。   惨叫声惊天动地。   纪潜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继而展颜笑道:“石堂主慢慢考虑,一刻钟时间不短,足够把人处置干净。手指,耳朵,眼睛,牙齿……反正人身上的东西挺多。”   话音未落,趴伏在地的韩元突然嘶声大喊道:“我说!他不说,我说!”   他的嗓音已然变调,仿佛含着极大的恐惧。   “我都知道!这贼人什么都对我禀告,哪怕是十七年前的纪家血案,他都原原本本告诉过我……”   “堂主。”石永苍终于开口,声音喑哑,“莫要忘记赤鸦堂是如何走到今天。”   “那是你想要的赤鸦堂,我不想的!人多了,名气大了,有什么好?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是北霄派的狗,我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,觉得处处都在笑话我,斥责我……”韩元情绪激动,稍显肥硕的脸庞抖动着,扭曲着,五官全部挤压在一起,辨不分明。细而密的汗珠布满额头,又顺着鼻梁脸颊流淌下来,很快染湿了脖颈。“做这堂主有甚意思?还不如以前那一亩三分地,安宁太平……”   赤鸦堂的兴盛缘由,江湖众所周知。   原本默默无闻的门派,借着北霄派的庇护与帮扶,逐渐成为江湖一大势力。同时,赤鸦堂常年毫无原则地替北霄派卖命的行为,也为许多武林人所不齿。   “我不想的……”韩元喃喃自语,紧接着又是一声痛呼,脸皮紫涨目眦尽裂;他的无名指连同骨头皮肉,全被生生扯断。   “我说,我说啊……”   他极其费力地扭动着脖子,朝纪潜之的方向哀哀乞求。   “当年是这贼人擅作主张,替聂常海办事,冤有头债有主,还望教主明鉴……”   “老阁主横死,心法失窃,纪家变故,所有的事都是被算计好的,都是他们的贪念。夏有天如是,聂常海亦如是……”   傅明靠墙坐在床角,面色平静双眼微阖,似乎正在养神休憩。一连几天,他都是这种状态,负责看守的侍卫也已经习惯,除了端茶送饭,彼此之间并无碰面。   对傅明来说,这样再好不过。   没人打扰,他就可以集中精力查阅剧情进度,掌握当前情况。   纪潜之两天前离开,一直没有回来。他没法出门跟随,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程序的进度记录。通常来讲,主角的行动被记录下来的可能性较高,如果这行动涉及到主线剧情,就更容易被记录。   当然,这法子有时并不好用。虚拟复原程序运行遵循一大堆复杂算法,在记录剧情方面充分体现了文字详略得当的优点,绝不可能面面俱到细致无缺。   幸运的是,这次纪潜之出门办事,进度显示得挺详细。   设下埋伏,诱敌深入,拿下赤鸦堂,审讯二堂主石永苍。每个细节,每处行动,都无比真切地展现在傅明眼前。   而书中原本缺失破损的、关于纪家血案的秘密,也逐渐浮出水面。 第52章 皮囊(五)   皮囊(五)   夏川阁老阁主死时已有六十八岁。他的尸体躺在练功房里,被人发现时,已经隐隐散发出腐烂味道。松弛瘫软的脸上,依旧维持着熟悉的怒意。   生前,老阁主脾气不怎么好。暴躁,易怒,打定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但他又性格豪爽,做事正派,是真正的侠骨仁心。远近的人,提到这老爷子,无不心悦诚服,称赞连连。   众人唯独不理解的,是老阁主对继承者的态度。   老阁主膝下有两个儿子。大儿子患病痴呆多年,二儿子也已经年近而立。按理说,这夏川阁阁主的位子,原本应该给大儿子,可这痴呆病症丝毫不见好转,眼见是没了继任的希望。再看夏家次子,不仅仪表堂堂,行事说话也颇有风度。于情于理,阁主之位都该交给他。   但老阁主根本没有任何表示。他一心一意寻觅名医,为大儿子治病。十多年来,无数个郎中大夫背着药箱出现,又摇着头颓然离开。愿意看诊的人越来越少,老阁主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。大部分时间,他都把自己关在练功房里修炼心法,不准任何人打扰。   因此,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死亡。   老阁主的尸体上有两处剑痕。左胸一剑,稍浅;肋下一剑,略深。除此之外,看不出明显伤痕。   凌晨,听到死讯的夏家二少爷仓皇奔来,伏倒在老阁主身上,眼泪纵横悲痛欲绝。许久,他终于缓和情绪,检查屋内陈设。   “心法不见了。”他说,“凶手定是觊觎心法,才谋害了父亲!如今心法失窃,父亲丧命,我绝不饶恕这丧尽天良之人!”   说话时,二少爷双拳紧攥,双目赤红,显然是愤怒至极。周围宾客仆从,也纷纷摩拳擦掌,势要找出犯人,为老阁主报仇。   “凶手定然惯于用剑!”夏有天声嘶力竭,“在洛青城里,又有谁剑法超群,杀得了夏川阁阁主?”   问话一出,满场皆惊。每个人心里,都浮现出了几个模糊的名字。   就在此时,外头传来了纪家出事的消息。   “一开始,谁也没想过纪桐会是凶手。”韩元喘息着,语气急促。“当时北霄派掌门聂常海正在夏家做客,帮忙查验尸体伤势,道出老阁主死期为三天前,剑痕乃致命伤。夏有天辨认剑法,说是纪家的招式,聂常海并未反对。”   “夏川阁秘传心法需得配合内家武艺,普通人不知详细,贸然修炼极易气血逆流,最终走火入魔丧失神智。如果纪桐是杀人偷书的凶手,一切也就说得通了。虽然没有确切证据,但这是当时最合理的猜测。加上聂常海的态度……”   江湖第一门派的掌门人,站在了夏有天的身侧。原本摇摆不定的众人,便相信了这套说辞。   “其实老阁主并非中剑而死,他胸前还有一处掌印,要比剑伤严重得多。夏家对尸首看管极严,因此无人知情。”韩元咽了口唾沫,偷偷观察纪潜之脸色,但对方始终表情漠然,不喜不悲。“打出这一掌的,正是夏川阁二少爷,夏有天。”   “夏有天早就垂涎心法和阁主之位,眼见继承无望,便动了坏心思。恰巧聂常海也对心法感兴趣,于是两人暗中谋合,决定窃取心法。石永苍这贼人,一直替聂常海办事,此次也不例外。”   事发夜里,几个人趁着老阁主不在,潜入练功房翻找心法。正当他们得手的时候,老阁主回到房间,双方打了个照面。看清情况后,怒不可遏的老阁主当即出掌,打算教训逆子,却抵不住几人联手,最终死于夏有天掌下。   事出突然,夏有天等人慌张逃离,弃尸屋内。之后,为免尸首被人发现,夏有天谎称父亲在练功房修炼心法,闭门不出。因为是常有的事,所以无人生疑。  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。   三日后,夏有天与其他几人约定好在城郊碰面,商议如何处理尸体。   当晚,月明星稀,万籁俱寂。夏有天偷摸着出了门,捡僻静小道前往城郊。   巧的是,纪桐夜游赏月,不意瞥见了他鬼鬼祟祟的背影。出于好奇,纪桐一路跟随,来到城外。隔着影影绰绰的树林,他看到几个模糊人影,似是熟悉又无法确认。   夏有天焦急而烦躁的声音清晰可闻。   “这是坐以待毙!我没法再瞒下去了……练功房没有动静,而且现在天气热,味道是藏不住的;虽然下人送来的餐饭都被我倒掉了,可是再过几天,肯定会有人起疑……”   另一人冷哼道:“怕什么?看你那怂样子,难怪老头子不愿传位。”   “你倒是会说风凉话!”夏有天刻意压低音量,有些咬牙切齿:“区区走狗也敢对我指手画脚!若不是看在聂掌门面上,我绝不会对你客气……”   那人一声哂笑,并不把夏有天的威胁放在心上。   纪桐屏住呼吸,向前走了两步,想要看清树林后的人。这时突然传来个浑厚嗓音,止住了他的动作。   “都安分些。”   声音一出,纪桐身形晃动,差点儿暴露行迹。   是聂常海。   北霄派掌门人,他最为敬重的对象。   “事情既然发生了,就好好解决。当务之急,是给老阁主找个合理死因。二少爷大可放心,聂某既然得了心法,自会护你周全……什么人?”   纪桐心惊,连忙后退,一阵阴风已然袭面。林间黑影闪动,转瞬之间来到纪桐面前,径直扼住了他的脖颈。   借着明朗月色,纪桐看到此人面容,略有几分眼熟。他张了张嘴,叫道:“石……”   “原来是纪大侠。”聂常海踱步而出,望着纪桐惊愕的脸,淡淡一笑。“大晚上的,纪大侠独自出城作甚?”   “月色清雅,适合闲游。”纪桐简单回答,反问道:“聂掌门又在做什么?”   “有个问题难以解决,因此与友人商议。不知纪大侠在此,却是我唐突了。”聂常海眼神示意,石永苍立即松手,解除对纪桐的禁锢。   “不妨事,我也扰了各位的兴致。”纪桐清清嗓子,视线扫过三人,转身欲走,又闭了闭眼,出声叫道。   “聂掌门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“你们可是谋害了夏川阁阁主?”   回答他的是一串低沉笑声。背后杀意暴涨,在同时纪桐握紧腰间冰冷剑柄,转身拔剑!   “——纪桐的剑快,可是他的心乱。若是再冷静些,也许他能逃出去。”韩元断断续续咳嗽着,眼神逐渐涣散。长时间的疼痛让他精疲力竭,室内窒息的气氛更是难以忍耐。   纪潜之坐在椅子里,很久没有动弹。他的眼睛很黑,没有任何亮光,毫无情绪地看着韩元,又好像并没有看向任何人。   “父亲并不是无法逃走。”他说。“那个人向来如此,只会正面迎战,不懂惜命和变通。”   韩元把这话咀嚼几遍,好像听懂了纪潜之的意思,又有几分糊涂。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,继续说道。   “总之,纪桐最后被击晕,人事不省。石永苍这贼人打算杀人灭口,但聂常海想出了一石二鸟的好法子,把老阁主的死嫁祸给纪桐,并且让纪桐无法辩解……”   “什么法子?”   “让纪桐杀尽家人,做出走火入魔的假象。然后他们再在老阁主身上伪造剑伤,诱使其他人发现练功房尸体,演一场指认凶手的戏。事情就是如此,石永苍都告诉我了……”   “这不合理。”纪潜之笑,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戏言。“父亲如何会顺从他们的意愿杀人?你说的不对,要么是在撒谎,要么还有所隐瞒。”   伴随着他的话音,守在韩元身侧的人迅速挥刀,将韩元右臂全部砍下!   骇人惨叫响彻大厅。闻者莫不遍体生寒。   “当然可以!正常的纪桐不会杀人,可如果他发疯了呢?”   韩元扑腾着身体,试图按压右臂切口不断涌出的鲜血,但无能为力。恐惧和痛楚扭曲着他的脸,支配着他的喉咙,逼迫着他嘶喊出声,然后崩溃大哭。   “对了,当时还有一个人!在城郊商议密事,参与偷窃心法的,还有一个人!”   跪在旁边的石永苍听到这里,终于卸下力气,露出个浅淡而嘲讽的笑容来。昏暗而充满血腥味的厅堂里,韩元的哭喊声分外尖利,几乎濒临绝望。   “——是五行老人!” 第53章 皮囊(六)   时隔多年,纪潜之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。   又大,又亮,明晃晃的特别刺眼。他坐在正屋门槛上,向外望去,庭院里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。周围无比安静,听不到任何声响,连往日聒噪的蛐蛐也偃旗息鼓,归于沉寂了。   纪潜之觉得冷,摸了摸手臂,僵硬且发涩。   父亲还没有回来。   他已经等了半个钟头,眼见还要继续等下去。   那个人最爱月色,如此难得的夜晚,绝对不舍得辜负。纪潜之心里明白,却还是不愿放弃。   也许再过一刻钟,一个时辰,当月亮落到屋檐翘起的尖角上,父亲就会推开大门,披着一身皎洁光芒归来。   于是他依旧在等。屋里逐渐亮起了烛火,他的娘亲端来一盏灯,放在他脚边。暖黄的光轻轻跳跃着,映出娘亲柔和温婉的眉眼。   怎么还不睡?   她问。   纪潜之摇了摇头,表示要等人。   为什么非要等他回来呢?每天都见面,每天都说话,就算有什么要紧事,改天也能商量……   是啊,为什么呢?   纪潜之想不明白。当初等待的理由,已经变得模糊不堪,无法确认了。   他看着议事厅里的人。站着的,跪着的,活着的,死去的。在昏黄灯光映照下,所有的人影逐渐开始融化,褪色,难以分辨。连那不入耳的□□与哭泣,也仿佛隔了千万层纱,断断续续的,听不真切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他缓缓开口。   “你说五行老人也在,此事当真?”   “千真万确,大约是聂常海请来的帮手……”韩元努力压抑着喉间哭意,断断续续地解释着,“五行老人擅长用毒,当晚就是他对纪桐做了手脚,致其发疯……”   纪桐撞破夏有天等人的秘密,随后在缠斗中落败,被聂常海一掌击晕。   眼前的问题算是解决了,可更大的麻烦也出现了。聂常海瞅着地上晕死过去的纪桐,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。   石苍海主张直接杀掉以绝后患,但纪桐并非泛泛之辈,无故死亡容易惹人生疑。况且,夏家老爷子刚死,在这节骨眼上,聂常海不愿多生事端。   夏有天见聂常海沉默不语,心里愈加慌乱,跺脚恨声道:“瞧瞧你们做的好事!家里的尸体还没法处理呢,又多了桩麻烦!现在如何是好?”   聂常海眉头紧锁,目光死盯着纪桐,脸色阴沉。半晌,他提声问道:“不知前辈有何高见?”   身后树林轻微晃动,紧接着有片黑云般的的阴影飘了出来。   那是个浑身被黑袍包裹的男人。从头到脚,密不透风,死沉沉的毫无生命气息。若是不动,不说话,就和林里的树影没有任何区别。   他开口了。   “我倒有个法子。不用杀人,但能封口。”说着,他从怀中抖抖索索摸出个药葫芦,递给聂常海。“这是我最近在做的药,虽然未成气候,但也不可小觑。常人口服片刻,便会神志不清,杀性大发,意图将所见之物屠戮殆尽。待其清醒,所做之事历历在目,如同荒唐梦境,却又无法否认。你我只需将纪桐送回家中,令他服药。他若杀死自家亲眷,在旁人眼里,便是疯子;疯子说的话,谁信?”   聂常海一边听着,伸手接过药葫芦,沉吟片刻,眉目终于舒展。   “受教了,不愧是五行老人,见识长远。”聂常海微微一笑,向五行老人作揖,转而说道:“不过,与其如此,倒不如好生利用这药,将老阁主的事情也一并解决。放在练功房的尸体,无法继续隐藏,二少爷早晨便将其公开罢。”   夏有天双目瞪大,几欲跳脚,却被聂常海一手止住。   “老阁主在练功房研习武艺,却被贼人暗害,心法不知所踪。尸体已过三日,伤势仍可辨认,竟然是纪家剑法。”   聂常海将冰凉的药葫芦塞进夏有天手里,用力握了握。两人四目相对,眼神里均是不可言传的了然。   “纪桐偷窃心法,擅自修炼,结果走火入魔杀死家眷。身为名门大侠,竟做出如此恶事,北霄派虽然力量微薄,也无法置身事外,势必帮助二少爷为父报仇,也为这武林讨个公道。”   寥寥数语,万事皆定。   纪桐偷心法,杀死老阁主,后又走火入魔害死亲人的“事实”,便成立了。   几个人经过简短商议,决定由石永苍和夏有天把人带回去。石永苍轻功好,力气大,善于潜行,而夏有天常住洛青城,对城里的街巷屋舍熟悉得很。   于是,石永苍架起纪桐,在夏有天的带领下,迅速回城。   聂常海解决心头一桩大事,顿觉通体舒畅。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稀疏的胡髯,长叹道:“前辈在医药方面的造诣,怕是全天下也无人能及了。却不知这药唤作何名?”   “现在尚无名号……是啊,叫什么呢?”五行老人喃喃说着,仰头望向夜空。耀眼月色落进他的眼睛,照亮他枯槁而痴狂的脸。   “长梦难醒,好事易散……”   “就唤作长梦散吧。”   ……   石永苍和夏有天带着纪桐,来到纪宅后院墙外。药在夏有天手里,但他做事拖沓,石永苍看不过眼,干脆夺过药葫芦,亲自替纪桐喂药,然后将人抛进院墙。   夏有天紧随其后,把纪桐的剑也扔了进去。   两人趴在墙头,掐着时间静观其变。   纪宅有巡夜的下人,听到后院有重物砸落的声响,便提着灯笼走来。离得近了,灯火映出墙角倒伏的人影,面容隐约熟悉。   “老……爷?”   下人凑近几步,睁大眼睛仔细查看,果然是纪桐。或许是灯火刺激,躺在地上的人动了动,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但没能成功。   那下人连忙扔了灯笼,伸手搀扶纪桐,又捡起沾了泥的剑,小心翼翼用袖子擦拭几遍,呈给纪桐。   “您是怎么了,突然翻墙进来,还这副模样,该不是喝了酒?夫人和少爷都在前院等着呢,不是小的多嘴,老爷早该回来了……要是让夫人知道您喝酒,肯定少不了一顿数落……”   下人犹自唠唠叨叨,手上动作不停,整理着纪桐衣衫。他看到了腰间袖口撕裂的痕迹,疑惑抬头。   “老爷莫不是与人打斗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锋利长剑已经没入胸口。   纪桐伸手一推,面前的人便软倒在地。他跨过尸体,提着沾血的剑,向前走去。   躲在墙头观看的夏有天松了口气。五行老人所言非虚,这药的确效果神妙。他跳下墙头,活动活动筋骨,心满意足决定打道回府。见石永苍没动静,他也懒得叫唤,独自捡着阴暗小道离开了。   石永苍眼看纪桐走进厢房,紧接着各处响起惊惶而凄厉的喊叫。灯火摇曳,映照出窗棂上肆意挥洒的血迹。   事情到这个地步,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了。   但石永苍还是觉得不放心。他绕到前院,躲在院墙与大门屋檐的阴影里,继续观望。   月色很好,所以他亲眼目睹了纪桐对妻子的杀戮。   年幼的纪淮带着伤,拼命爬出屋子,踉跄着逃向门口。石永苍不自觉地向前探了探身子,却又瞬间肌肉紧缩。   他清楚看到,纪淮在奔逃途中,朝他所在的位置瞟了一眼。   难道被发现了?   石永苍无法确认。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,不料此时街巷传来一阵敲梆声。   有个困得迷糊的打更人从街角出现,睡意朦胧地念唱着惯熟的句子。   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唷——”   “防贼防盗,闭门关窗嗬——”   石永苍一犹豫,纪淮已经跨出门去,沿着街巷逃走了。   这夯货,怕是惊吓过头,竟然不懂得向人求救。   石永苍松开指间毒镖,身体朝阴影里缩了缩。打更人远远瞅见纪淮仓皇逃离的背影,有些讶异,但依旧敲着梆子慢腾腾地走。待他经过纪宅门口,朝里面瞅去,整个人突然僵住,满腔睡意无影无踪。   隔着庭院,打更人看到了纪桐。提着剑,衣衫染血的纪桐。面容冷峻,杀气森然。   自然,他也看到了倒在纪桐脚边的女人。   “哎呀……哎呀……”   打更人嗫嚅着,敲动梆子,拉开双腿在街上边跑边喊。   “杀人啦!纪桐杀人啦!”   街边人家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。石永苍悄无声息跃下墙去,趁着夜色迅速撤离。   他没留意纪桐变化,也不知道就在他走之后,纪桐便恢复了神智。   “长梦散”药效短暂,纪桐很快清醒过来,怔怔站立着,看看手里的剑,又看看地上倾倒的桌椅,喷溅的血迹,以及宛如沉睡的妻子。   月光惨白,照得天地明亮如昼。   纪桐茫然四顾,倒退几步撞倒屋内烛台。火焰沾染幔帐,瞬间向上蔓延。   在热烈亮堂的屋子里,他举起剑,坚决而沉默地割开自己的脖颈。   门外人声喧嚷,不知是谁闯进家来。   ……   “纪家出事后,夏有天联合聂常海等人,伪造证据,诬告纪桐……”韩元有气无力地诉说着,面如金纸,身体蜷缩在血泊里。“后面的事,你都知道……”   纪潜之站起身来,迈动脚步,走到韩元身前。   他低头俯视着这个奄奄一息的胖子,神情安静淡然,没有半分悲怆或愤怒的情绪。   韩元勉力仰头,挤出个难看的笑容:“纪教主,我把能说的都说了……您大人大量,放我一马……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……您……”   求告的言语没能继续。   只见刀光一闪,韩元的脑袋瞬间被切断,在地面滚了几滚,停在石永苍面前。   纪潜之把刀递还给旁边的人,转身向石永苍走来。   他的身上落着一条长长血迹,像是鞭痕,又像剑伤。石永苍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夜里,纪淮慌乱出逃,身体也留有这样的痕迹。   那是纪桐赐予纪淮的临别礼。   是纪淮的恨,纪淮的怨,是所有祸乱的起源与开端。   石永苍莫名想笑。   于是他笑了。   他笑得开怀,笑得畅快,浑身止不住的颤抖。   末了,他说。   “当天夜里,我留你一命。后来多方搜寻,终于得知半面崖的老头儿收养了你。”石永苍微微侧着头,斜眼望向纪潜之。“为免事情多生枝节,你必须死。半面崖的人太多事,如果不收留你,也不会落到满门遭屠的下场。纪淮,我说过,你早就该死在自己家里,如果你当时死了,怎会牵连他人,又怎会走到今天,犯尽杀孽?”   “看看你现在的模样!你觉得自己无辜,可怜?万铁堂的冤魂不认,洛青城的死人不认,赤鸦堂今天所有的兄弟,也不认!”   纪潜之听完,淡淡抬眼,看着神色痛快的石永苍。   “我岂是那无辜可怜之辈,二堂主想多了。但有一事须得解释。”他弯下腰,以手抚摸石永苍的眼皮,轻声开口。   “那天晚上,我被父亲所伤,过度恐慌,根本没发觉你躲在暗处。你以为的,只是你的错觉而已。”   说罢,纪潜之指尖弓起,猛然插入石永苍眼眶,将两个浑圆眼珠活生生剜了出来!   滚烫鲜血喷射而出,满满溅了纪潜之一脸。有些血水流进了眼里,他用力一眨,鲜红液体便如泪般滚落脸颊。   石永苍的身体在抽搐,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。   但这个人没有叫,也没有倒下。虽然依旧跪着,脊背却挺得很直。   纪潜之突然有点儿后悔。   “我做错了。”他惋惜地拍拍石永苍的肩膀,环视四周,一声长叹。“我不该一时冲动挖掉你的眼睛,最起码得留一只。真可惜……”   “现在你没法亲眼看到自家兄弟惨死的情状了。”   傅明关掉进度查看,躺倒在床铺间,揉了揉困倦酸涩的眼皮。   他听见外面有鸟雀扑棱翅膀的响动,风穿过树枝的呼啸声,溪水汩汩流淌的欢唱。侍女们端着茶水,说说笑笑,朝卧房走来。   他静静听着所有的响动,分辨着每一种声音的来处。也许不久之后,纪潜之就会回来。   纪潜之什么时候回来呢?   到时候的自己,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,去迎接呢? 第54章 皮囊(七)   夏川阁老阁主的尸体躺在练功房里,在阴沉光线的笼罩下,如同一堆模糊而怪异的破烂。   聂常海一声叹息,走至夏有天身边,轻言抚慰几句。紧接着,他屈膝跪坐在地,带着一脸肃穆沉痛的表情,翻检老阁主的尸身。在场宾客均屏住呼吸,踮起脚尖吊长了脖颈,等待他的宣告。   “夏阁主身中两剑,伤及肺腑,应是当场毙命。”   聂常海说。   “依在下所见,老阁主已死去多时。仔细推算来,恐怕是三日前的事情了。”   此言一出,宾客们或惊或叹,人群间发生一阵短暂骚乱。夏有天手脚并用,爬到老阁主身上,颤抖着用双手翻看伤势。也许是因为太过悲恸,他的五官都在抽搐;青红的筋爬满了额头,仿佛下一刻就会炸裂开来。   “是纪家剑法!我认得!”   夏有天扭头面对门外众人,目眦尽裂嘶声狂吼。   “纪桐呢!纪桐!是纪桐杀了父亲!”   没人能回应他的问话。   纪桐已经死了。纪家发生惨案的消息,刚刚也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。因为听起来太过荒唐,一时之间,谁也没法相信。   很多年来,纪桐一直是武林众人仰慕的对象。侠肝义胆,正气凛然,品行高洁又剑法超群。突然他就发了疯,杀了家人杀了自己。现在夏有天又指证纪桐杀父,这桩桩事件接连而来,谁能接受?   可是仔细想想,世上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完美的人呢?   也许以往的纪桐,只是戴着面具披着皮囊的戏子,给江湖做出一个漂亮虚幻的假象罢了。   “我家的心法,需得配合内家武艺……如若贸然修炼,极易气血逆流走火入魔……”夏有天絮絮叨叨说着,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,“肯定是纪桐贪恋心法,杀人偷书,结果把自己弄疯了!”   夏有天的推断合情合理,如此一来,似乎所有因由都解释得通了。   但宾客间依旧有人心存疑虑。   “没有证据,不可轻易断罪。聂掌门,夏阁主身上的伤,真的出自纪家剑法么?”   面对质问,聂常海只是微微合眼,一言不发。   沉默,便如同肯定。   夏有天顿时身体一软,瘫倒在地纵声大哭。   “苍天有眼,苍天有眼呐!纪桐已经得了报应!”   “……可怜我又去找谁报仇?”   字字泣血,句句动人。在场宾客无不戚戚,感怀万千。   聂常海站在尸体旁边,目光越过众人头顶,向远处望去。天空灰暗阴沉,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。   昨夜那般美好的月色,怕是再也见不到了。   从此往后,一十七年。   江湖不复安宁。   ——魔教猖獗,绿林祸乱,门派之间相互倾轧,争斗不断。江湖如此,非我等所愿。匡扶武林正义,还天下清明太平,各位英雄豪杰重任同担。   聂常海写到此处,略微思索,在砚台里蘸取墨汁,继续提笔写下。   ——此次武林大会,一为切磋,二为甄选。天下有志之士,无论出身,但凡有勇有谋心怀仁义者,皆可一试……   他写得很慢,每个字都刚劲老练,力透纸背。   ——翌年春三月四日,北霄派阳泽山定乾台,诚邀各路英雄来此一聚。   聂常海在落款处题了自己的字,又小心盖好朱印,将碎金棉纸折了几折,交付给身侧等候已久的小僮。   “把请帖交给书房先生,仔细誊抄,全部写好后落印装裱。”   那小僮连忙点头,郑重其事地捧着薄薄一张纸,快速退出房门。聂常海像是完成了一桩极重要的任务,身体放松下来,坐在椅子里发出微弱而疲惫的叹息。   距离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。   作为北霄派掌门人,需要他操心的事儿还有许多。   算算日子,石永苍应该已经回到了赤鸦堂。若是没有大事,可以唤他带人过来帮忙。赤鸦堂虽然名声不好,搬不上台面,但很多时候也挺好用。   如此想着,聂常海面部神情略显和缓,甚至添了几分笑意。他看向窗外,夜色深沉,毫无光亮,不知时辰几何。   ……   “师兄。”   傅明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,勉强撑开眼皮,看见床边似乎站着个黑黢黢的身影。他努力辨认片刻,终于看清是纪潜之,下意识想要起身,却被对方伸手压住肩膀。   纪潜之的手很凉。寒气渗透单薄里衣,丝丝缕缕地啃咬着傅明的肩头皮肉。   一股奇异而腥甜的味道逐渐扩散开来,溢满整个房间。这味道堵塞住傅明的口鼻,刺激着他的呼吸,几乎让他喘不过气。   啪嗒,啪嗒。有液体不断滴落下来,砸在傅明的脸上,身上。   更多的液体顺着纪潜之的头发往下流淌。腐烂的,腥臭的,粘稠而温热。它们淌过俊秀的眉眼,染脏精致的衣衫,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浸泡成恶鬼。   “师兄。”   纪潜之又唤了一声,嘴唇张合,似乎在笑。   “我已经全都知道了。真相,仇人,所有的一切。”   傅明眨了眨眼。有血水落进了眼睛,分外酸涩难受。   “原来都是骗局。师兄,他们骗了我。”纪潜之说,“不过没关系,就算世人欺我,还有师兄在我身边。师兄……”   纪潜之低声叫道,睁着一双血色眼眸,问傅明。   “你会骗我么?”   傅明张嘴,发不出声。   他心里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慌张。   纪潜之看着傅明的脸,渐渐笑起来,目光仿佛洞察一切,却又毫无焦点。他俯下身,冰寒的唇压在傅明嘴上,伴随着亲吻的动作,大量血液灌进了傅明的喉咙。   别骗我。   模糊的呢喃声,在傅明耳边重复着。   师兄,别骗我……   傅明想吐,想挣扎,但手脚沉重如铅,动弹不得。纪潜之伏在他身上,撕咬着他的喉结,胸膛,动作粗暴地拉开他的双腿。   然后是冰冷疼痛的侵入。   揉搓,碾压。   是世上最酷烈的刑罚。   傅明变成了砧板上钉死的干虾,任人摆布,求告无门。控制不住的泪水涌出眼眶,毫无知觉流了一脸。   他听见纪潜之在说话。嗓音沙哑,隐含恨意。   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……  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。   傅明猛地从床上坐起,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疼痛难忍,像是被人狠劲揍了一拳。他用手按压住跳动的太阳穴,快速环视四周。时间刚过正午,窗外阳光灿烂,一片平和安宁。纪潜之坐在桌前翻书,见他醒来,笑道:“怎么,做了不好的梦?”   傅明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汗。他愣愣望着纪潜之,喉头滚动,发出个短暂无意义的单音。   纪潜之走过来,坐到床边,抬手替他擦了额头细密的汗。   “师兄怕是还没醒呢,我叫人送碗梅汤过来,润润嗓,清醒清醒。”   傅明道声有劳,不再说话。他看见纪潜之身上干干净净,与梦境截然不同,丝毫不见血腥。靠得近了,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味道,有些潮湿。   “刚回来?几天没见你。”   纪潜之嗯了一声,用手指撩开黏在傅明脸颊的湿发。   “出去办了点儿事。一路风尘,回来时蓬头垢面的,实在有失礼数,沐浴一番才敢过来。见师兄睡得沉,不忍打扰,就在旁边看了会儿书。”纪潜之指了指桌子上放的一本厚书,“师兄也熟悉的,就是《明心经》,以前师父经常罚你抄写。”   说到往事,纪潜之语气怀念,神色也愈发轻松。   傅明避开目光,淡淡说道:“教主客气了。”   他没有追问任何事,也不打算搭理纪潜之的话茬。纪潜之这几天出去做了什么,他心知肚明。至于洗澡的缘由,他也能猜出大概。   毕竟赤鸦堂已被屠尽,傅明虽然没有亲见,但当时的画面只会比想象更加惨烈。   “到底是谁在客气……”纪潜之无谓地笑笑,捏着傅明脖子上的铁制项圈,挑眉问道:“你这又是怎么回事?”   傅明脸色平静,简略解释:“那天我寻不见你的踪影,想出门找找。你的人特别尽忠职守,为了让我安心等待,白姑娘特意给我戴上这链子。”   纪潜之闻言叹道:“白枭近年来脾气越发变坏,你不要介意。”   当然不介意。介意也没用。   纪潜之摸着傅明被项圈压红的脖颈,继续说道:“给师兄用的东西,应该更细致些才对。就算要戴,也该挑轻巧漂亮的链子,这东西太粗糙,硌得慌。”   敢情您不觉得带狗链有问题?   傅明哑然,魔教中人果然思路迥异。   纪潜之并没有替傅明取下锁链的意图,转而说起别的事来。   “对了,有个好消息。纪家血案已经查清,夏有天伙同聂常海、石永苍等人,偷窃心法,嫁祸纪桐。五行老人做了帮凶,令纪桐服药发疯,杀死家中一十二口。”   他的讲述很平淡。   “石永苍想要斩草除根,所以一直追杀我,结果无义帮遭到连累。城北武馆那事,也是夏有天识出我身份,想要彻底灭口,令纪家永远不得翻身。”   纪潜之牵起嘴角,神情略带嘲讽。“区区一本秘传心法,闹出这么大动静。”   寥寥数语,情绪平淡,简直像是在谈论不相干的传闻。   纪潜之斜坐床沿,整个人浸在阳光里,看起来温暖而灿烂,不见一丝阴霾。   傅明却想起梦中浑身是血的纪潜之。悲怆的,决绝的,用最粗暴的方式发泄情感。   也许那样做,才是正常的反应。   “查清真相后,你打算怎么做?”   傅明问。   纪潜之没有正面回答,凑近来亲了亲傅明微蹙的眉心,笑着反问道:“师兄在为我担心?”   “报仇的手段很多,你应该心里清楚吧?”傅明说着,眼前恍惚见到赤鸦堂满地支离破碎的死尸,语气不禁变得严厉。“别被仇恨蒙蔽心智。杀人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,就算他们都死了,也不能改变你的处境。你还有更好的路要走……”   后半截话没来得及说出来。   纪潜之猛然拉动锁链,将傅明整个身体拖进怀中。   “师兄怎么会说这种话?你从来不干预我,不插手我的事……”   傅明咬牙说道:“我不是师兄。”   对于这否认,纪潜之一笑置之。他强迫傅明抬起头来,以亲吻结束对话。傅明没拒绝,用一种顺从而焦虑的姿态接纳着对方的亲热。   两人再次倒在床榻间,肢体逐渐缠绵。   纪潜之解开傅明衣衫,顺着锁骨向下啃咬。铁链叮咣作响,间或发出刺耳摩擦的音声。傅明睁着眼睛,视野里是轻微晃动的房梁,以及明亮而漂浮的阳光。纪潜之身上依旧散发着清冷的干净味道,但他却仿佛被极致的血腥气堵住了喉管。   为什么纪潜之会变成这般模样呢?   明明杀了那么多的人。得知了足够罪恶的真相。不嘶吼,不发泄,洗去血污便能装作没事人,云淡风轻。   傅明开口,声音干哑。   “我说,你真的觉得我是师兄吗?”   “不然呢?”   纪潜之回了一句,语气理所当然。   傅明缓缓闭眼,从喉间发出情绪不明的笑声。   “你,真奇怪啊。”   已经无法理解,也无法预测了。 第55章 四十八   “滴——”   “请自行回答以下问题。”   久违的语音再次响起。   “你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哪里?”   魔教,软香阁。   去他妈的软香阁。   傅明弯着腰翻箱倒柜,搜寻了些金银细软,小心翼翼地藏到衣服里。这破地方简直是个囚笼,他再也待不下去。   自从他随同纪潜之回到魔教,基本就失去了行动自由。纪潜之外出解决赤鸦堂的时候,他像狗一样被锁在床上;纪潜之回来后,依旧不打算取掉套在他脖子上的锁链,美名其曰很适合。   适合你大爷。   傅明忍耐了两天,实在忍无可忍,终于向纪潜之提出强烈抗议。经过一晚上的讨价还价与深入交流,纪教主总算批准了傅明的申请,并表示若有机会,希望傅明能尝试别的新鲜玩意儿。   “别的新鲜玩意儿”具体指什么,傅明不想知道。   总之,现在他获得了字面意义上的自由。   “本次工作的任务是什么?”   查清纪家血案的遗失细节,尽最大可能挽回剧情。   案子已经水落石出,不需要傅明再费心力。棘手的是剧情走向,主角纪潜之根本不听劝,眼看就要一条道走到黑,毫无回转余地。   也许是自己的劝说方式有问题。   傅明深刻反省半秒钟,接着对镜整理衣襟,确认自己看起来十分自然。镜子里的人乌发白衣,五官明朗,除了服饰打扮以外,一切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。   他还是他。   “最后一个问题,你是谁?”   “我是傅明。”   傅明嘴唇开合,轻声说着,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。   “书籍管理部门,修纂科,傅明。”   说罢,他抬脚走出房门。没几步,迎面出现几个红衣侍女,端着茶水点心等物。看见傅明,她们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,柔声细语地问道。   “公子要去哪里呀?”   “前面不远。”傅明没有明说,轻咳一声解释道,“你们教主在等我,午饭就不必准备了。”   侍女们心领神会,纷纷让开道路,送傅明离开。   傅明道了声谢,又说:“早上我听见外头热闹得很,有什么喜事么?”   “倒也不算什么喜事,腊月里头比较忙,外面各处也都派了人回来,递送账簿啊禀告要务啥的……连我们也忙得脚不沾地……”其中一个侍女抿着嘴笑,晃了晃指尖,说道:“快过年了,公子若是心疼,到时候就多准备些赏钱罢。”   傅明听得明白,魔教势力广泛,家大业大,到了年底自然忙碌。这对于他来说,是个不能错过的好机会。   于是傅明简单应承几句,神情自若离开软香阁。过了拱门,就是花园,繁杂树木遮挡着弯弯绕绕的径道。远处人声纷乱,傅明侧耳听了片刻,脚步轻移,躲进树林间。再出现时,他已身着黑衣,发髻高束,俨然一副魔教弟子的打扮。   这衣服是他从软香阁某个不起眼的抽屉里翻出来的,虽然破旧,但挺干净。傅明把它穿在了里面,倒也没人察觉。   至于套在外头的白衫,傅明随便埋在了草丛里。那料子又贵又招眼,根本没法穿着行动。   “好了……”傅明长舒一口气,调出魔教地形图进行查看。   “该想办法出门了。”   两个时辰前,纪潜之去了重花殿。临走前,他嘱咐傅明好生呆着,中午一起吃饭。时间所剩不多,傅明必须抓紧。   这次运气挺好。  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,没有波折没有阻拦。傅明非常自然地混出了魔教,并顺手摸了一匹马。   半日后,他抵达百回川,在一家便宜布店里换了粗布衣裳,继续赶路。   傍晚时分,他停在了阳泽山脚下。   或者说,是被拦在了外头。   再往前走,就是北霄派的地界。负责看守的门派弟子站在山门前,彬彬有礼面带微笑,却丝毫不肯退让。   “我要与聂掌门见面。事关重大,希望各位少侠能够通融一下。”傅明尽量放缓语气,显出十分诚恳的态度来,“我并非什么来历不明之徒,各位大可放心……”   “掌门无暇见客,请回罢。”   傅明不死心,继续劝说道:“我知聂掌门近期事务缠身,不该打扰,但如今事态严重,若不见面商议,恐有武林动荡之灾……”   北霄派的弟子依旧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,对傅明的言语充耳不闻。   “兄弟算了吧!武林大会召开之前,谁也甭想进去!”   路边有几个坐着歇息的青壮年,此时嘻嘻哈哈插嘴道:“哪怕是天塌的大事,也得等到武林大会!”   这几人打扮随意,衣着简陋,头发松松垮垮系在脑后,脖子里挂着顶破烂斗笠,衣袖裤管高高挽起,露出沾满泥巴的小腿和脚背。大约是走了很远的路,脚上套着的草鞋已经磨出了洞。他们身上带的武器,看起来也颇为寒酸,用黄黄青青的麻布包裹着,横在膝上,不知是剑是刀。   见傅明投来视线,他们笑着招招手,示意过去坐。   傅明稍作犹豫,便转身走到几人中间,席地坐下,道声叨扰。   “玄家堡,金骨。”坐在傅明对面的粗眉男人自报家门,并指了指身边其他三人。“金臂,金目,金傻子。敢问兄台尊姓大名?”   傅明听得嘴角直抽抽,强忍住吐槽的欲望,简单说道:“敝姓路,路人甲。”   “相遇也是缘分,不如共饮一杯?”金骨咧嘴笑着,递过来个缺口的粗瓷碗,里面盛着黄浊茶水。“看你唇色发白,想必着急赶路,口渴得厉害。”   傅明还未伸手去接,唤做金傻子的矮胖青年抢着叫道:“莫嫌弃!这是大哥从对面茶肆讨来的,本来要一文钱一碗!你看那茶肆人挤人,想进去找个座儿都难!”   傅明顺着金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,果然发现路对面设了家茶铺,内有桌椅若干,里外坐满了人,都是江湖打扮。   “听说武林大会的请帖已经发往各家门派,玄甲堡没啥名气,接不到帖子,所以提前赶来,守在这里,也许能博个机会。”金骨敲打着膝间武器,长长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路远,磨破了三双草鞋,现在脚板底还疼咧!那些人也一样,天天守着没事儿干!路少侠所为何事?”   傅明不回答,反问道:“那就没有进去的法子?”   “没有!看见茶肆门口那个穿紫衣裳的人没?顶有钱,出手就是一锭银子!可是有啥用?守门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……”金骨啧啧叹道:“我们在这儿守了三天,据说有人已经守了半月。现在进出北霄派都要牌子,里外核对,才能通行。常顺山庄倒是派人来过……”   “北霄派的做法也合乎情理,毕竟武林大会如此重要,实在不能出差错。听说这次广发英雄帖,是为了召集武林高手,共同铲除魔教……”金骨说到一半,被金傻子抢过话头,“不不,最要紧的不是这个!话怎么说的来着,群龙不能……不能无首!对付魔教之前,肯定先要推选个武林盟主出来!”   提到“武林盟主”的字眼,金傻子愈发激动,黑胖的脸盘子显出几分血色,连呼吸也粗重起来。   傅明心不在焉,周围的话语落在耳朵里,零零碎碎的,根本组不成完整信息。   他的目光扫过茶肆,扫过众人陌生疲惫的脸。路边有挑着担叫卖饭食的,有临时搭建马棚租赁马匹车具的,还有个破落书生摆好桌椅墨宝,现场替人写信赚钱。   “传信保平安,见字如见面——”   “十字一文银,百字一两,纸钱另算——”   这书生嗓音尖细,如一把柔软锐利的钩子,抓挠着众人的心。   不知是谁没忍住,啐了一口,叫骂道:“写几个破字,就要一两银子,真他娘黑心!”   书生也不恼怒,微微一笑,伸手掸去桌角灰尘。   “话可不能这么说,小生虽然才疏学浅,只会写几个字,但写出来的字,可比别人有用处。如今世道不太平,书信来往常有遗失,恰巧小生有这门路,保你书信如期送到。”书生一边说着,打开砚台,拈起根墨条开始研磨。“北至洛青城,南下百回川,哪怕是魔教,也能给你送进去……百字一两,物美价廉嗬——”   “尽说些浑话,我要写封信痛骂魔头纪淮,你也能送到?怕是连抓笔写字的胆量都吓丢了罢!”   话音一落,茶肆内外的人纷纷笑起来,一时间热闹非凡。   傅明却站起身来,走到书生面前,沉声问道:“何处都能寄?”   书生闻言抬头,狭长眼睛略微眯起,打量傅明片刻,回道:“何处都能寄,不过看价钱。”   傅明从腰间掏出个布包,放在桌角。里面是他从软香阁拿的金银财物,少说也值百两。   书生解开布包,正欲清点财物,傅明又说:“书信我自己写,你不必看,帮我送到便是。”   “好说好说。”书生仔细摸了一遍布包里的东西,原本冷淡的脸庞顿时挂满笑容,细窄的五官挤成线条,活像用墨水几笔勾勒出来的简画。“不知兄台打算寄往哪里,寄给何人?”   傅明弯腰,靠近书生的脸,轻声吐出几个字。   “聂常海。以及……”   “夏有天。”   原著中,纪潜之与江如互相爱恋,遭到常顺山庄老爷子的极力反对。正邪不两立,江如被骗回常顺山庄,囚禁于闺房之中,彻底与外界断绝联系。纪潜之担忧江如处境,但由于常顺山庄的阻拦,两人无法相见,甚至传话都困难万分。   这时纪潜之遇到了个书生。   没有名号,身份莫测,极度贪财的书生。   此人号称只要给足钱,任何书信都能写,都能寄到。纪潜之姑且一试,结果真的成了。   在江如被关在常顺山庄的七天七夜里,两人凭借书信交流,恋情愈发深厚。   也因此,后来该书生被戏称为“无意红娘”。   傅明从未想到,有一日他会利用书里这点信息,向聂常海和夏有天寄送书信。   世事难料啊。   傅明苦笑,牵着马慢腾腾地走着。日头渐渐沉入山谷,金红余晖铺洒天际,柔软而微薄的光芒映照着他前行的路。   阳泽山在身后越来越远,变成一道灰蓝色的影子。傅明向前方望去,隐隐看到城墙楼阁,其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灯火。   他就要抵达最近的城镇了。   进城以后,他想先换套装束,编个身份,找间便宜客栈休息一晚。也许纪潜之会派人寻找他的行踪,所以,他必须倍加谨慎,多找几个藏匿的地方。   傅明清楚得很,跟在纪潜之身边,根本无法改变剧情走向。   他必须离开,从其他人身上寻找突破口,尽自己所能,将剩余剧情扭转至原本制定的方向。   这是他的责任。   也是他的坚持。   即使这种所谓光明的未来,纪潜之并不喜欢。   “我希望你过得好。”   傅明自言自语,攥紧手中缰绳,加快脚步向城门走去。他的心里空落落的,有种不踏实的虚无感,但他不愿细想。   离城门愈近,道路愈发明朗。城内城外灯火无数,商铺小贩的吆喝声也此起彼伏,分外热闹。   百回川地界商业繁华,夜间景象如此,傅明并不惊讶。他看见城门底下有人在卖糖人,周围簇拥着许多孩子,跳着叫着,欢呼雀跃。   “给我!给我!”   “我也要!”   糖人架子前站着个黑衣男子,很有耐心地挑选好糖人,递给身边的小孩。由于角度的关系,傅明看不到对方的脸。他也没注意,只道是出来带孩子玩耍的父亲。   然而那“父亲”转过身来,瞬间让傅明僵住了脸。   “好了,这是最后一根,拿好别掉,玩去吧。”   纪潜之笑着,送出手中的糖人。原本围在他周围的孩童,嚷嚷着道谢的话语,瞬间一哄而散。   时间仿佛停止流动。   傅明迈不出脚步,也发不出声音。纪潜之眼眸微抬,看到不远处的傅明,只是淡淡打了声招呼。   “师兄,外出游玩感觉如何?”   傅明没回答。   周遭喧闹的声响都黯淡下去,唯独纪潜之的嗓音清晰得可怕。   “听说你求见北霄派掌门,没能进去。这等小事,哪里需要师兄多费口舌。我虽然不算什么大人物,想把聂常海请出来还是挺容易的。”   “……你派人跟踪我?”   “师兄觉得自己为何能轻易离开?”纪潜之扯扯嘴角,“若真能出入自由,魔教早被荡平多次。我知道师兄有时候容易犯糊涂,但这次何以糊涂至此?”   傅明脑中闪过无数猜测,不敢确定纪潜之知道了多少,只好装傻:“我不是魔教的人,就算要走,纪教主也没理由阻拦,更不该跟踪。”   “你说得对。”   纪潜之一步步靠近傅明,直至两人贴面而立,呼吸交缠不可分割。而从纪潜之口中说出来的话语,仿佛千万条尖锐锋利的鞭子,直接抽打在傅明脸上。   “可是我如果不跟着你,如何知道你联络聂夏二人,意图暗中告密?”   傅明耳朵里轰隆一声,浑身温度如降冰点。他嗫嚅着下意识否认道:“我不是……”   “聂常海掌门敬启……当前事态危急,请聂掌门务必重视。纪淮得知心法偷窃一案真相,已屠尽赤鸦堂,北霄派与夏川阁恐怕难以保全。望聂掌门大局为重,暂且搁置武林大会,商讨对策,避免惨案再次发生,使无辜之人横死阳泽山。”   纪潜之说得很慢,语气也很温柔,甚至有些缠绵。他的眼睛望着傅明,黑沉而安静,莫名让人透不过气来。   “还要我继续读么?”   傅明摇头。   纪潜之从袖间拿出两封信来,手指稍微用力,信纸便化作无数碎片,随风而去了。   “师兄。”   纪潜之叫道。   “师兄啊……”   “你怎能如此对我?”   这声音既柔软,又疲惫,像是从深渊沼泽里挣扎出来的气泡。   纪潜之抬手,抚摸傅明颤动的睫毛,发烫的鼻梁,在苍白干燥的嘴唇处稍作停留,最终滑向咽喉位置。冰凉极致的手指收紧,再收紧,似乎要将傅明身体里的气息全部挤压出去。   因为缺氧,傅明的视线迅速变得模糊。他看不清纪潜之的表情,也听不见纪潜之的质问了。   失去意识之前,他想到,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?   什么时候出的错?   接下来,又该怎么做? 第56章 四十九   在枯燥漫长的工作生涯中,傅明几乎从未犯过任何错误,堪称修纂科的行为典范。   与其相反,同期进来的乐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反例,隔三差五就闹点儿小幺蛾子,把暴脾气的科长气得直拍桌子。   介于乐谷出色的业务能力,科里最终决定将他调离当前岗位,去做程序辅助工作。乐谷本人倒是无所谓,接到调令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,从办公室出来还很轻松地和傅明打招呼。   你不后悔?   傅明问,本来不用这样的。也不是因为沉迷虚拟复原世界,却偏偏要违反条规,插手书里的事……  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。乐谷随意摆摆手,靠在栏杆上点燃香烟,深深吸了一口。冷风搅乱他一头卷曲褐发,向来玩世不恭的表情竟然隐约透露出几分感性来。   人啊,都是情感动物,明知道是假的,也没法袖手旁观。不很正常吗?反正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失,换岗也挺好。   傅明很不赞成乐谷的态度,但他也懒得再劝,只淡淡说了一句。   感情用事不太好。   对对,小明同学说得对……   乐谷微微侧过脸来,看着傅明,笑着说道。   就像你似的,永远把条规摆在第一位,做什么都有一大堆条条框框,什么是应该做的,什么是必须做的……小明啊,你就没有想凭心意做事的时候吗?   可是,自己的意愿和应该做的事情未必相同啊。不计后果全凭自身意愿去行动,只会搞出烂摊子罢了。傅明伸手夺了乐谷的烟,熟练掐灭,玩笑似的补充道,我们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啦。   偶尔任性一次也没关系吧?傅明,你活得累不累?   傅明不置可否。   乐谷盯着傅明平淡的脸看了半晌,突然说道。   你知道吗?你并不是不会犯错,只是缺乏一个契机。因为你根本看不清自己……   当然,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,你确实犯了错,到时候我一定不会帮你。   乐谷拍了拍傅明的肩膀,嘴角弯起,带着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说道。   因为你和我不一样。你只会一错再错,毫不自知,最终无法回头。   ……   傅明缓缓睁开了眼睛。   他好像做了个很漫长的梦,梦中的对话和场景都遥远得不真实。他的工作,他的同事,似乎并不存在,只是虚无的妄想罢了。   接着他很快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,身体被柔软毛毯包裹着,暖洋洋的很舒服。纪潜之坐在旁侧,背靠车厢,一动不动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,不知在思考什么。   傅明活动手臂,想爬起来,却听到铁链叮咣作响,四肢如铅沉重不堪。他掀开毛毯,手脚处赫然扣着银白色的链条,比起之前的狗链要精致许多,但锁在自己身上,只让人觉得像个笑话。   “师兄终于醒了?”   纪潜之听到响动,回过头来,对上傅明略显惊愕的表情,浅浅一笑。   “睡了整整一晚,害我担心得厉害。现在感觉如何?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?”   傅明不说话,视线落在自己□□的双脚上,呼吸不由自主开始变得急促。一股灼热而焦躁的情绪直窜上脊背,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扎进神经血管里,诱发出难以忍耐的羞恼与愤恨感。   纪潜之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,脸上神色不变,温言解释道。   “我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些玩意儿,但为了防止你再乱跑,还是锁上比较好。师兄莫非生气了?”   “我觉得生气,你就会取下吗?”傅明坐起身来,也不看纪潜之,活动活动手腕关节,刻意忽视链条相互撞击的刺耳响动。他的情绪已经趋于平静,但喉咙里依旧哽着一根刺,不上不下,难受得很。   是因为自己被当作宠物锁了起来,尊严受到侮辱?   还是因为做出这般举动的人是纪潜之?   他不清楚。   “师兄渴么?”   纪潜之倒了杯茶,用食指蘸取茶水,抹到傅明唇间。这动作很是轻柔,像是爱人之间的温存,缠绵而略带挑逗。   “之前是我不够冷静,觉得师兄背叛了我,一时之间控制不住,结果下手太重。我知道师兄没有害我的心思,师兄怎会害我呢?”   傅明侧过脸去,避开对方的手指。纪潜之并不强求,端起茶杯浅啜一口,随后便将杯子放回矮桌。   “赤鸦堂的消息压不了几天,聂常海迟早会知道。当年的秘密,本来也见不得光,师兄就算不提点,恐怕他们也夜夜无法安眠,欲将我除之而后快。可是我想不明白,师兄为何要写这信?”   该来的总会来。   傅明知道纪潜之肯定会问,也不打算隐瞒,径直说道:“我不希望他们死。”   听到这话,纪潜之神色微微起了变化。   “北霄派名望甚高,一呼百应,门下弟子千余人。夏川阁亦如是……”   傅明抬起眼帘,望着纪潜之的脸。“两大门派若是就此覆灭,你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,永远没法回头,再也无路可走。”   纪潜之活着的目标只有复仇。   可是复仇之后呢?   傅明还记得当初俩人一同跳下半面崖时,纪潜之毫无求生念头的模样。说着死了也无所谓的话语,整个人如同背负着仇恨包袱的亡灵。   如果用最彻底的手段,把人杀光了,杀尽了,这世间不会允许纪潜之活下去。而纪潜之自己,真的想继续活着么?   傅明不敢想。   “做事要给自己留有余地。”   他说。   “师兄话说得漂亮。”纪潜之笑:“难道我现在还能回头?”   傅明默然。   隔了一会儿,纪潜之又问:“我还有一事好奇。那日我虽然说出纪家血案的真凶,却并未告知你细节。师兄如何得知赤鸦堂遭屠?”   “赤鸦堂做出那般行径,依你的性格,岂会放他们生路。”   傅明没提书籍进度查看的功能,只是简单说道:“况且,你回来后特意沐浴,肯定是为了隐藏杀伐痕迹。”   纪潜之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,点头道:“师兄真了解我。”   双方再次沉默。   车外马蹄声疾,间或夹杂着一记鞭子抽打的声响,清脆而刺耳。   傅明听了片刻,缓缓开口。   “是我行事鲁莽,对不起你。”   “你的确鲁莽。”纪潜之接过话头,挑眉望着傅明,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。不知为何,他的脸色看起来明朗了不少。“不说这封未署名的信,就算你当面见到聂常海,也未必能游说成功,全身而退。聂常海并非良善之辈,你一旦戳穿当年心法被窃的秘密,他绝对不会放过你。再加上你我的关系……”   “我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。”   傅明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和纪潜之的关系。他不能成为牵制纪潜之的棋子。   他的目的很明确。用纪家血案警醒聂夏二人,让北霄派夏川阁尽可能存活下来,为纪潜之留条后路。   他也清楚自己的行为很危险。所以,万一变成不利的局面,他就会动用外部力量,强制脱身。   就像城北武馆那时的死亡一样。   “我不会连累到你。”   傅明的语气柔软而坚定。   纪潜之轻轻叹了口气,低声说道:“师兄真傻。”   “……”傅明不由收紧手指,清了清嗓子,说:“我只希望你过得好。”   讲出这句话的同时,他感觉自己的胸腔被切开了个小口。所有堆积在身体里的隐秘情愫,终于挣脱桎梏,静悄悄地流淌而出。   然而他听见纪潜之的笑声。   微弱的,奇异的,逐渐张狂的。   纪潜之似乎听到了极大的笑话,笑得浑身直颤,甚至眼角都挂上了湿意。过了半刻,他笑够了,俯身向前,伸手抚摸傅明不知所措的脸庞。   “那种‘好’,真的是好么?”   “师兄你难道不清楚?什么才算是过得好……”纪潜之望着傅明,几乎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。“不,正是因为你清楚,才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。师兄总劝我应该回头,当大侠做善事,可你的劝说永远不够诚恳。”   “因为你自己打心底根本不想让我做什么正道大侠,过狗屁的好日子。”   傅明睁大了眼睛。   他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两句,但喉头干燥得要命,张嘴只能发出微弱气音。纪潜之的神色带着怜悯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傅明,仿佛在看一个丢盔弃甲的败兵。   “师兄这种半吊子的作为,只会一事无成。”   寥寥数语,将傅明瞬间打回原形。   他紧绷着身体,拼命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但现在每一处部位都在颤抖。他的肌肉,骨头,血管,疯狂地相互撞击继而发出仓皇悲鸣。   混乱中,他耳边隐约回响起曾经和乐谷的对话。   ——你就没有想凭心意做事的时候吗?   ——可是,自己的意愿和应该做的事情,未必相同啊……不计后果全凭自身意愿去行动,只会搞出烂摊子罢了。   想让纪潜之得偿所愿。快意恩仇,利落果断,哪怕步向深渊。   但是纪潜之应当折道而返,回归既定的宿命,拥有光明的未来。   哪种才是正确的?   傅明不知道。   他给自己设定了条规与法则,多年来从未打破。但他在这本一开始就犯了错的书里,被逐渐滋生的情感所束缚,而他所信赖的条规,变成了套在脖颈的绳索,不断收紧,拉扯。   “没关系……”   纪潜之吻了吻傅明紧蹙的眉心,柔声说道:“师兄想怎样便怎样罢。因为我喜欢师兄,不管是你的迟钝,笨拙,还是这点儿反叛的小心思……所以,师兄可以继续努力,想方设法让我弃恶从善。”   “这是我们之间的‘牵扯’,对么?”   傅明被勾起城北武馆的回忆,鼻腔眼底都有些难受,含糊地应了一声。纪潜之放开傅明,斜斜靠坐在车厢里,重又望向窗外,嘴角挂着餍足的笑意。   “现在我们是去哪儿?”   傅明嗓音嘶哑。   “洛青城,夏家。你不是担心夏有天的安危么?”纪潜之语调轻松,“我让你亲自见他,看看他如何偿还自己欠下的债。啊,师兄你瞧,下雪了。”   他伸出手掌,去接窗口飘进来的雪花。   “等我们到洛青城的时候,应该就要过年了吧。”   傅明将目光移向车窗。纪潜之的侧脸永远好看得像一幅画,精雕细琢,恍若仙人。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冷风刮进车厢,黏在他的脸颊与发丝上,似是留恋般不肯融化。一些零星的碎屑打着旋儿飘进来,落到傅明□□的脚背,带来一阵刺痛冰凉。 第57章 五十   除夕夜里下了很大的雪。   夏有天从桃花小坞出来的时候,被扑面而来的雪屑打迷了眼。寒气顺着脚心钻进裤管,像千万条滑腻的毒蛇吸附而上,激得皮肤生起一片片细密的鸡皮疙瘩。   早早等待在门外的掌事见到夏有天,连忙缩着脖子跑过来,将包好的暖手炉塞进夏有天手里。   “阁主,外面天冷,仔细着了凉,先到车里来……我们现在是去别处收账,还是回家?时候不早,酒席都备好了,大家伙儿都在等您……”   夏有天没挪步,依旧站在雪地里,怔了半晌,问:“都来了?”   “都来啦,阁主不是说,难得喜庆的日子,让夏川阁的人都聚聚,一起高兴高兴……”掌事来回搓动手掌,嘿嘿笑道:“那帮臭小子,听说有酒有肉,早上开始就特别闹腾,待会儿阁主可得好好收拾一番。”   由于天气冷,掌事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团白雾,喷在夏有天脸上。他往后退了退,却发现还是看不清掌事的脸。说来奇怪,这掌事陪了他十余年,帮他做了无数大小事情,是他身边最熟悉也最信任的人。可是现在,他却记不得对方的模样了。   夏有天动了动嘴唇,花费很大力气才勉强吐出几个字。   “你先回罢,我独自走走。”   掌事似乎还说了什么,他也没听。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柔软颓靡的丝竹曲调,一遍又一遍,毫无停歇。往日里他来桃花小坞,最喜欢让人摆上酒食,挑几个顺眼的姑娘弹奏这调子。温酒软玉美人乡,谁比得过他风光快活?   今晚也一样。一样的曲调,一样的酒食,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旁侧,却各自以袖掩口,发出细细的嘲笑声。桃花小坞真正的主人与他遥遥相对,是从未见过的脸。   当时他就应该知道了——不,在此之前,当他一次又一次获得甜头的时候,就该注意到,这是个彻彻底底的陷阱。   他手上的契约突然全部成了废纸,他拥有的财产,商路,人脉,瞬息化为虚无尘烟。他想质问,想大声呵斥,但在这酒香弥漫的旖旎处所里,在无休无止的丝竹声中,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勇气。   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   夏有天喃喃自语,艰难地迈动步伐,走在街巷之中。雪下得很厚,他每走一步,脚下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。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,将空中肆意飞舞的雪花映得晶莹闪亮,恍如万千碎金。   “到底……”   为什么会被骗?   这儿的主人不是我么?   在桃花小坞里,他掀翻酒席,叫嚷着冲向对方,却因为酒后脚软,轻易被众人按倒在地。那所谓的主人展开扇子,笑眯眯俯视着他狼狈的模样,轻描淡写地说道。   ——夏阁主,送您一句忠告。没有做生意的脑子,就别轻易沾手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。   ——现在收手不也挺好么?夏阁主没有亏损,甚至还揽了不少银子,有什么可伤心?只不过是竹篮打水……一场空罢了。   话是实话,可是为什么呢?   是谁花费如此大的心力,造出这天衣无缝的骗局,生生诱他跳了进去?   目的又是什么?   夏有天想不通。   他在街上走着,身上落满了雪。路过的人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身影,没敢上前搭话,只是悄悄绕开。夏有天走得远了,还隐约能听到别人在窃窃私语,不知议论些什么。   夏有天向来被人议论惯了的,他是洛青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对这些也不甚在意。无非是些艳羡关切的言语,他朦朦胧胧地想着,目光放到街边的布告牌上,身体却逐渐僵住了。   布告牌上张贴着巨大的画像,花白发,短须,五官虚胖但神采奕奕,正是夏有天自己。肖像画下方写着数行大字,用了朱红色的墨,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。   夏有天眯起眼睛,试着读出画像上的字。   “告天下人……夏有天生性阴毒,贪恋钱财,近年来更是与娼妓暗中勾结,敛财无数,不顾正道侠义……”   “其罪昭昭,罄竹难书……”读着读着,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,牙齿反复打架。“谋害兄长,私通外贼,偷窃心法,杀父夺位……一派胡言,一派胡言!”   夏有天飞奔过去,狠命撕下布告牌粘贴的纸,揉成一团用力抛了出去。那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轻轻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,被风卷着向前滚动几圈,便停下了。   “不,不行……”  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连忙追着跑过去,抓起地上的纸团,不管不顾直接往嘴里塞。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见!绝对不能……   “呵……”   夏有天悚然抬头,寻找笑声的来处。街上见不到人影,可那笑声清清楚楚,无比真实,仿佛有人就在不远处看着,观赏着他的丑态。   “谁……”   “是谁!”   他终于吼叫出声,在雪地里胡乱张望,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与慌张。   “谁在那里?滚出来!”   无人应答。   街道很亮,亮得遮盖不住任何影子。街边的房屋楼阁也同样明亮,从窗口透出的烛火连接起来,化作一片光的海洋。   夏有天跌跌撞撞跑起来,想要逃出这无可循形的光亮。可是无论他跑到哪里,周遭都是亮堂堂的,简直无处藏身。   接着他瞧见了自家阁楼的尖顶。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楼檐,将夏川阁的牌匾照得通明,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清晰可辨。   他像是得了救赎般,朝着夏家的方向奔逃而去。在漫天风雪中,那红灯笼飘飘摇摇,如同无声的呼唤。   近了,更近了。   他看到了夏家的大门,还有落满雪的长台阶。门前同样悬挂着灯笼,红色光线倾泻而下,照耀着站在台阶上的男人。   是谁?   夏有天的耳膜咚咚直跳,滚烫血液从四肢涌上脖颈,又挤进脑袋里,带起持久不消的剧烈嗡鸣。   是谁设下陷阱,诱骗他一步步走进不可回头的深渊?   是谁步步为营,用一个看似没有亏损的骗局换他身败名裂?   是谁……能将十七年前的秘密揭开?   夏有天越走越慢。他全身浸淫在一种奇异的亢奋感之中,甚至忘却了愤恨,忘却了适才慌张狼狈的自己。台阶上站着的人回转身来,英俊得近乎完美的五官在红光照映下,显得有些模糊。   旧事纷至杳来,恍惚又是城北武馆,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手持长剑,在重重包围中向他嘶吼。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眸,像是捕猎的兽,瞬间能将他撕成碎片。   其实当时他就应该意识到,此人不能留。   可是他明白得太晚。   太晚了。   夏有天深深呼吸着,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叫道。   “纪淮。”   “难为你还认得我。”纪潜之态度很好,笑容谦和。“这几年你我经常见不到面,夏阁主的模样,我都有些忘却了。”   夏有天不知道纪潜之的来意,犹豫着没回话。他用余光扫视周围,不禁觉得奇怪,看门的人去了哪里?本应该热闹起来的地方,怎么这会儿静悄悄的,听不见半点儿声音?   “说起来,夏阁主今年贵庚?”纪潜之看了看门上张贴的福字,随口问道,“应该比我大十几岁罢?”   “今年四十有五。纪教主为何要问此事?”   “没什么……”   纪潜之叹了口气,似是遗憾地望向夏有天。   “四十五和四十六这两个数,哪个更好些?挑个喜欢的,毕竟……”   “是你的寿限。” 第58章 五十一   夏有天不是没想过反抗。   即使对手是魔头纪淮,是昔日的惊鸿剑,是纪桐留下的罪孽与祸端。可他作为夏川阁之主,岂能束手就擒?   距城北武馆一役,已经过去了六年多。六年的时间里,借由秘传心法的辅助,他的功力又增进不少。仅仅对付纪淮一人,也许不成问题。   也许……   夏有天临死前都没想明白,为什么自己只出了一招,就被纪淮彻底放倒。   他的脊椎骨被折断,手脚彻底失去知觉,整个身体像一片肥厚的死肉瘫在雪地里。刺骨冰寒扑面而来,毫不留情地扇打着他的脸,直让他喘不过气来。   纪潜之低头看了看,神情有些嫌弃,略一挥手,四下里便悄无声息地冒出来许多黑衣人。   “把他拖到大堂。其余人按计划行事。”   于是一人上前,径直抓住夏有天的后领,当真把他拖进了夏家大门。地面留下几道深深雪痕,混杂着血色与泥土,看起来脏乱不堪。   纪潜之淡淡瞟了一眼,抬脚轻巧跨过门槛,很是悠闲地跟在后面走。夏家的府邸修得富丽堂皇,又因为过年,屋檐路角都挂满了红灯笼,烘托出一片喜庆非常的气氛。纪潜之抬头向上望去,漫天雪屑都被染得淡红,飘飘袅袅落入人间。   “这地方倒是好看,瞅着跟魔教差不多,叫人顿生亲切之感。”纪潜之不由叹道:“虽然路途遥远,一时间无法回去,但在这儿也算过年了。”   他身旁的手下人不知道教主想法,也不敢随意接话,只好连连称是。   纪潜之笑了一笑,进入夏家正堂。   一如夏家的风格,这间正堂修建得很是华美,红漆圆柱怀抱粗,墙壁各处挂着字画玉器,雅致非常。最里头设有台阶数十级,其上又放置一张深红雕花太师椅,两侧锦帐垂落,虚掩着壁上描画的福禄图。夏川阁的牌匾悬在正上方,金玉镶框红绸装饰,十足十的富贵辉煌。   ——夏有天从妓馆捞来的钱,大抵就用在这些地方了。   纪潜之进来的时候,里面已经挤满了人,见他露面,顿时骚乱起来。叫骂声,求饶声,哀嚎声,此起彼伏,好不热闹。   纪潜之粗略扫视一眼,对这个场面表示很满意。   今晚夏川阁来了不少人。魔教办事很有效率,该抓的抓,该杀的杀,一个也没放过。至于那些留在外头的,有白枭负责处理。   现在,夏川阁有名有姓的人都聚在了大堂里,一个个弓着腰伸着颈,忌惮于脖间架着的刀刃,谁也不敢瞎动弹。而夏有天,被扔在大堂中间的地上,披头散发神思涣散,似乎受了很大打击。   纪潜之迈动步伐穿过大堂,站到台阶上,面对满堂视线缓缓开口。   “今天是我和夏有天清算旧账,与各位没有太大关系。但是你们既然进了夏川阁的门,就应当为阁主做点儿分内事,才算不辜负他对你们的栽培。”   他一说话,大堂内霎时归于寂然,只剩下紧张急促的呼吸声。   “夏有天当了十七年的阁主,搜刮钱财无数,近几年更是勾结南北各大妓馆,赚取大量不义之财。明人不走暗路,夏阁主这做法,传出去也是遭人耻笑,难容于正道。”纪潜之的语气很是诚恳,但神色偏偏透着几分敷衍与嘲讽。“各位都是明白人,现在纪某给你们一个机会。”   魔教的人从旁边搬来三个铁皮大箱,放置在台阶前面。纪潜之拔出剑来,将箱盖掀开,露出里面满满的金银饰品。   “这些是夏有天上位以来积攒的所有钱财。各位做好决定,若是愿意伤他一处,便可从箱子里挑件喜欢的,离开这里。”纪潜之用剑尖挑起一串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,嘴角微弯,笑着向众人发问:“是做夏家的鬼,还是活着的叛徒?”   纪潜之的笑容很好看,但落在夏有天眼里,与恶鬼无异。他俯趴在地上,勉力用下巴撑起头颅,朝纪潜之吼叫。   “纪淮!”   “纪淮!”   “纪淮……”   夏有天一遍遍叫着纪潜之的名字,仿佛要将这姓氏咬碎嚼烂,吞咽入肚。耳边突然传来铁器落地的声响,他转头查看,竟是一柄锋利匕首,正躺在身体旁侧,刀刃闪着隐隐寒光。   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撞击声。长刀,短剑,锁链,木棍,五花八门的武器都被扔在了夏有天周围。   “纪某不知各位平时的习惯,就挑拣了些惯用的家什,你们随意使用罢。”   纪潜之的语气温柔而懒散,但大堂内所有人都听得头皮发麻,寒气嗖嗖窜上脊背。夏有天脸上肌肉抽动,半晌挤出个难看得要命的笑容,颤声问道:“你以为他们会听你的话?你以为……这夏川阁的人,真能如你的意?”   纪潜之没回答。他站在台阶上,静静俯视着夏有天几近狰狞的脸,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。   “我是夏有天!夏有天!”   夏有天喘着粗气,边笑边说:“我是夏川阁阁主……谁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?谁敢?”   ……谁敢?  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鞋。布面,绣银线,鞋底因过度磨损而微微翘起。鞋的主人应该很胖,费了好大力气才蹲下身子,伸出肥厚长茧的手掌,将地上的匕首捏紧。   现在夏有天能看清对方的模样了。   一个肥胖白净的中年男人,头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,带着紫金色纱帽。眉须花白,眼睛细小,眼底挂着沉重而堆叠的赘肉。这个人平时总是在笑,笑的时候眼睛几乎都找不到,整张脸变成包子褶。   啊……   夏有天恍然发觉,这是他的掌事啊。   是他最信任,最亲近的人。   “阁主……”掌事嘴唇翕动,细小浑浊的眼珠子躲躲闪闪,不肯去看夏有天的脸。“……对不住了。”   话音落,匕首扎进夏有天肩胛处,抖了一抖,又被快速拔出。   伴随着这个动作,夏有天浑身失了力气,瘫软在地不再动弹。有人上前,扳过他的身体,仰面又给了他一刀。   夏有天认得这是他的大徒弟。   他想闭眼,但疼痛与恐惧始终扒着他的眼皮,逼着他观赏自己的刑罚。   接着出现的是他的仆从。   他最喜爱的四徒弟。   看门的小僮。   ……   到最后,大堂里的人渐渐走尽,夏有天身上也再找不见一处完好皮肉。他躺在地上,还会断断续续地喘气,如同浸在血水里的活尸。   纪潜之打了个困倦的呵欠,从台阶走下来,问夏有天。   “怎样?我交待他们不要弄出致命伤,这样你也能看得更清楚。夏阁主看清了么?”   费经心思得来的夏川阁,也不过就是一堆破烂而已。   夏有天喉咙滚动,吐出一口血来。他扭曲着身体,把自己翻转过来,睁大眼睛盯着台阶上的太师椅,目光痴迷而执拗。   “好!好!”   纪潜之大笑,伸手抓住夏有天的头发,极为粗暴地将他拖上台阶,扔到椅子面前。“你喜欢阁主的位子,我便给你!十七年前你为了这东西,不惜毁掉纪家,现在自然不能轻易放弃……来坐罢!”   夏有天手脚已废,根本无法做出攀爬的动作。他张开糊满了血的嘴,用牙齿咬住椅脚,借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,一点一点向上挪动。闷重奇异的声音自他胸肺间传出,似是吼叫,又像临死前的哀鸣。   纪潜之看着他,也只是看着。   夏有天的肚子上有一道横贯的割伤。当他把自己搁在椅座上时,这道伤口便深深陷进坐面,肠子伴随大量鲜血流淌而下,距离地面只有分毫。   “来洛青城的路上,马车赶得急,不着意碾到了一只野狗。”纪潜之说,“你知道吗?现在你看起来和它一模一样。”   这话并没有刺激到夏有天。他终究拧转身体,瘫坐在太师椅中,从口鼻间呼出了微弱放松的气息。   “你……杀……”   夏有天似乎说了什么,纪潜之听不清,便将耳朵凑到夏有天嘴边。   “你杀了我……日后……在天下人面前,你又如何……洗清冤屈?”   纪潜之闻言微微一笑,用手拍了拍夏有天的肩膀。   “不必担心,你死了,也有别人能作证,无论是你谋害手足还是杀死亲爹的事,都有人作证。”纪潜之叹气,“其实把你留着更好,主要我实在等不及,不想看见你活着。”   夏有天嘴唇微张,半天才挤出句问话:“……谁……作证?”   “想知道?”   纪潜之近距离看着夏有天迫切而扭曲的脸庞,唇角弯起恶意的弧度。   “去阎罗殿亲自问吧。”   大堂里一片死寂。夏有天维持着可笑丑陋的姿势,在太师椅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   纪潜之脸上的表情归于漠然,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,仔细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迹,然后转身走到锦帐后方,温言说道。   “师兄久等了。”   坐在阴影角落处的傅明不言不语,只一双眼眸亮得让人心悸。   “你应该夸夸我,对夏川阁的人留了不少情面。”纪潜之弯腰抱起傅明,顺势亲了亲对方冰凉的耳垂。“耗了一晚上,师兄也累了,我们这就回家。”   傅明双手紧握成拳,用力捶打着纪潜之的脊背。纪潜之也任由他打,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,朝门口而去。   天色微亮,外头隐约传来了庆祝新年的爆竹声。傅明手上动作渐歇,他的目光越过纪潜之的肩头,落在夏有天的尸体上。再往上,是夏川阁的牌匾,极尽华贵之相,却又颓废凄凉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感谢留言,无以为报,唯有更新 第59章 五十二   大年初一的早晨,关于夏有天的告示贴满了洛青城的大街小巷。白纸红字,历数他所犯下的种种罪行。与此同时,夏有天被害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,成为人们新一轮的谈资。   仅仅过了一夜,夏川阁从高不可攀的地位上跌落下来,摔得七零八落,名存实亡。   噩耗传到北霄派,聂常海立即闭门谢客,整整三天不吃不喝,再露面时须发尽白,看样子受到了很大打击。在众人劝慰之下,他勉强振作精神,于阳泽山上设坛祭奠,悼念赤鸦堂与夏川阁冤死的魂灵。   接连两桩惊天血案,在江湖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波。武林众人群情激愤,誓要将魔教连根铲除,挫骨扬灰。甚至有多位富商表示愿意倾囊相助,将自家财产献给那些通过武林大会筛选的英才,帮助他们攻打魔教。   当然,也有许多人希望借由此次武林大会,出人头地名扬天下。另外还有些看热闹的,搅混水捣乱的,想经营人脉的,各种理由不一而足;他们都早早聚集在百回川,等待武林大会的到来。   局势万分紧张,一触即发。   但魔教依旧一片风平浪静。江湖的敌意似乎完全被阻拦在了门外,无法波及一草一木。   傅明身上的锁链一直没能取掉。纪潜之没有这个意思,傅明自己也显得不太在意,照旧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。纪潜之要他陪,他便陪伴;纪潜之有事要忙的时候,他就呆在软香阁里睡觉,或者找个僻静地方独自出神。   自从上次伪装出逃失败后,傅明看得很开。他没再谋划偷跑,而是大大方方在魔教自由闲逛,彻底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。久而久之,他对魔教的地形特别熟悉,哪怕没有地图的辅助,也不会迷路。他清楚每一座花园的构造,也知道哪里适合午睡,哪里方便藏匿。如果天气好,他就会选个人迹罕至又阳光充足的场所,安静坐一整天。有时魔教的人路过,都注意不到傅明的存在。   他就像一片干薄的纸,一根干枯的树枝,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,总之没有半点活人气息,仿佛和这个世界全无干系。   傅明原本就存在感淡薄,在很多人眼中,他一直是这个样子,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。   但如果是和傅明接触较多的人,就知道他身上正在发生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。   他的情绪愈加内敛,让人捉摸不透。和人说话时,他的视线总是空浮的,眼睛里装不进任何情感。   以及,他开始喝酒了。   最初只是在饭桌上喝几杯,后来发展到每天都能解决一大坛。也许是从酒中得了趣味,傅明走到哪里都带着个酒葫芦,兴致来了便喝几口。喝醉了,也不闹腾,只坐在那里想事情。   侍女们觉得好奇,问他在想什么。傅明一脸沉思,半晌长叹道,莎士比亚真是写出了世界最难的抉择,我等众生只能仰望啊。   接着又嘟哝几句艰涩难懂的话语,侍女们听不明白,只当他在说胡话,纷纷嬉笑着离开了。   傅明独自坐着,晃了晃昏沉的脑袋,低声自言自语。   “……我该怎么做呢?”   纪潜之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。不可撼动,无法阻拦。   即使这是一条通往深渊的绝路。   那么傅明呢?   是按照既定的法则,继续履行职责规劝纪潜之改邪归正,还是听从内心真正的意愿,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?   傅明无法选择。   他站在两条道路的分叉口,既不能前行,也不愿后退。  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。有一日傅明斜坐在走廊栏杆上,照旧喝着酒晒太阳。白枭恰巧抱着一叠文书账簿路过,见到傅明,随口问道:“你看见明华了么?”   傅明摇头。   白枭眉心微蹙,向来冷艳漠然的脸上泛着疲惫烦躁的情绪。傅明注意到她眼底隐隐黑青,明显是睡眠不足,不由发问:“最近很忙?魔教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……告诉你也无妨。”白枭的语气不太耐烦:“去年在半面崖,拥护前教主的余党聚集了三十六派武林人士,打算暗害教主,这事儿你还记得么?”   傅明当然有印象。   他还跟着纪潜之跳崖了。   “虽然我们得了信,平安接回教主,但流窜在外的余党一直没能抓到。这些人的手段我清楚得很,决计不会善罢甘休,所以必须尽快找出来……”   白枭说着,腾出一只手按压额角跳动的青筋。“教里的气氛也不太好,毕竟很多人对教主不满,所以正在逐个排查。”   “纪潜……纪教主知道么?”   “教主不甚关心魔教的事情。”白枭似乎已经习以为常,理所当然地答道:“我们也不必拿这些问题去烦他。”   傅明哦了一声,不再问了。   白枭打算走,视线扫过傅明衣袖间若隐若现的锁链,沉吟片刻开口道。   “链子……我帮你取了?”   看见傅明露出讶然表情,白枭眉头锁得更紧,硬声说道:“虽然没钥匙,不过凭我功力,直接弄断也不难。”   傅明笑着摇摇头。   白枭不明白,只觉得傅明真是个怪人。她抱着怀里厚重的纸张,拧身就走,再没理会对方。   傅明伸了个懒腰,换姿势继续靠坐在走廊栏杆上,对着虚空开口说话。   “好了,我们接着聊。你刚才说,虚拟复原世界运行到结局以后会怎样?”   沉默已久的乐谷这才接上话茬。他的声调很低,像是刻意压着嗓子:“主程序按照指令停止运转,数据存档。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,不过对于书里的世界来说,就是一切戛然而止的感觉?”   “不能继续运转吗?”   傅明仰头向上空望去。走廊的顶部是交错镂空的隔挡式木栏,将白茫茫的天空切割成无数碎块。“肯定有什么方法……”   “方法是有。”乐谷那头传来咯哒咯哒的细微响声,大约是在习惯性地用笔杆敲击桌面。“科里那个脑死亡的前辈,据说当时为了留在书里,刻意隐瞒自身状况,一直拖到书籍运行到结局,才被科长发觉。因为意识已经完全与虚拟复原世界同化,科里没有办法,只能向上级申请继续开着程序……这样的话,最起码他还在那本书里活着。不过那又怎样?”   乐谷轻声呵笑,语气变得有些怪异。“神经系统全部损坏,就算心脏还在跳动,身体放在营养仓里不腐烂,照样是具死尸。”   “是啊是啊。”   傅明不甚走心地附和着。   乐谷很快起了疑心:“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?”   “没什么,好奇罢了。”傅明抬起胳膊,试图用手掌遮挡刺目的阳光。银色的漂亮链条轻微晃动,在空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   “……真的?”   乐谷的语气带着警惕和怀疑的成分。   “不然呢?”傅明忍不住笑,“你这人真爱操心。以前明明说过,万一我犯错,绝对不帮忙,结果就数你唠叨……”   那头的人许久没吭声,但呼吸明显变得深重起来。傅明等了一会儿,果不其然听到乐谷咬牙切齿的嗓音。   “傅!明!你有没有良心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傅明速答。“良心几毛钱一斤?”   “我x你大爷……”乐谷忍无可忍提高语调,又想起什么似的,硬是把怒火按捺住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要不是科长这会儿在屋里巡逻,我绝对不会放过你!咱俩的帐先攒着,等你回来好好清算。”   这话傅明听得耳朵长茧,并没放在心上。走廊尽头隐约传来脚步声,他扭头望过去,看到纪潜之正向自己走来。黑色衣衫,深红袍带。漆黑长发并未束起,只绑了一条简单抹额,更衬得眉目深邃,气质出众。阳光从廊顶漏下来,轻柔洒在纪潜之身上,像是给他披了一层光衣。   “我突然想起一句哲言。”   傅明轻声说道。   “阳光底下是最深的黑暗。”   “……啥?”   乐谷明显没理解傅明的语境,绞尽脑汁思考几秒,最后果断放弃。   “不跟你聊了,我先挂,科长过来了。还有,傅明啊……”   傅明等待乐谷把话说完。但是他只听到微弱的电流嘶鸣声,提醒着两个世界的距离。纪潜之已经走到身前,俯下腰亲吻傅明的嘴角。微凉舌尖撬开牙齿,在里面浅尝辄止,带起傅明身体一阵酥麻。   “是桃花酿的味道。”   纪潜之一边说着,放开傅明,也坐在走廊栏杆上,似是不经意地问道:“刚才我听到有人声,你在和谁说话?”   “谁也没有。”   傅明微微笑着,将酒葫芦抱在怀中。他听到极其细微的啪嗒声,紧接着乐谷断开了连接。   “明天我们去阳泽山。”纪潜之用手掌覆住傅明冰冷的手指,温言解释道:“武林大会即将召开,师兄肯定想看,刚好我也打算凑热闹。”   所谓“凑热闹”,具体指的是什么,傅明不得而知。   他只是保持着脸上的笑容,点头应和。   “好,我们去武林大会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每次更新会在微博通知,LJJ我的电脑打开比较慢,所以每次更新迟半天或一天~ 第60章 五十三   五十三   与百回川其他地方不同,北霄派所在的阳泽山地势崎岖,路径复杂,远远望去皆是苍翠山脉绵延不断,难窥其真实面目。周围人烟稀少,草木萋萋,需走上小半日路程,才能抵达最近的碎星镇。   这碎星镇虽小,位置却好,既是连接四方交通之地,又是北霄派天然的屏障关卡。谁若想来北霄派,必须先到碎星镇。况且镇内商业繁华,吃喝玩乐一应俱全,比那富贵城池差不了多少。北霄派的弟子若是在山上呆得枯燥,便会三五结伴,利用月假下山来碎星镇放松几日。逢年过节,镇内更是热闹非凡,走江湖的,做生意的,出来玩乐的,各色人等聚集在此,一片喜庆至极的景象。   如今正月已过,碎星镇里还残存着些许躁动的年味儿。屋里街上贴的年画对联红红艳艳,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同样的喜悦欢欣。而这喜悦和欢欣之中,又暗藏着不言而喻的忧虑与焦躁。   再过三日,武林大会就要正式召开了。   傅明和纪潜之来到碎星镇时,镇内早就熙熙攘攘,挤满了各个门派的武林人士。他们在一座名叫碧松楼的客栈前停下来,打算进去先安顿好行李,顺便点几个菜解决晚饭。   说是安顿行李,其实根本没多少东西。魔教做事贴心周到,这一路的行程早被打点好,傅明和纪潜之在哪儿落脚,去哪儿吃饭,都有人暗中全部安排妥当,不需要他们操半点儿心。   傅明在现实世界也没享受过这般待遇,不禁感慨阶级差异。纪潜之不明白傅明想法,见他站在客栈前沉默不语,于是解释道:“原本想找个清静地方,但临近武林大会,到处都吵嚷得很,师兄莫要见怪。”   傅明张口正要回话,门口迎客的店小二立刻笑嘻嘻地插嘴:“这话说的,碧松楼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客栈,如今人多,哪怕出高价都订不到一间下等房!看看门口坐着的,这都是来晚了连住处都找不见的……嫌吵,嫌吵就得睡大街!”   这倒是实话。   傅明进镇的时候,看见街边坐着许多走江湖的,个别门派还占着树荫玩骰子,显然已经适应了当地环境。   “您二位也别在风口站着,仔细着了凉!”店小二弯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,招呼纪潜之和傅明进来。“店里有酒有菜,上好的碧螺春,先到先得哎……”   这小二,说话跟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直往外蹦,配合语气和夸张的肢体动作,倒也显得有趣,丝毫不惹人厌烦。   纪潜之挽住傅明的手,牵着他走进碧松楼。   一进门,傅明立刻察觉到气氛变得紧张起来。客栈内坐着不少人,有吃饭的,聊天的,见他们进来,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,用谨慎防备的目光忖度着两人的身份。   纪潜之依旧穿着一身黑,头上戴着黑纱帷帽,遮住了自己的面容。一柄银白长剑背在身后,剑鞘样式极为简单,边缘磨损清晰可见。这行头虽不普通,但也说不上怪异,看起来就是个不爱露面的武林人罢了。   引人注目的是站在旁边的傅明。   乌发锦衣,容貌清朗,看似贵家公子,腕间却吊着细细的银色锁链。傅明稍一动作,这链条便发出清脆而琐碎的音声,寒冷如月色的光泽轻微闪烁着,刺进所有看客的眼中。   ——离开魔教前,由于行动不便,纪潜之替傅明取掉了脚腕的锁链。手上还有一套,纪潜之没取,傅明也没要求。如今受人瞩目,傅明并不感到奇怪。   他和纪潜之是隐藏身份来参加武林大会的。按照傅明的想法,两人应该尽可能低调,避免被人怀疑。纪潜之深以为然,但同时指出,打扮师兄是个人爱好,坚决不予妥协。反正这年头啥奇形怪状的人都有,如果真有人怀疑,就说傅明是被这黑衣恶人绑架勒索,如此如此。   听起来很有道理,傅明无从反对。   他和纪潜之顶着众人视线往里走,没几步,二楼突然传来个似曾相识的嗓音。   “路贤弟!竟然在此相遇,真是缘分啊哈哈哈……”   傅明仰头望去,看见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抓着栏杆,探出半个身子,咧嘴笑着冲他挥手。此人肤色白皙,眉眼如画,一双狭长凤目微微眯起,眼角泪痣红得分外显眼。   是程家晏。   “来来,我这儿有座!”   程家晏想了想,又补充喊道:“……还有酒!”   傅明哑然失笑。这鬼手程,无论何时何地,都是个三句话离不开喝酒的人设。   几乎在同时,纪潜之手上力气变大,捏得傅明手指关节生疼。傅明扭头,用疑惑的目光询问纪潜之。   “那人是谁?”   纪潜之话音透露着明显的不悦。   傅明语塞,他万万没想到纪教主记性如此之差。   于是他又重新介绍了一遍程家晏的身份,帮助纪教主回忆当初美好的相逢时光。站在楼上的程家晏不明就里,只看见两人低头私语,不知说了什么,然后一齐走上楼梯来。   客栈二楼也是堂厅样式,只是桌椅装饰精致许多。傅明放眼望去,宾客坐得满满当当,唯独程家晏的位置冷清空荡,特别显眼。   见傅明和纪潜之过来,程家晏拉开桌椅,顺便叫店小二添置两双碗筷。   “多时不见。”傅明打了个招呼,目光扫过摆满酒肉菜肴的饭桌,随口问道:“程兄在等人?”   “此话何来?”   程家晏立即反应过来,摆摆手否认道:“非也非也,出门在外不可亏待自己,碧松楼饭菜甚佳,岂能错过。自从来到碎星镇,我每日疲累交加心情不畅,只有这碧松楼的美味佳肴能缓解一二……你们坐,你们坐。”   傅明欣然从命。落座时手腕间锁链作响,程家晏淡淡看了一眼,没说什么。   “碎星镇有什么可让你烦心的?”傅明笑,“疲累交加心情不畅……这种词儿放在程兄身上,我还真想象不来。”   哪知程家晏一脸颓丧,抱着酒瓶子哀叹道:“路贤弟有所不知,为了这次武林大会,许多人都是提前来到碎星镇,定好住宿,只等大会召开。走江湖的除了拳脚功夫,也没什么别的本事,呆在镇子里闲得慌。人若是太闲,就容易生事。”   “两个月前,我途经碎星镇,亲眼目睹一场门派纷争,打的难分难解,那场面,真是……”程家晏连连摇头,仰脖喝下一杯酒。“有个小伙子脖子被砍得一片血,黏糊糊的筋脉根本瞧不清楚,眼见只剩半口气,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?”   未等傅明回答,程家晏接着说道:“我这边刚治好,那头又有人打架;如此往复,竟是把我硬生生拖在了这破镇子里,脱身不能。”   傅明了然。   江湖三位医学奇才,百草痴除了药草什么也不关心,五行老人心思阴毒手段狠辣,也算不上什么正道侠医。鬼手程年纪最轻,却是最贴合“医者仁心”这四个字的人。   即使他做事任性,是个酒鬼,还对偷盗事业抱有极大热忱。   “这两个月里,就我知道的,有三十八起帮派争斗,至于那些无帮无派的人,更是喜欢寻衅滋事……他们不懂惜命,也不明白生死究竟为何物。说到底,只是些空有蛮力的蠢东西罢了。”   “可你还得为这些蠢东西操心。”   傅明顺着程家晏的话说,“程兄侠义心肠,总会有人懂的。”   程家晏并不把傅明的客套话放在心上,笑了一笑便略过不提。他提起酒瓶,替对面坐着的二人斟满酒杯,顺势问纪潜之:“这位兄弟好像不爱说话,不知如何称呼?”   纪潜之沉默,甚至连手指也未曾挪动半分。由于黑纱阻挡,程家晏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。   “……是我弟。”傅明眼见话题进行不下去,只好硬着头皮扯谎:“他性格腼腆,不善交往,程兄无须在意。”   程家晏摸摸下巴,充满兴味地盯着纪潜之,幽幽说道:“看骨相,你兄弟倒是个美人。”   听到此话,纪潜之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,态度温和地回应道:“多谢夸奖。”   明明是室内,傅明却感觉寒风嗖嗖穿堂过,激起一身鸡皮疙瘩。他轻咳一声,想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,背后却响起了讶然女音。   “……恩公?”   他扭头,看见福远镖局的人正从楼梯口下来。发话的姑娘是章柳,认出傅明身份后,便带着章桦走了过来。   其实傅明对福远镖局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,现在再次见面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能寒暄道:“你们也来了?”   “武林大会四年一遇,当然不能错过。”章柳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,转而说道:“其实是常顺山庄委托我们押送一批财物,资助北霄派筹办武林大会。”   常顺山庄在江湖上人脉广阔,和北霄派有往来很正常。   “镖局通常不参与赛事,这次机缘巧合,顺便看个热闹。”章柳看着傅明平淡的脸,轻声叹了口气。她的脸色很苍白,眉间积聚着一股沉郁之气,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忧愁。“庄主老爷心肠好,愿意把生意交给福远镖局,实在是我们的福分。若不是他帮忙,镖局可能就得关门大吉啦……”   傅明没想太多,随口问道:“怎会关门大吉?镖局的生意不是很红火么?”   话一出口,现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。章柳章桦脸上表情都不太好,傅明视线一转,才注意到镖局众人始终站在楼梯口,远远看着自己,每个人的眼神都掺杂着冷淡疏离的情绪。   章柳迟疑道:“恩公莫非不知道……”   “四个月前你在半面崖,为救纪淮不惜舍身坠崖。”一旁站立的章桦突然插话,语气冷冰冰的,与原先那个内敛文弱的少年判若两人。“你当时穿的是福远镖局的衣裳,因此众人误会镖局与魔教有染。流言四起,任凭我们如何解释都没有用处。走镖的生意,最注重信誉,信誉一旦没了,整个镖局就毁了。”   傅明下意识去看纪潜之。   “三人成虎的道理,连小孩儿都知道。”章桦掀唇冷笑,“福远镖局的生意越来越少,最后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地步,很多兄弟都离开了。常顺山庄看不过眼,给了我们一条活路。此事说来说去,不过是因为当初我们送你一件镖局衣裳……若是你肯站出来解释,我们何以沦落至此?”   章桦的言语咄咄逼人,直把傅明问得哑口无言。   “我原以为恩公有什么苦衷。”他把“恩公”两个字咬得很重,颇有嘲讽怨恨的意味。“今日一见,才明白……”   “你怕是根本没察觉到自己造出多大的祸害罢?”   没有。   完全没有。   傅明默然。坠崖之后,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对福远镖局造成什么影响。哪怕一分一秒,也没有。   所以他无话可说。   “好啦好啦,大家难得相聚,何必伤和气。”程家晏站起来,笑眯眯地勾搭章桦肩膀。“小兄弟生得一表人才,不如共饮一杯?”   “不必。”   章桦微微侧过脸来,用手中玉笛挡住程家晏的亲近,深褐色的眼瞳里流露出满满的冷漠与拒绝。他的长相原属秀气的类型,如今性情大变,整个人如同出鞘利剑,泛着尖锐冷气,反倒叫人挪不开目光。   “我们今天动身去北霄派。”章柳态度比较温和,冲傅明点了点头,算是告别。姐弟俩就此离开,被晾在一旁的程家晏回转身来,无所谓地笑着问:“那咱就继续吃饭?”   谁也没有异议。   傅明捏起筷子,随意夹了些菜往嘴里送。左手传来微凉触感,是纪潜之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指。   “我没事。”   傅明弯弯嘴角,低声解释着。纪潜之嗯了一声,仍未放开手,沉默着坐在旁边独自饮酒。堂厅里人来人往,店小二吆喝着端盘送菜,谁也没注意到他俩在桌子下方的小动作。   周围逐渐喧闹起来,吃饭的喝酒的猜拳的,偶尔有人豪放大笑,嗓音沙哑而粗糙。   “一定终,两相好,三元郎,四发财嗬……”   “吃酒吃酒,往事莫谈!”   “……聂掌门不参加比武……谁会夺得武林盟主之位?听说北霄派大弟子方何剑法一流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众多嘈杂的声音搅合在一起,热烘烘地笼罩着整个碧松楼。   傅明心不在焉地吃着饭,程家晏跟他说话,他便不甚走心地应答几句。好在对方也不在意,自顾自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题。什么救治病人的偏方啦,春风十里醉的妙处啦,夜宿荒庙遇到的奇事等等。末了,程家晏又提起当初离开魔教,去寻找五行老人的事情。他走了很多地方,打问过无数知情者和路人,最终还是在太禹山脉中断了线索。   太禹山脉在西南方向,穿过阳泽山,再走□□百里地方能到达。其地势广阔,人迹罕至,虽有几处寥落村庄,但不知具体方位,贸然寻觅极易迷路。   据说五行老人就住在某个村子里,隐姓埋名,与外界完全隔绝。   “长梦丹制作之巧妙,任凭我如何钻研,仍不能得其精髓。”程家晏叹道,“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……”   他的语气里除了遗憾,还有思念的成分。   傅明记得,五行老人和鬼手程都是无蛮子的徒弟。即是说,五行老人是鬼手程的师兄。   这层关系要是被公开,恐怕江湖又能炸开锅。   傅明漫不经心地想着,搁下筷子,向程家晏道谢。   他已经吃得差不多,打算和纪潜之回房安顿行李。哪知告别的话还没出口,程家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嬉笑着说道:“安顿行李让你弟去就行了,又没多少东西……咱俩好久不见,坐这儿喝喝酒,叙叙旧,岂不更好?”   傅明想拒绝,但看见程家晏面带醉意眼梢微红的模样,想好的托辞在嘴里打了个转儿,又咽回去了。   “你先回房罢。”他转头对纪潜之说话:“我再呆一会儿就来。”   纪潜之点头,简短而干脆地应承道:“知道了,哥哥。”   这声“哥哥”,听得傅明浑身一个哆嗦。   “号牌我会放在掌柜那里,你回来的时候取上,免得找不见房间。”纪潜之说着,凑近傅明耳边,低声补充道:“早点回来。”   隔着薄薄一层黑纱,纪潜之的呼吸吹拂在傅明耳背,连带着周围一小块皮肤隐隐发烫。   直到纪潜之走远,傅明回过头来,恰巧对上程家晏饶有兴趣的眼神。   “你怎么和纪淮在一起?”   程家晏出口惊人。   傅明勉强保持着面部平静,坐回自己位置倒了杯茶压压惊。   “你早就认出他了?”   “不过一张面纱,在我眼里形同虚设。”程家晏顺手拿过傅明杯子,倒掉茶水添满酒,递回傅明手边。“辨识一个人,哪里只能靠脸。他的骨骼,皮肉,说话语气,都可以当做证据。更何况纪淮这等模样,世间难觅,倾国倾城……”   眼看程家晏越说越离谱,傅明连忙打断:“喝酒喝酒。”   程家晏哀声长叹,含混着说了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,便拎起酒瓶灌了几大口。傅明快速扫视周围一圈,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,才放下心来。   “所以说,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?还有你手上的锁链……”   “孽缘罢了。”   傅明不打算详细解释,只是淡淡敷衍而过。   程家晏见他这样,不再追问,笑道:“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,你好自为之。不过,你若说得上话,就多劝劝他,别再给自己造杀孽。”   赤鸦堂和夏川阁的惨案,程家晏也有所耳闻。   多年前他无意救下的孩子,如今成为武林难挡的杀神,世人口中的魔头,他自己心里委实不太好过。   傅明不知道程家晏的感受。他仰脖喝尽杯中的酒,从喉咙间挤出个含糊的音声,算是将程家晏的劝告记了下来。   邻桌传来断断续续的聊天声。傅明本来没在意,此时突然从话语里捕捉到纪淮的名字,不由凝神细听。   程家晏犹自感伤,絮叨着生死的重要性。或许是因为灌了太多酒,他现在特别爱说话,整个人文绉绉的,活像个秀气书生。   “我胎里带病,父母养到六岁便将我逐出家门。师父收养了我,但他命不长久,后来得亏大师兄照料,我才恢复如常,学习药理救济世人……虽然也不见得有什么菩萨心肠……”   他朝楼下望去。熙熙攘攘人头攒动,嬉笑怒骂百态横生。   “有时遇上了,就忍不住。”   门口一阵喧哗,有个黑矮的瘦子凌空摔进来,落在桌椅上,从嘴里呕出一大口血。紧接着又闯进来个满脸横肉的壮汉,手持一把混元锤,骂骂咧咧喊道:“叫你在爷爷我面前卖弄,什么不入流的三脚功夫,还是别用了,省得丢人!”   说着,壮汉竟然挥起混元锤,生生砸烂对方左腿!   断裂的肢体飞了出去,掉在远处一桌饭菜上,惊得宾客四散奔逃。   程家晏感觉眼皮有点湿,于是抬手抹了一下,原来是血点子溅到了脸上。   楼下壮汉对着濒死之人啐了一口唾沫,扬长而去。吃饭的客人交头接耳,有那胆大好事的,凑到门口看热闹。   “不得安宁啊不得安宁……”   程家晏摇头叹息,转头问傅明:“你说这些人究竟图什么?”   傅明根本没注意程家晏的问话,见他看自己,不禁面露疑惑:“什么?”   刚才邻桌说得热闹,傅明听得也仔细。虽然都是些捏造的谣言,类似宫闱秘史乡野传闻,但他们讲述的语气特别有趣,情节生动细致活灵活现,害傅明半天回不过神来。   回房以后,一定要转述给纪潜之,好好笑话他。   “放心,我要是有机会,就劝他一心向善。”傅明安慰程家晏:“你也不必太过伤感,江湖纷争无时无休,总有人不懂得珍重自己的性命。”   程家晏一言不发地盯着傅明。   傅明的脸上写满了诚恳,语气平淡神色坦然。   但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。   什么……都没有。   哪怕刚才的争斗,几乎惊动了整个碧松楼的人。   “程兄在想什么?”   傅明问。   “如果心里烦闷,可以随时找我喝酒。你我有缘,自当奉陪到底。”   程家晏忍不住笑出声来,锤了锤傅明胸膛,说:“你先顾好自己罢,有个疯子在身边,不知多操心……我去忙了。”   他背起破烂书箧,哼着歌儿一步一颠走下楼,挤进门口围观的人群里。   “让让,让让……哟,还喘气儿呢……”   傅明不知门口发生何事,也懒怠去问,继续给自己倒酒。杯子刚满一半,酒瓶便空了。他没有叫店小二添酒,拿起酒杯一饮而尽,起身去掌柜那里取房间号牌。   途中他猛然记起,自己忘了提醒程家晏,不要将纪潜之的行迹说出去。   按照程家晏的性格,应该不会到处声张。   不过有机会的话,还是交代一下比较稳妥,以免多生枝节。   “反正这几天都能见面……”   在武林大会召开之前,傅明打算和程家晏时常坐一坐,喝酒聊天。毕竟程家晏是纪潜之的救命恩人,性格也开朗,相处起来很舒服。   他取到号牌,登上三楼,一直走到最里头,才找见自己房间。窗户纸不透亮,大约房间里没有点灯。   傅明推开门走进去,里面果然黑黢黢的,啥也瞧不清楚。   “怎么不点灯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迎面出现个黑影,用力将他推到门板上。纪潜之的嗓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,沙哑而低沉,莫名危险。   “回来了,哥哥?” 第61章 五十四   傅明没动弹,任凭纪潜之压着自己,淡淡说道:“你吓到我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俗话说,不做亏心事,夜路不怕黑。”纪潜之低声笑语,“师兄莫不是心虚,才被我吓到?”   “说什么胡话呢。”   傅明挪动身体想走,不料纪潜之抬腿,以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。   “师兄平时与我相处,总是不够自在。今天师兄见到那假书生,却相谈甚欢,毫无顾忌。我想来想去,终于记起多年之前,你们就已相识……比起不听话的师弟,你怕是更中意年长的挚友罢?”   纪潜之膝盖用力,顶弄傅明腿根。   “那假书生也会对你如此么?还是说,他更……”   后半截话消失在唇齿间。   傅明用嘴堵住纪潜之,不甚积极地亲吻着。纪潜之停顿片刻,手指插进傅明发间,俯身加深了这个吻。   很久的时间里,俩人都没再说话。   待他们分开时,傅明已经有些气短,头晕脚软仿佛踩在云端。绾发的簪子早不知掉落何处,长发披散满肩,有几根钻进后颈,柔软而瘙痒。   “闹够了?”   他问。   “鬼手程救过你的命。如果不是他,我从半面崖背出来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。况且他还帮你解了夏家少爷身上的毒。同桌吃饭喝酒,又算什么要紧事。”傅明顿了一顿,语调微扬:“莫非纪教主在吃醋?”   这段话语气自然,态度坦荡,提及当年师兄弟逃亡治病之事,也丝毫没有犹豫。   纪潜之并未否认,伸手将傅明颈间长发拨弄到背后。   “我只是以为师兄对谁都一样。今日一顿餐饭,倒显得你我生分得很。不过现在听师兄讲完,我心里舒畅许多。师兄果然是师兄……”   他轻声的喟叹中,不知包含多少复杂情愫。   傅明抬眼,在一片幽暗光线中,纪潜之的脸庞隐约可辨。斜飞的眉,沉静的眼,表情似是欢喜又如同怀念。   “你晓得就好。”   傅明不由放缓语气,“武林大会之前,行事要分外谨慎,免得被人抓住把柄。这里不比魔教,万一身份暴露,恐怕局面不好控制。”   他想了想,又补充道:“你今天表现不错。”   纪潜之闻言笑出了声:“谢师兄夸奖。”   “行了,时间不早,快歇息吧。”傅明推开纪潜之胸膛,摸索着走到烛台前,用火折子点了亮。豆黄光晕燃起的同时,他听见纪潜之在背后叫了自己的名字。   “傅明。”   傅明手上动作一顿,简短而迅速地回应道:“嗯?”   长久的沉默。   烛芯的火焰接触到蜡油,跳跃着抖动着,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。两个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,呼吸声清晰可闻。   “你已经想通了吗?”   “还差一点。”   傅明放下火折子,用烛台旁边的银剪子挑了挑灯芯,低声说道:“还差一点……你等等我。”   他的感情,他的身份,他的任务和抉择。   都需要重新定位。   “没关系,师兄不必着急。”   纪潜之悄然走来,双臂环住傅明,温言细语。   “想得通也好,想不通也罢。师兄总归是和我一起的,这就够了。”   他伸手抚摸傅明腕部镣铐,“不过,在我看来,师兄心里并无道义,亦无仁慈可言。这世间虽然给你设了槛,想要跨过去,其实容易得很。”   “这算什么?诱骗我当个恶棍,放弃做人?”   傅明开玩笑似的说着,放松身体将重量交给身后的纪潜之。“当年师父教我们勤恳安分,心怀侠义,你现在走岔了路,不仅不听劝,还要我跟着跳过来。纪潜之啊纪潜之……你会不会太贪心了点儿?”   “是啊,我贪心得很……”   纪潜之啃咬傅明耳垂,喃喃说道。   “师兄退一步,我便进一步。因为师兄总会妥协……看,你今天不是终于承认了身份么?”   傅明笑笑不说话。   “链子今晚先取了?我怕伤着师兄……”   “不用。”   傅明将目光移到手腕间,笑容不减。   “弄伤了更好。”   翌日中午,傅明沿街打问,最后在一家叫不上名字的客栈里找到程家晏,和他交代了昨天忘说的事情。程家晏正在忙着给失血昏迷的病人疗伤,没工夫搭理傅明,只简单挥了挥手,示意知道了。   傅明眼见程家晏神色不耐,略微有些放心不下,打算再嘱咐几句。哪知程家晏抬起头来,瞪着傅明,皮笑肉不笑地问道:“你看不见我在做什么吗?”   傅明这才注意到,程家晏身上沾满了血,褐色的赤红的,深浅不一,相互交叠。衣裳袖口高高挽起,手臂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般,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。   “对不住,是我失礼了。”傅明说,“那你先忙,我们有空一起吃饭。”   说完,他面含歉意地点了点头,转身告辞。   程家晏从病人床边抓起一方染血的手帕,用力擦拭着脸,然后将手帕扔到地上。他打算继续救治病人,却发现对方早已面色灰白,停止了呼吸。   程家晏站着看了一会儿,唇边翘起冷笑的弧度。   “罢了,罢了,又是瞎忙一场。”   “……可他怎么就看不到呢?” 第62章 五十五   三月十四日,武林大会正式召开。此前收到请帖的客人,提前一日便可登上阳泽山,由北霄派弟子安排食宿。   按理说,参加本次武林大会的人选已经定好,但由于赤鸦堂和夏川阁突遭血洗,武林众人强烈请愿,希望能给更多的名额与机会,以武壮志,凝心聚力,携手讨伐魔教。北霄派聂掌门与其他几位前辈共同商议,决定放宽限制,凡是有志参加赛事的武林人士,皆可登记名号,上山一试。   因此,三月十四日早晨,阳泽山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。人们纷纷涌上山来,等待武林大会开始。所有能站的地方都挤满了人,凉亭,山道,树荫,从山脚到山顶的定乾台,人头攒动,挤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。   纪潜之手上有请帖,所以他和傅明头天晚上就住进了北霄派的客房。当时傅明好奇,拿过两份请帖一看,上面赫然写着“尚义帮”的名号。纪潜之解释说,无义帮秘籍里写有帮派原名,他上位以后,便借着这个名字,重新建立帮派。魔教不缺钱财人脉,想要扶持一个假帮派在江湖上立足,花不了多少功夫。至于收到北霄派的请帖,更是轻而易举。   傅明稍微想象了下魔教教主建立尚义帮混入正道的目的,觉得老帮主实在委屈,若是地下有知,绝对要气得刨开坟顶出来讲道理。   武林大会召开的当天,傅明起得有些晚。送茶的小僮来敲门时,他挣扎几番才从被窝里爬起来,整个人迷迷糊糊的,坐在床边发愣。纪潜之帮他穿戴好衣服鞋袜,又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脸,动作温柔呵护备至,看得旁边侍奉的小僮脸皮发烫,手脚无处安放。   傅明对周围环境无知无觉,口齿含糊地问道:“已经开会了?”   纪潜之寻思了一下,估计傅明在问武林大会的事,便回答说:“人快到齐了,聂常海还没出来,你先喝粥暖暖胃,清醒了我们再去,不着急。”   傅明点点头,不说话了。   他现在遍体酸疼,像是全身的骨头被人拆了一遍又重新组合起来。腰腿疲软无力,特别是大腿根内侧,酥麻发痒,被布料蹭到都感觉难受。   纪潜之端起粥碗,一勺一勺喂食傅明。   “今天人多,师兄与我都参加比武,千万注意身体,不要受伤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傅明应承,看到纪潜之长发披散,并未遮掩容貌,又注意到一旁低眉顺眼的小僮,不禁皱眉。   “师兄莫担心,他是自己人。”   纪潜之说话间,那小僮抬起头来,抿嘴一笑,低低叫了声教主。   “北霄派常年招人,这阳泽山上,不缺魔教的眼睛。”纪潜之将粥碗递给小僮,起身戴好黑纱帷帽,向傅明伸出手来。“走罢,我们去凑热闹。”   门外早已喧嚷一片。傅明随着纪潜之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来到定乾台。   所谓定乾台,其实是阳泽山顶开辟的广阔院场,四面刀剑林立,正中央设有高台一座,形似露天殿堂,悬空扯起一联横幅,上书“乾坤清明”。周围又搭建四座擂台,想必就是比武所用场地了。   傅明来的时候,聂常海已经站在“乾坤清明”四个大字下方,讲完了开办武林大会的理念,开始回忆江湖纷争,痛陈魔教之害。天气正好,明朗的阳光照射着聂常海银白的须发,将他苍老而严厉的面容勾勒得凌厉无比。   傅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聂常海。或者说,在他模糊缺失的印象里,聂常海还是落马镇那个浓眉长须态度温和的老者。如今站在台上的聂常海,却像换了一个人,一个由仇恨、悲愤与怜悯糅杂而成的人。他身着简朴青衫,脊背微弓,讲话时头颅向前伸,仿佛要将满腔情绪倾吐个痛快。但他的姿态又是矜持的,下巴扬起,目光柔和,俯视着台下芸芸众生。   “武林如此,天下何人能安睡……”   “借此机会,望各位英雄与我共同抗争……”   傅明听着听着,突然听到一声轻笑。纪潜之凑近来,低声说道。   “师兄要不要与我打个赌?”   “赌什么?”   “十句之内,聂常海必有哭戏。”   “我不太想赌。”傅明看似专注地望着远处的聂常海,不动声色地对纪潜之说:“但真要猜的话,我觉得十句话太勉强,聂常海再说二十句倒有可能。”   对于傅明的判断,纪潜之不置可否。   “本次武林大会,将选拔数百位武艺过人的英雄豪杰……比武夺魁者,经由十二位武学前辈与我共同商议,征求众位意见,从而担任武林盟主……”   聂常海向前走了两步,环视四周,拔高音量说道:“铲除魔教已是刻不容缓,各位竭尽全力,老夫亦当倾尽所有。推选出武林盟主之后,北霄派门下所有弟子,任其驱使;老夫多年身家,也将全部献出,帮助各位荡平魔教,还世间清明……还世间清明!”   说到最后,声调已是凄绝。聂常海深深俯身行礼,再起来时老泪浑浊,嘴唇不断抖动。   全场寂静片刻,不知是谁奋力喊道。   “铲除魔教,刻不容缓!”   “铲除魔教,刻不容缓!”   人们声嘶力竭,吼叫声地动山摇。   “杀死纪淮,平定祸乱!”   “还江湖太平!”   “还世间清明!”   傅明的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。他叹了口气,用口型向纪潜之示意。   你赢了。   纪潜之黑纱遮面,此时究竟是什么表情,傅明也不清楚。   他只知道,在癫狂而充满斗志的世界里,纪潜之依旧是一抹肃杀的黑,冷静,淡然,甚至透着喜悦的笑意。   有什么高兴的呢?   是为了刚才的赌约,还是众人誓杀纪淮的口号?   “现在宣读比武细则……”   周遭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。傅明转头望去,北霄派的弟子抱着等身高的厚重卷轴,在台上缓缓展开。一人侧立,将卷轴所写条款依次宣读。聂常海已经退场,坐在台下设好的座椅里,闭目养神。   “本次比武人数众多,因此按照各位的拳脚招式、兵器长短、体格年龄进行分派。擂台共设四座,各位被分派到相应擂台后,进行抽签,决定出场次序。”   “比试点到即止,不得伤及对方性命,途中落台视为失败。首日比武每场限时一柱香,若时限已到而未分胜负,由台下各位武学前辈进行最终评判。”   “……日落即比武结束,结果公示,得胜者次日重新分配,抽签定序。”   “本次由武林推选的十二位武学前辈,分别是……”   后面的话,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声明。   傅明扯扯纪潜之衣袖。   “我们先去抽签,免得待会儿拥挤。”   纪潜之也懒怠听这许多废话,于是跟着傅明挤出人群,找到抽签的地方。墙上张贴着当日分组情况,傅明仔细看了半天,才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自己。   “看来你我今天无缘兵刃相见。”   傅明开了句玩笑。   他是以尚义帮的名义参加比武的。尚义帮是假的,里面的师徒成员自然也是假身份。其中大弟子叫做傅明,二弟子为傅远,正好是此次武林大会受到邀请的姓名。   所以,傅明可以堂堂正正使用自己的真名。   而纪潜之,就成了傅远。   “傅远”看完墙上张贴的内容,淡淡一笑,摇头说道:“这样才好,师兄可以多玩一会儿,找些乐子。”   言下之意,傅明如果撞上纪潜之,就没晋级资格了。   两人抽签完毕,身后的人也多了起来。傅明打算去擂台,纪潜之抓住他手腕,在衣袖遮挡下抚摸腕部肿胀的淤痕。   “若是不方便……”   “怎会不方便。”   傅明知晓纪潜之的意思,晃了晃锁链,表情无谓:“你喜欢,就留着。”   纪潜之并不坚持,用力捏了下傅明手腕,柔声嘱咐道:“自己小心。”   痛楚像细针扎进血管,疼得傅明指尖发颤。   但他依旧脸色平静,点头说好。   待纪潜之离开后,他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擂台。参加比武的人们匆匆从他身侧穿行而过,汗味儿与土腥气交织着堆积在空气里,无数兵刃寒光闪烁,晃花傅明的眼睛。   第一天比武即将开始。 第63章 五十六   太阳穿过云层,逐渐升向高空。   正中央的高台摆放了一面巨鼓,两个赤膊壮汉各站一边,屏息等待着掌门发号施令。在这高台与四座擂台之间,又分别摆好三张桌椅,笔墨纸砚一应俱全。十二位负责评判的花甲老者,挺直腰杆坐在椅子里,目不斜视神情肃穆。   反观擂台下面,早已热闹非凡。人们拥着挤着,伸长脖颈,探出身子,急不可耐地盯着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聂常海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聂常海总算缓缓睁开眼睛,挥手示意开始。   站在巨鼓旁边的赤膊壮汉捏紧鼓槌,抡起千斤重力,将鼓面击打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。   “公正清明,武运亨通——”   同一时间,所有评判人员齐刷刷展开纸张,提笔蘸墨。打扮简练的北霄派弟子立于擂台左侧,手持名册高声叫道。   “第一场,罗家庄罗盛,燕回派刘三英——”   “……一指红闫香,北霄派方何——”   “……”   高低不同的声音从各处擂台传来,相互交叠在一起。   比武就此拉开帷幕。   傅明抽的签靠前,所以站在擂台下等候。  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体格精瘦的汉子,约莫三十余岁,手上戴一套铁拳环。他的对手随即登台,紫衫飘飘,背负长剑,颇有几分君子之气。   “在下燕回派,刘三英。久闻罗大侠美名,今日终于得见真容。”   使剑的男子笑容谦和,向罗盛作揖。对方不为所动,冷着脸微微颔首,便摆出攻击姿态,捏紧拳头冲向刘三英。   傅明生平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,看台上两人来回交锋,倒也有种身临其境的趣味。他身边的人却没这么淡定,纷纷交头接耳,低声议论起来。   “你押了谁?”   “刘三英。……你呢?”   “唉,我这脑袋蒙油,只记得罗盛打得狠,却忘记罗家庄都是打拳……昨晚下的注,现在要亏死了!”   “两只拳头如何敌得过长剑?何况刘三英的剑法也厉害,与北霄派方何常有切磋。”   “那都是前几年的事了,现在方何武艺愈发增进……”   “……可惜五两银子……”   傅明听得有意思,开口询问旁边说话的人:“你们刚刚讲,什么押注,什么银子?”   “你竟然不知道?”被问到的人一脸不可置信,上下打量傅明几眼,压低嗓音解释道:“万福赌庄早就摆了场,凡是参加比武的人都记录在册,你我可以随意下注,打赢了就有钱拿。若是猜中最后留在擂台的四个人,奖赏能翻好几番!”   傅明讶然,他记得书里从未提过开赌局的事。   原剧情的纪潜之也参加了武林大会,一路赢到最后,在擂台上指证三派勾结暗害纪桐,从而替父亲洗清冤屈。这是故事的结局部分,罪恶终被曝光,仇恨得以开释,纪潜之领悟侠义之道,被众人推举为武林盟主。当时魔教在阳泽山设下埋伏,意图造出惊天血案,于是纪潜之带领百位高手守住定乾台,将魔教一举剿灭,功成名就。   书里将这段情节描写得十分严肃壮烈,傅明如果没有亲身参与,绝对想象不出真实场景是另一番模样。   他抬头环顾四周,每座擂台下都站满了观看比武的人,或伸颈,或摇头,时而窃窃私语,时而颓然叹息。   “这次武林大会放宽限制,比武的人多,赢钱也容易。就算输了,再换个人下注便是。不是我瞎猜,现在阳泽山上的人,怕是个个都赌了钱咧!外头凑热闹的更多……啊,罗盛要败!”   那人没再和傅明解释,凝神盯着台上打斗的二人,咬牙跺脚,暗恨道:“我哪里知道刘三英会对上罗盛……五两银子砸水里听不见响儿!”   话音未落,台上罗盛猛然暴起,避开咄咄逼人的剑锋,拳头狠击刘三英的太阳穴。刘三英腿脚一软,跪倒在地,那罗盛顺势出拳,打中对方胸口。   傅明清楚听到胸骨碎裂的声响。   刘三英捂着胸膛,一手以剑支撑身体,摇摇晃晃想要站稳,却止不住连连呕吐,黑红血液自嘴里喷涌而出。   台下观众顿时躁动起来,欢呼哀叹声响起一片。擂台左侧等候的北霄派弟子看向评判人员,确认胜负后朗声宣布。   “罗家庄,罗盛得胜——”   定乾台院场入口处架着一座高梯,有个面容青涩的少年举起红绸,再次拖长了音调叫道:“罗家庄罗盛得胜——”   “罗家庄罗盛——”   声音接连不断地传下山去,经由凉亭,山道,一直到山脚处。   此时阳泽山下一派热闹景象,有来回走动卖茶水的,有搭好凉棚休憩闲聊的,吵吵嚷嚷不得安静。大路上临时支起个黑布帐篷,用红布方块在蓬顶贴了“万福赌庄”的字样。里面桌椅板凳若干,江湖闲人坐满,个个紧盯着布帐上悬挂的名单。罗盛赢了比武的消息传进来时,万福赌庄的人便在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,用朱笔作出标记。   不一会儿,又传来新的喜报,尚义帮傅远得胜。   傅远是谁?   人们面面相觑。   尚义帮小有名气,许多人也都听说过。有根基,有人脉,门下弟子五十余名,行事低调,奉行侠义之道。这样的门派,在江湖上算不得特殊,少说也有几十个。   可是仔细想来,谁也没有真正与尚义帮的人打过交道。   傅远的名字,听在众人耳朵里,只有依稀模糊的印象。就好像这个人理所当然存在着,但要把他的模样描摹出来,却难上加难。  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,傅远又赢了一场。   不知是谁拍桌而起:管他娘的是谁,先下注!   此话顿时得到众人响应,帐篷里掀起一阵喧闹热潮,把个收钱的赌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。   再看山上,傅明所在的擂台已经打完五场。   罗盛继续连胜,并在欢呼声中,将新的对手直接打飞出去。也许是太过顺利,他脸上阴冷的情绪稍有缓和,不再煞气重重。   “下一个是谁?”   他开口问道。   “……”   台下似乎有人说了什么,听不清楚。   罗盛皱眉,正打算再问,视线里忽然闯进一片粉白,像是巨大的蝴蝶悄然飘落,在他面前堪堪立定。   那是一位怀抱长刀的女子。乌发红颜,明眸皓齿,身上衣衫如云如雾。她说话时声音也极柔软,甚至有些退缩。   “云烟拜见罗前辈。”   罗盛没应声,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视。云烟人如其名,浑身充满了脆弱可怜的气息,简直像是哪个闺房偷跑出来的姑娘,而不是什么闯江湖的侠客。   轻视归轻视,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。罗盛摆出防御姿态,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:“你出招吧。”   没有先行出拳,算是对小姑娘的照顾。   云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,怯生生道了声谢,拔出长刀袭向罗盛。   刹那间,她的气息骤然变化!   刀锋挟裹着剧烈的杀气,以肉眼难以辨清的速度,砍在了罗盛的左肩上。他想回避,但眼前晃动的全是白花花的刀光,一不留神,臂膀腰间又多了几道口子。   云烟下手不重,落在罗盛身上的伤,更像是警告与宣示。   他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,登时面皮紫涨,捏紧铁拳冲了过去。腕间突生一阵凉意,紧接着是刺辣辣的痛,从双腕到脚踝骨。   罗盛打了个趔趄,生生跪倒在地,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。   ——他的四肢均被刀刃划开,留下刺目伤痕。   云烟没有继续攻击,而是收起长刀,急匆匆向前几步,弯腰询问道:“前辈还好?小女子拿捏不好轻重,实在失礼……”   罗盛胸中憋着气,抬头看见云烟脸上真切无比的慌张,更是无地自容。他一声不吭跳下台去,在众人的嘘声中落荒而逃。   负责宣告比武结果的北霄派弟子也笑嘻嘻的,念出云烟的名字。   隔壁紧跟着通报了尚义帮傅远得胜的消息。傅明弯弯嘴角,目光停留在面前擂台上,继续观看比武。   一场,两场,台上的对手换了十几轮,唤作云烟的女子还未落败,依然羞怯而腼腆地站立着。擂台周围的看客们逐渐安静,看向云烟的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。   武林中不乏功力高强的江湖女子,但很少有人像她这样,套着个惹人怜爱的壳子,内里却深藏不露。反差太大,倒显得此人有些说不出的可怖。   况且,如果她再赢下去,很多人就要赔钱了。  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们的心声,在云烟连续打赢十五场的时候,终于有个虎背熊腰面带戾气的壮汉出现,扛一把混元锤,几番交战后直接砸断了云烟的腿骨。   这姑娘匍匐在地,张了张嘴没有叫喊,但眼睛早已蓄满泪水。   壮汉没有停手,举起混元锤朝着她的后腰砸去。站在台下的北霄派弟子见势不妙,连忙宣告胜负,可他不听不闻,根本没有停手的意向。眼看锤子就要落在云烟身上,傅明足尖一点,瞬间登台,抓住壮汉手腕向后反折,将他推出几步远。   云烟冲着傅明点点头,算是道谢,然后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爬到擂台边缘,被几个人接下去救治了。   “你算什么东西?”   傅明听见壮汉高声质问,嗓音粗砺难听,好似石块摩擦地面。   说起来,这人叫什么来着?石般若?   浪费了个好名儿。   傅明看着壮汉脸上抖动的横肉,微微一笑,反问道:“我算什么?我是第二十三签,尚义帮傅明。现在轮到我和你打,有问题么?”   石般若并不把傅明当回事,顺嘴念道:“尚义帮又算个卵……”   说着,他瞧见傅明手腕间若隐若现的银色锁链,不由咧嘴嘲笑。   “上阵还戴狗链?怕不是什么尚义帮养的兔儿爷,出来丢人现眼!”   傅明内心毫无波动,只觉得这石般若是个傻子。   对方嘲笑半天,见傅明没有反应,转而问道:“你使什么兵器?快快拿出来,别叫人说我欺负你!”   傅明摇头:“不需要,你只管出手便是。”   石般若此时看傅明的眼神,也像看一个送命的傻子。   他没有犹豫,抡起混元锤径直砸向傅明脑袋。傅明脚下不动,身体后仰避开攻击,双手成勾状,用锁链缠绕住混元锤,直接除了石般若的武器。   丢了武器的石般若立刻恼羞成怒,牙齿咯咯作响,捏拳要揍傅明。未果,反而被傅明绕到背后,细细锁链勒住脖颈,陷进肉里,怎么抠挠都拽不出来。   傅明双臂抵着石般若脊背,加大手中力气。他能感觉到对方接近窒息,想要再加把劲,不料石般若松脱手,破釜沉舟般用手肘向后撞击。这一撞,恰巧击中傅明肋骨,疼得他直吸冷气。   即便如此,傅明仍然没有放手,趁着石般若挣扎之际,借力一个反摔。沉甸甸的身体砸落在地,闹出不小动静。   石般若扑腾几下,没能起来。   “尚义帮,傅明胜——”   傅明活动活动手指,轻吐一口气。   他的武功是乐谷设定的,在书里排不上第一,但也不算差。   “尚义帮,傅远胜——”   隔壁传来新的通报声。傅明微微侧过脸,眼角余光扫到站在擂台上的纪潜之。由于角度的关系,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。   纪潜之还戴着那顶黑纱帷帽,将面容遮挡得暧昧不清。样式简单的黑衣包裹着修长身材,有种说不出的禁欲感。他的手里握着那柄银白长剑,日光落在剑身,又折射进傅明眼中,辉煌灿烂。   耳边响起陌生嗓音。   “在下燕回派莫冲,请傅少侠指教。”   傅明回过神来,看着面前出现的新面孔,温和回礼。   半柱香后他赢得了胜利。   然后又是新的对手。新的招式,新的对白,固定的胜败。比武一场接着一场,傅明没有下台,纪潜之也没有。   “尚义帮,傅远胜——”   “尚义帮,傅明胜——”   “北霄派方何得胜——”   ……   通报的声音接连不断,时间一点一滴过去,眼看就要日落西山。   “尚义帮傅远连胜二十八场,今日无需再比……”   “紫清观来鹤道长连胜二十三场,无需再比……”   傅明渐渐力不从心,听到耳朵里的声音也没了意义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听到北霄派弟子叫到自己的名字。   “尚义帮傅明连胜二十四场,今日无需再比——”   傅明如闻天籁,抬脚就走。下台时,由于体力不支,他差点儿没踩稳,身体晃了一晃,被个黑衣男人扶住。   “师兄小心。”   纪潜之低声笑道:“今天感觉如何?”   周围人多,傅明没有说话,随纪潜之走出定乾台,才摇头叹息。   “这比武规则忒不合理,哪有连续打二十来场才让人歇口气的,也不知底下几个老头儿打什么鬼算盘。”   “今年人多,聂常海急着推武林盟主,行事就草率了些。”纪潜之解释道,“他们心里有人选,还特意给方何安排了靠后的签位。可惜方何对武学一片热忱,是个只懂练剑的痴人,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。有人跟他换签,他便换,结果第一个上场。聂常海气不过,和其他前辈商议之后,临时追加评判条例,你我才能够提前休息。”   武林大会早就内定北霄派方何为盟主,其他人都只能算作垫脚石。前面的比武环节只是用来筛选,顺便消耗对手的体力,保证方何上位万无一失。因此,站在擂台上的人要么输,要么一直赢,当天结束之前不得歇息。   哪知有个胆小怯场的,抽签后不敢第一个上场,于是央告方何互换签位。方何爽快应承,高高兴兴打了一整天擂台,把北霄派掌门气了个够呛。无奈之下,聂常海只好顶着公平正义的名号,和其他几人紧急商议,捏出个连胜暂休的办法来。   “这还是托了方何的傻福,不然我们恐怕要打到天黑……”   纪潜之低头看了看傅明,见他面露疲倦,对比武内情不甚关切,便不再解释,温言安慰道:“明天就轻松多了,师兄若是累,先回房歇息,我让人把饭菜送进屋子。”   傅明倒不觉得饿,但他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,听纪潜之如此说,欣然点头。两人沿着石道走进住宿的小院。此时比武尚未结束,院里清净得很,只有几个僮仆坐着聊天逗鸟。先前侍奉的小僮遥遥瞅见纪潜之的脸,连忙跳起来,拍拍身上的草屑,一溜小跑到二人面前。   “两位大侠回来得早!不知比武如何,若是赢了,小的也讨个彩头……”这小僮扬声叫着,一边凑近纪潜之,趁着寒暄的劲头,将细小纸卷塞进纪潜之手心。   “暗部来信,诸事顺利。”   他压低嗓音禀告完毕,后退一步,脸上重新堆满笑容。“我去给大侠准备茶水毛巾,您二位好生歇着。”   傅明快速瞟了一眼,见纪潜之将纸卷收入袖间,不禁低声询问:“是什么?”   “不算要紧事。”纪潜之边走边解释:“阳泽山现在易进难出,我让白枭带人上来,方便接应。”   傅明状似恍然,没有继续追问。   “提到白枭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”他走到客房前,抬手推门,轻笑道:“听说别人都在下注赌输赢,不知你我名下各有多少银子。白枭消息最灵通,如果遇见她,我真想问问清楚。”   他的手被纪潜之按住了。傅明疑惑,扭头望去,在极近的距离里瞧见纪潜之模糊熟悉的笑容。   “这等小事无需劳烦白枭,让下人打听便是。不过师兄是否忘了更重要的赌约?”   此言一出,傅明终于想起来,今天早晨两人似乎打过赌,而且自己输了。   “输了的人,当如何呢?”   傅明并没有与纪潜之约定赌注,于是反问道:“你待如何?”   纪潜之笑而不答,手上力道加重。傅明手指关节生疼,转眼看到那几个僮仆就站在不远处闲聊,不由挣脱开来,低声叹道:“回房再说。”   他推开房门,前脚刚踏进去,身体就失了平衡,被纪潜之拦腰抱起,没走几步直接扔到了床上。   傅明脑袋有点儿晕,张嘴想说什么,纪潜之的身体已经压上来。磕碰之间,黑纱帷帽掉落在地,藏匿其中的容貌重新展露出来,无比清晰,彻底熟悉。   纪潜之的眼睛里藏着一团火,冰冷的,却又燃烧着。当他俯视傅明的时候,这团火便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傅明身上,从头至脚,由皮肉到骨血,舔舐着啃咬着,所到之处无不丢盔卸甲,寸草不留。   “师兄既然输给我,便要听我差使。”纪潜之说着,以手抚摸傅明脖颈,又顺着衣领向下拉开。“况且今日比武连胜多场,做师兄的,自然应当夸夸同门师弟,给些奖赏。”   刚才在路上劝人回房歇息的是谁?   傅明很想吐槽,但他还是强忍住冲动,尝试和纪潜之讲道理:“师弟也应该体恤师兄,今天太累,不如洗洗睡吧。”   他伸手推开纪潜之,起身要走。不防纪潜之勾住锁链,向后一捞,将傅明重新压回床铺间。   “我在台上见你用这链子对付人,招数实在好看,所以也想试试。”纪潜之贴着傅明耳朵说话,一边用银链将对方手腕捆在背后,又在脖颈间绕了一圈。这锁链并不长,傅明的双手被紧紧勒在一起,向上吊着,而脖子里的桎梏,又让他呼吸困难,不得不高仰着头颅。   “……别闹。”   傅明咽了口唾沫,艰难吐字。他的视线落在门上,刚才进来得匆忙,门还没有关上,露着明晃晃的缝隙。   “外头还有人……待会儿比武结束,其他房间的人也要回来……”   纪潜之一声轻笑,扳过傅明下巴,唇舌相接,将未出口的言语尽数堵住。直到对方眉头紧皱,眼角泛红,实在喘不过气,纪潜之才放开他。   “又不是见不得人。”   纪潜之一脸无谓,“就算撞见了,又能怎样?”   傅明待要争辩,忽然听到窗外有脚步声临近,呼吸无意识间变得急促起来。纪潜之的手伸到腹下,解开他的腰带,顺势扯下裤头。   傅明只觉股间一凉,咬牙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你……敢……”   脚步声越来越近,暗红色的霞光映照到门窗上,勾画出模糊而确切的人影。三个?或者是四个?他们说着笑着,眼看就要路过门口——   一把出鞘的剑倏然飞出,稳稳插进门栓,将门板彻底钉死。   “师兄脸皮真薄。”   纪潜之戏谑道,低头亲了亲傅明涨红的耳朵。   门外的人显然被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,扣门询问:“屋内发生何事?要帮忙么?”   “啊……”   傅明张嘴,只来得及发出个短促而无意义的单音。□□被撑开,纪潜之的□□深深挺入。多日来被□□得敏感柔软的肠壁一阵收缩,很快在疼痛中接纳了新的侵略,任凭纪潜之在里头来回抽弄揉碾。   外面的人听不见回应,又敲了几下门板,提高音量喊道:“兄台可还好?”   语气带着犹疑与焦急,恐怕再没人回应,就会破门而入。   纪潜之按着傅明肩膀,深深浅浅地□□着,一边凑到傅明耳边笑语:“人家在问你呢,师兄是否该回个话?”   傅明被顶得直喘气,嘴唇开合好几次,依旧无法说出正常的言语。细细的银链子嵌在咽喉处,压迫着他的气管,逼得他不断做出吞咽的动作。就像一条躺在车辙里的鱼,在干渴与濒死之间,拼命挣扎,抵死欢乐。   门外的声响更大了。纪潜之见傅明如此,并不强求,转而对外头的人传话。   “没事,同门切磋武艺,诸位不必担心。”   “……是么?别闹太大……”   门口聚集的人影逐渐散去,傅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,汗水浸入眼角,视线一片模糊。   纪潜之退出傅明身体,将他的腰抬起来,做出伏跪的姿势,重新插入。   “你也听到他们说的,所以……”   纪潜之扶着傅明发烫的腰身,一边动作一边问:“要停下么?还是像往常那样……”   傅明的脸埋在床褥里,不声不响,头发散落下来,遮住了他的表情。纪潜之垂下眼睑,神色隐隐痴狂,但语气冷静得可怕。   “受不住的时候,就告诉我。” 第64章 五十七(上)   [本章节已锁定] 第65章 五十七(下)   第二天比武,留在名单上的人果然少了很多。   纪潜之和傅明都被分派到了挺靠前的位置,因此二人早早分开,上台比武。夜里的交欢并没有带给傅明太多影响,最起码表面看上去是如此。纪潜之在等候对手登台的空闲里,偶尔看向隔壁擂台,傅明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浑身上下找不出任何破绽。   真是个演技娴熟的骗子。   纪潜之的视线移到傅明缠着布条的脖颈,不禁弯了弯嘴角。在黑纱帷帽的遮挡下,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。   “下一位,溪黄谷,闫家成——”   站在台下的北霄派弟子瞅了一眼名册,懒懒喊道。   “闫家成,闫家成是否在场?”   没人吱声。   纪潜之独自站在擂台上,听见报名号的人又喊了一遍,远处才传来慌里慌张的应答。   “来了,来了……”   一个模样潦倒的青年抱着书箧跑来,被堵在围观人群外头,左挤右挤死活进不来,干脆运起轻功,快速踩过众人肩膀,稳当当落在擂台。   “实在对不住,刚才有个病患硬是拉着我要以身相许,耽搁了一会儿。”他放下书箧,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。“虽说情意无错,但我还是喜欢长得好看的……比如你身边那个。”   纪潜之盯着他,缓缓问道:“闫家成,溪黄谷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青年点头,神情自若。   “我却不知你什么时候改了名儿。”纪潜之语气冷淡,“鬼手程不去治病救人偷东西,来比武作甚?”   “话不能这么说。”   程家晏笑得像只算计的狐狸。“武林大会四年一遇,不亲身感受多可惜。况且我又没撒谎,溪黄谷是我家住处,闫家成和程家晏念起来也差不多。”   什么鬼道理。   “倒是你,何时迷途知返重归正道了?傅明傅远……还真是好名字。路贤弟知道这名儿的来由么?”   纪潜之沉默,不打算回答。程家晏见状啧啧叹息,念了几句良人痴心错付,诚心实意为傅明惋惜。   他不知道傅明的身份,更不可能相信借尸还魂的说法,纪潜之懒怠解释,提起剑来就要开打。   “且慢!”   程家晏做了个制止的动作,弯腰在书箧里胡乱翻找着,嘴里言语不停:“年轻人就是性子急,做事总得讲究先后,慢慢来……”   说着,他直起身来,指间多了把银色弯刀,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,形制精巧。   “这一把,是当初救你用的刀具。怎样,有没有睹物思怀之感?”   纪潜之深切认识到,面前的人大概有病。   “你该不会想用它对付我?”   “不喜欢?”程家晏双手展开,竟然露出四五把样式不同的细长刀刃。“没关系,我这里各种口味都有。可剥皮,可切骨,取人肺腑不伤性命。”   他冲着纪潜之笑,狭长眼眸里尽是冷意。   “若是不想生不如死,就回答我一个问题。你来武林大会究竟意欲何为?”   纪潜之挥动剑身,招式快疾如风,瞬间划向程家晏手腕。只听兵刃相接,一阵刺耳划拉声,程家晏竟然架住了他的攻击,鬼魅般贴近耳际问道。   “除了你,魔教还来了多少人?”   纪潜之转身,剑招一变,斜斜砍过程家晏身体。对方足尖轻点,立刻飘出几步远,堪堪躲开攻击,但胸前衣衫已然破裂大半。   “我为何要告诉你?”   纪潜之反问。   他并不好奇鬼手程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。既然此人敢直接质问,就说明事情还未暴露。   那么,处理起来就很方便了。   “救命恩人想知道点儿内情,这也不行?”   程家晏语气轻松,“武林大会聚集了天下所有数得上名号的人,看似声势浩大,实则松散混乱。阳泽山地势崎岖,极易藏匿,若是有谁想下套子,做点儿恶事,容易得很。”  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。   毕竟在原著中,魔教就趁着武林大会召开的时机,包抄了阳泽山。   “我只是来处理旧怨。程大夫尽可放心。”   纪潜之说着,有些嘲讽地看了一眼程家晏。“现在台上就你我二人。程大夫本非仁医,装这菩萨心肠给谁看?”   这话似乎刺到了程家晏的痛处。他的脸色几经变化,最后恢复如常,叹息答道:“好歹能心安一些。等你活到我的年纪,就懂了。”   “人与人不一样。”   纪潜之不愿多费口舌,提剑刺去。与之前不同,此时他的招式携带杀意,程家晏根本招架不住,靠着轻功躲闪几次,终被逼落擂台。   “我还有东西在上面!”   话没喊完,纪潜之剑尖一挑,将书箧扔了下去,险些砸中程家晏的正脸。   “造孽啊造孽……”   程家晏抱起书箧,摇头不断念叨着,退出人群去。   他们在台上的对话语焉不详,声音也低,没人听清楚,自然也不明白发生何事。围观众人目送程家晏离开,又听见北霄派报出下一轮对手,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擂台上,继续观战。   谁也没发觉到,有几个不起眼的人悄然退开,跟随在程家晏背后,渐渐不见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上章被锁了,但是我暂时还没想出来怎么改……傅明对待纪潜之的态度,和他不取锁链的原因等等。   “无论是控制或折磨,任何激烈的行为,都可以接受。   越是能够带来痛楚,越是能让他感到真实。   就仿佛他真的活在这里,活在这个江湖,这个世界。   所以他需要更多。   更多……更真实的爱。”   大概就这样吧。 第66章 五十八 山雨欲来风满楼   对于程家晏的登场,傅明一无所知。   他正在与人过招,对手是个又矮又胖的青年,皮肤黝黑泛红,大约常年在日光下暴晒。穿一身粗布衣裳,脖子挂着拆了边的破斗笠,裤腿胡乱卷起,连鞋都没有穿。   无论怎么看,这人都是个干体力活儿的,和武林高手完全沾不上边。   然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矮胖青年,用一套简单粗暴的刀法,将傅明逼得只有抵挡的份儿。   腕间的锁链再派不上用场,反而成为牵制傅明的累赘。当他再一次试图用锁链避开迎面砍来的刀锋时,不堪重负的链条顿时碎成几截,落在地上。   “没意思,真没意思……”   矮胖青年嘀咕几句,将手中大刀收回,瞪着傅明说道:“你什么兵器都不带,打着无趣,还让人觉得我欺负你!我要是这么赢了,岂不是给玄家堡抹黑!”   傅明看着对方手里的刀。长,刀面很宽,刃薄,但很坚硬。刀背如龙鳞竖起,皆是锋利倒钩,若是砍在人身上,能撕掉一大片皮。   这也正是他受到牵制的原因。   玄家堡以刀法见长,早年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。可惜地方偏僻,堡内生活穷困,到后来已经破败潦倒,只剩四五个重情义的兄弟守门面。傅明对上的人叫做金傻子,说来有缘,年前他出逃魔教来到北霄派,试图送信给聂常海,已经见过金氏兄弟,还坐在一起喝了碗茶。   金傻子人如其名,脑子不太灵光,再次与傅明相对,并没认出来。   如此甚好,省得解释自己为何换名字。   傅明平复着呼吸,强迫自己站直身体。脖颈处又麻又痒,仿佛有千万蚂蚁在啃咬伤口,可是他没法抓挠。贴身衣物早就被汗湿透,死死黏在皮肤上,让人无比难受。   快点结束吧。   “你说得对,我该认真一些。”   傅明点头微笑,捏住左手腕间锁链,略一用力,看似坚固的链条立刻变成碎渣,哗啦啦落了一地。接着,他又捏碎另一只手上的禁锢,对金傻子说道:“公平起见,你使刀,我也使刀,我们速战速决。”   “好!”   金傻子痛快应承,扭头对台下吼道:“何人有刀?”   “我有!”   人群间传来个似曾相识的中性嗓音,紧接着有位英气勃勃的少年抽出长刀,扔向擂台。傅明稳稳接住,道声承让,脚下步法瞬变,猛然冲向对方!   刀锋相抵,两人谁也不肯退让,转眼间相互接了二十来招,刀刀凶猛,毫无喘息机会。傅明一心念着结束,瞅准金傻子身体破绽,提刀便砍在对方肩头。   这一刀,下手委实不轻,金傻子捂住伤口连连后退,鲜血从指缝间不断冒出。   “有趣!有趣得很!”   金傻子大笑,转而又一脸苦色。“这下输了,回去要挨骂,大哥拳头硬得跟铁锤似的。”   傅明收刀问道:“不打了?”   “不打啦!”金傻子乐呵呵地解释:“我与兄弟有约在先,见血就停,见好就收。那话怎么说的……留得青山在,不怕……不怕没柴火!”   傅明没有纠正他的错误,点点头称赞道:“你的刀很好,出了阳泽山也有施展机会。”   听到这话,金傻子显然挺高兴,嘴角都快咧到耳根。他从腰间抽出黄青色的破麻布,小心仔细地将自己的刀裹好,跳下台子离开了。   傅明喘了口气,视线扫过台下众人,停留在刚才送刀的英气少年身上。对方看见他,连忙挥手,脸上挂着毫无掩饰的兴奋与欢喜。   “大侠继续,一定要赢!我给你投了两千两!”   满场哗然,几乎所有人都朝少年看过来,目光惊诧羡慕皆有之。那少年浑然不觉,冲着傅明笑得特别自豪。   ……是谁来着?   傅明在记忆里搜寻半晌,总算认出这败家孩子是常顺山庄的千金,江如姑娘。   多时不见,她还是旧日的模样,唯独肤色黑了许多,看起来更中性化。   原著中,江如作为纪潜之的爱侣,也出现在武林大会。常顺山庄的老庄主已经认可二人关系,整个山庄势力自然成为纪潜之的后盾。这对纪潜之指证凶手、当选盟主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。   只是不知在如今的新剧情里,江如会扮演什么角色。   傅明胡乱想着,脑袋一阵剧痛,冷汗再次爬遍全身。昨夜疯过了头,现在整个人都不太清醒。   快些结束吧……   他心里默念着,用手按压额角,等待新对手上场。   “下一位,福远镖局,章桦——”   是认识的人。   傅明放下手,抬起头时,恰好看见面容冷漠的少年走上台来。   “恩公。”   章桦的声音是冷的,含着丝丝凉意。   “镖局不是只管押送货物,不参与比武么?”傅明随口问道。“怎么,你也来凑热闹?”  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继续用毫无起伏的音调说道:“我们有账要算。”   “什么帐?”   “上次在客栈里,我说镖局被流言所害,处境艰难,幸得常顺山庄出手相助。”章柳望着傅明平静的脸,突然笑起来。“其实我当时没讲完。你就不好奇么?被无妄之灾砸中的镖局,究竟落到了什么田地——”   傅明皱眉,不知章桦想说什么。他现在状态很差,身体都是飘的,只想快点回去休息。   “我父亲一手建起福远镖局,对于他来说,镖局比命还重要。平时闲来无事,父亲最喜欢拎着水桶抹布,把镖局的大门擦得干净发亮。”   章桦笑容悲凉,说话时嘴唇微颤,似是抑制着内心的情绪。“出事以后,镖局生意渐渐没了,还经常有人上门闹事。镖局的门被泼了狗血,父亲就亲自去擦,去洗,一遍又一遍。可是有次闹得太大,门匾被砸了个稀烂,父亲实在修不好,回房就悬梁了。”   章桦扯开镖局短衣,里面竟然是一身丧服,白得刺眼。   “我一直很想见你,替父亲讨一声道歉。可是我真的见到你了,却发现你根本没有心肠,得知镖局出事也无动于衷,即使是现在……傅明,这是你真正的名字罢?”   章桦抽出腰间弯刀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知道我恨你什么?不是你给我们带来的无心之祸,而是你的冷血,是你在知道一切后,依旧没有悔意的脸!”   说话间,他挥刀袭来,被傅明侧身避开。   章桦没有停下,扬手又是一刀。傅明几次闪躲,杀意擦着面颊呼啸而过。   “你若是愧对父亲,愧对镖局,就不要躲开!”   章桦双目赤红,原本秀气的面容几近扭曲,声音也变了调。“你亏欠我们,傅明,这是你的亏欠……”   锋利弯刀绕过傅明脖颈,被他险险格挡住。章桦死死捏着刀柄,用力压向傅明。眼看咽喉就要触到刀刃,傅明身体侧转,手中长刀一划,将章桦击退数步。   头痛得更厉害了。   傅明站不太稳,眼中的世界摇摇晃晃,晕得让人想吐。他似乎看见章桦的身影扑了过来,下意识挥刀,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。   温热的血喷溅出来,落在傅明的脸上。   章桦的刀从手中脱离,啪嚓一声砸在地面。他捂着被割穿的脖颈,步伐踉跄地走到傅明面前,张嘴想要说话,但只从喉咙里挤出咯咯的奇异声响。   台下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悲号,接着是骚乱。   傅明没动,任凭章桦伸出被血染红的双手,抓住自己的肩膀。更多的鲜血从少年脖子间的伤口喷涌而出,染红雪白丧服,也弄脏了傅明干净漂亮的锦衣。   “你……”   章桦死命抓着傅明,脸上尽是怨恨与不甘。   “亏欠……”   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。   傅明安静看着他。看着他目光逐渐涣散,身体一点点滑下去,最终倒在地上,血水流了一滩。   章柳挤到台前,不顾众人阻拦,哭着喊着爬上来抱住弟弟的尸体,放声悲嚎。她的哭声很尖锐,像浸了水的鞭子,不断抽打着傅明的大脑。   “你这天杀的凶手!我绝不放过你……”   章柳扭头狠狠瞪视着傅明,在看清他神色时,恨意陡增。   “为什么你还是那张脸?”   “没有人性的怪物……绝不放过你,绝不放过你!”   好吵。   好吵啊。   傅明呼吸着甜腥的空气,用手背擦拭脸上的血迹。   何时才能结束呢?   他想快点回去。睡个好觉,喝点儿热粥,和纪潜之说说话。   度过只有两个人的夜晚。 第67章 五十九   五十九   章桦的死亡,并没有影响武林大会的进程。   对于这场比武,评判人员经过商议,决定判傅明为过失杀人。台上刀剑无眼,傅明并非恶意出手,无需过多追责。至于福远镖局和傅明的个人恩怨,不属于武林大会管制范畴。   但是,傅明既然杀了人,就不能继续比武。他的名字被划掉,彻底与武林大会没了关系。   “这样也好。你身体不适,在屋里休息便是。”   纪潜之坐在床沿,轻言抚慰身旁的傅明。   当天比武已经结束,时近午夜,两人都没有睡。   傅明一动不动,似乎没听到纪潜之的言语,脸上神色木然。他的衣裳还没有换下来,斑斑血迹已然转为深褐色,在昏黄烛光照映下如同一幅落梅图景,肆意挥洒,诡异美艳。   “其实,今天比武开场之前,镖局的人已经下了山。生意做完,他们打算直接回家,哪知章桦独自一人折返,与你对质。他姐姐察觉不对,追过来已经迟了。”这些消息都是阳泽山上的眼线打听来的,据说福远镖局抬尸下山,就在附近等待武林大会落幕,伺机寻仇。   即使遭遇如此不幸,镖局依然没有感情用事,扰乱武林大会,引得江湖许多人感慨不已。此外,章桦之死牵出纪淮跳崖事件,傅明和魔教的关联被曝光,“尚义帮”也遭到质疑。   但纪潜之不打算多说。   傅明微微开口,声音干巴巴的,听不出情绪。   “也许章桦一开始并不想杀我。如果我能表现出悔恨的模样,或是向他道歉祈求原谅,事情不会走到这步田地。”   他双目低垂,沉默望着自己膝上摊开的双手,喃喃说道。   “……可是我已经不想演戏了。”   在这本书里,他演了太久。恰当的表情,合理的反应。他是一具空壳,用许多并不存在的情感填满内里,装扮外表,贴上设定好的身份。类似的游戏,他以前也玩过,甚至扮演得更入戏,更精彩。   现在他厌倦了。   厌倦,而且清醒。   纪潜之撩起他额前散乱发丝,低声笑道:“好,那就不演了。”   “现在外头起了疑心,不过他们暂时查不出你我来历。明天就是武林大会最后一日,办完事我们就回家。”   纪潜之的语气很笃定,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。傅明点头,转而想起另一件事,略有歉意地说:“链子弄坏了,实在对不住。”   纪潜之勾勾唇角,觉得这师兄真有意思,不由倾身抱住,将傅明压倒在床。   “不碍事。”   他俯视着面色平静的傅明,右手指尖顺着对方脖颈滑下,按在心脏位置,用力摁下。   “师兄的链子,还好好拴在我手里。你跑不了,也离不开……”   是么?   傅明闭眼微笑,半开玩笑地拉长了调子,回道:“若是我想走,你如何拦得住?去那四海之外,隐蔽处所,无踪也无迹……”   “那我便穷尽所能,上天入地,将你寻回来,斩断腿骨剜去眼睛,使你看不见凡间种种,亦不能自由行动,彻底变成我的物……师兄放心,到时我会做得温柔些,不会让你痛。”   听到此处,傅明真正笑出了声。纪潜之荒唐的话里流淌着冰冷寒意,似利刃刺进心脏,顺着骨骼将自己解剖拆分。快意,恐惧,愉悦,以及些微悲哀的情绪,统统糅杂在一起,填满整具身体,从毛孔中满溢出来。   如此的……   让人满足。   武林大会进行到最后一日,角逐愈发激烈。各家各派都使出了绝活,刀光剑影惊心动魄,直让看客们抚胸顿足,称叹连连。擂台上站着的人偶尔更换,到最后只剩下四个人。   很快,这四个人又变成了两个人。   尚义帮傅远,北霄派方何。   比武的场地更换到正中央的高台上,聂常海宣读完规则后,似是不着意地瞟了纪潜之一眼。不知怎地,他总觉得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。待要仔细回忆,一阵急促而厚重的鼓声响彻天空,他只好匆匆下台,将场地让给比武二人。情绪高亢的观众立刻拥挤而上,将高台围堵得水泄不通,叫嚷着呐喊着,只等台上的人开打。   高手与高手的对决,永远都能让人血脉偾张。   热烈而欢畅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阳泽山,连后院里偷懒的僮仆们也不禁窃窃私语,猜测最终的胜者。   傅明坐在客房里,耳朵里听见隐隐约约的鼓声,心头却毫无波动。他无需依靠原著剧透,也不必查看书籍进度。比武的结果显而易见,没有任何悬念。纪潜之会赢,然后在天下武林人面前,揭露聂常海多年前所犯的罪行,让纪家沉冤得雪。   然后呢?   然后会怎样?   故事绝不可能就此迎来圆满结局——除非这个世界疯了。   有人敲门,打断傅明思绪。   “谁?”   门缝里探进来颗脑袋,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,在昏暗室内寻见傅明的身影,便笑道。   “大侠,你怎么不去看比武?正到精彩处,错过太可惜。”   傅明略略摇头,避开这个话题,转而问道:“你来找我何事?”   来人正是江如,扒在门框上斜站着,既不进来也不出去,笑嘻嘻地说:“没事,难得遇见熟人,就想邀你一同观赛。”她打量着傅明的神色,似不经意地补充道:“大侠总是呆在屋子里,又闷又无趣,不如出门看热闹。听说和方何比武的是你师弟,于情于理,你也应该去看看。”   傅明开口想敷衍几句,话至嘴边却改了主意。   “也罢,是该看一看。”   他起身整理装扮,顺便换掉染血衣衫。江如连忙扭身,躲到门外,直到傅明出来,她才故作豪爽地拍了拍对方肩膀。   “走吧,再迟就赶不及啦。”   傅明颔首,和江如一起前往定乾台。室外光线明亮,刺得他眼前白花花一片,一时有些晕眩。江如情绪挺高,嘴里念叨着武林大会的种种琐事,抱怨自家老头子的管束,接着又说到与傅明相遇的缘分。她自己并没有参加比武,看见傅明在台上打擂,所向披靡,只觉得高兴有趣,实在是件光荣事。   傅明想起昨日种种,淡淡客气道:“昨日多谢你借刀。可惜这刀沾了血,拿着不吉利,以后再还你一把新的。”   “无妨无妨。”江如赶紧摆手,迟疑片刻,又说,“大侠并非故意伤人,遇上这事,心里也不好过……想必大侠也知道,现在外面有很多流言,说你和魔教勾结啦,生性冷血下狠手啦,总归不是好话,千万别在意。”   傅明扯嘴角,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:“谢谢关心。”   “流言永远是流言,算不得数。大侠曾经对素未相识的我出手相助,又岂是冷血恶毒之人。”   江如抬头望着傅明,眼神清明真挚。“真相如何,我只信大侠亲口说的。你说了,我就帮你澄清,堵住悠悠众口,算是还个人情。”  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。   说话间,两人已经走到定乾台。傅明挤在人群中,遥遥望见纪潜之与方何对招,剑如飞鸿。他回头看向江如,笑了笑,坦然说道。   “真相……”   后半截话语被欢呼声淹没。江如只看到傅明嘴唇开合,却没听清他究竟讲了什么。周围的人都在叫嚷,跺脚,挥舞着武器与双手,千百个不同的嗓音嘶吼出相同的内容。   赢了!赢了!   是尚义帮傅远赢了!   傅明指指擂台,抬手告辞,转身向前挤去,很快便消失了踪影。江如垫高了脚尖,试图寻找傅明,但一无所获。   “大侠,大侠啊——”   “你说的真相是什么?”   她扯着嗓子喊叫,没有人回应。在欢腾拥挤的海洋里,她的声音像是细碎而轻柔的气泡,转瞬即逝。 第68章 六十   傅明费了好大一番力气,终于突破人墙,来到台前。落败的方何已经退场,纪潜之独自站在高台之上,像一柄出鞘的剑,冰凉而肃杀。而那高悬于顶的“乾坤清明”条幅,在料峭春风中左右拉扯,字迹都变了形,越发辨识不清。   傅明扭头在观众席扫视一圈,找到了面色阴沉的聂常海。旁边还站着几个眉须花白的老人,约莫是武林大会的共同筹办者。或许是没料到这场比武的结果,他们的神情都不太好看,投向纪潜之的目光也带了敌意。   反倒是方何,北霄派的大弟子,一身青衫负剑,步伐轻快地走到聂常海面前,叫了声师父。这是个相貌周正的青年,眉目疏朗神色坦荡,说话时声音洪亮,不含一丝怨怼。   “徒儿学艺不精,让师父失望了……今日一战,实在酣畅淋漓……”   因为隔得远,傅明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言语。方何大约是觉得剑逢知己,不由多发了几句感慨,但聂常海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。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在纪潜之身上,从头到脚,不肯错漏一丝细节。   在观众愈发激烈的欢呼声中,聂常海猛然足底蹬地,飞上台来!  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,方才的狂欢仿若错觉。所有人屏息凝神,看着台上面对面站着的二人。好奇的,担忧的,看热闹的,幸灾乐祸的,表情精彩纷呈,不一而足。   在微妙而安静的气氛里,聂常海摆开架势,缓缓对纪潜之说道。   “老夫来会会你。”   纪潜之没有多话,简单应承道:“好。”   说罢,他松脱手中长剑,嗓音似含笑意:“聂掌门用掌,我也一样,免得被人说欺负老者。”   这话听着有理,实则狂妄,聂常海当即出掌,袭向纪潜之胸膛。   两人就此开打。掌掌生风,步步杀招,引得台下惊呼连连。这已经不是武艺切磋,而是要对方性命了。   虽然不妥,但没人敢提出抗议。况且,如此难得的对决场景,平常人等岂愿错过。有些略懂门道的人,甚至就二人掌法开始讲解,分析得头头是道。万福赌庄也见缝插针,在台下临时开设赌局,四处拉拢人下注买输赢。傅明闲着没事,从袖口摸出两三两碎银,跟着下了注。   一刻钟时间过去了。   聂常海依旧没讨到半分便宜。他的耳膜像要爆炸般咚咚直跳,汗水顺着头皮渗入后颈,细细密密爬满整个脊背。  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倾尽全力的比试。只有聂常海自己心里清楚,对方还没有使出全部本领。   是谁?   江湖上的高手他都叫得出名字,唯独眼前的人从未见过。   是谁?   能毫无疲累打到最后一场,擅长用剑又不敢露出真面目的人——   聂常海手指作鹰爪状,与纪潜之几番对招,终于触到黑纱边角,将整个帷帽扯落在地。由于用力过大,对方头顶挽发的簪子也顺势脱落,黑而长的头发披散下来,遮掩住半边脸庞。   然而暴露在日光下的半面容颜,足够让聂常海辨认对方身份了。   定乾台重归寂静,说话的人失了言语,下注的人忘记手中银两,无数只眼睛盯着台上的黑衣青年,无法挪开目光。   “纪淮……”   聂常海拉长了语调,像是要把纪潜之的名字狠狠咬碎成渣。他的神情很怪异,掺杂着欢欣与仇恨,五官都失了位,扭曲得不成样子。   “我早该料到是你。”   除了纪淮,没人能胜过自己。   他一生浸淫武学,誓要将掌法练得出神入化,登峰造极,带领北霄派统领武林。多年前修炼遭遇瓶颈,恰巧有夏川阁秘传心法相助,帮他渡过难关,最终练成绝世高手。   可是纪家的孽障总能压他一头。   无论是在落马镇,还是在这武林大会的定乾台。   凭什么?他不禁想问,凭什么自己付出终生心血,却不如一个半路学艺的邪道小儿?凭什么正道名门,屡次被魔教羞辱,颜面扫地?   ——早知道,当初就该斩草除根!   “呵……”   纪潜之似乎看透了聂常海的想法,轻笑一声,道:“聂掌门满口仁义道德,心眼儿却是极小。我赢了你家徒弟,也不至于如此失态罢。”   聂常海啐了一口,低声怒骂:“邪道武功,算不得数!”   早在他道出纪淮姓名时,台下已然大乱。很多人对于纪淮只闻其名,未见其人,如今真正近距离见到这魔头,内心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。   江湖传言,魔教教主嗜杀成性,凶恶残暴。   站在台上的,却是个面容精致神色温和的年轻男子,用“风华绝代”来形容都不为过。   混乱中,不知谁幽声长叹:“不愧是纪家名门之后……”   傅明听得想笑。   纪潜之也笑,为聂常海抵赖般的话语。他靠近聂常海,低声说:“武功算不得数,没关系,盟主的位子我也不稀罕。聂掌门,你脑子好使,不如猜猜看,我来这儿做什么?”   说到最后,纪潜之语调微扬,像是调戏姑娘般轻松随意。直把个北霄派的掌门人气得满脸涨红,咬牙道:“魔教来此,当然是想毁坏武林大会!简直猖獗,无法无天,老夫……”   聂常海刚要扬手叫人,被纪潜之拦下。   “聂掌门此言差矣。”   纪潜之笑容温和,转身面对台下众人,抬脚欲行,人们纷纷如潮水后退。见状,纪潜之收住脚步,叹了口气。   “看看,我就一个人,你们全天下的英雄都聚集在此,有什么可怕的?”   回应他的,是刀剑出鞘声。稀稀拉拉,不成规模。   纪潜之当没看见众人紧张防备的表情,朗声说道:“我名纪淮,纪桐之子,今日来此,是为了状告一则十七年前冤案!”   ……开始了。   傅明在心中默念。   原本的书籍,崭新的剧情,都共同走到了最终章的部分。历史重叠,物是人非。   “我状告夏川阁阁主夏有天,暗害生父,协同外贼,偷窃心法;状告赤鸦堂石永苍,为虎作伥,隐瞒证据,屠戮无辜牵连门派;状告五行老人,出谋划策,栽赃陷害,投毒纪桐,间接害死纪家一十二口;更状告北霄派掌门聂常海,一手促成冤案,先是怂恿夏有天偷窃心法,后又谋害纪家,实属万恶祸端!”   “全是胡扯!”   聂常海一声怒喝,双目通红,面上肌肉痉挛般抽动着,冷笑道:“人都没了,全凭你一张嘴,如何可信!”   纪潜之不理会聂常海,继续叙说纪家血案的因由。三家门派联合设计,偷心法,杀人嫁祸,长梦散……他说得很简略,语气像是与自己毫无关联。但在傅明看来,纪潜之此刻不是魔教教主,也不是惊鸿剑,单单只是个纪家的小公子罢了。   “当年之事,无非是缺少了动机,所以你们才可以随意捏造,把事情安到纪桐身上。真正的动机很简单,夏有天觊觎心法和阁主之位,聂掌门也需要心法来修炼武功,当天下第一……”   “天下第一”四个字无端刺痛了聂常海的神经。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,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伸手掐住纪潜之的喉咙,撕烂那张似笑非笑的嘴,把所有该说不该说的话语都塞回去。   但他的怒火很快就平息了。   他看着纪潜之,眼神竟然流露出一丝怜悯。   “夏有天已经被你杀害,说他想要窃书夺位,也只是你一面之词。当初夏家大少爷痴傻成疾,阁主的位子,本来就是夏有天的,他何需算计?”   “他当然要算计!”   人群中突然传出个粗糙暗哑的男声。一位面色青白的瘦弱男子拄着拐杖,颤巍巍走到前面,仰头望向聂常海。   “我正是夏家长子,父亲本要传位于我,是夏有天谋害手足,骗我服下长梦丹……若不是程大夫妙手回春,我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这瘦弱男子低头捂住嘴巴,从胸腔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声。   众人中有认识夏家长子的,仔细辨认后,连忙上前扶住男子,确认了他的身份。   “夏有天生前对心法念念不忘,拿到心法,便是阁主;当上阁主,便有心法……他能害我,自然也能害父亲……”   该男子的话语无异于水面击石,再次引发一波躁动。   聂常海牵动嘴角,讥嘲道:“纪教主真是处心积虑,有备而来。”   “客气客气。”纪潜之寒暄道。   “就算是夏家人在这儿,又能如何?他同你一道出现,或许早就被魔教收买,特意诬陷夏有天!反正死人说不了话!”   聂常海的声音虽然不高,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原本搀扶夏家少爷的人,下意识松脱了手。那夏家少爷被气得浑身发抖,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。   “聂掌门说的有道理。”   纪潜之抬手示意,下面又站出来两个其貌不扬的青年,手抬一方狭长木箱,置于台上。这箱子形状普通,与武器箱无甚两样,只不过更窄更薄些,混在人堆里倒也没被注意到。   “当年聂掌门与夏有天共同验伤,指证夏老阁主被剑所杀。”纪潜之俯身打开箱门,缓缓说道,“可是老阁主的尸骸上,却有致命掌伤。这事儿,聂掌门如何解释?”   说着,纪潜之竟然从箱子里拎出一架骸骨。   “莫要怀疑,老阁主的尸身仅此一件,绝无仿造。”   纪潜之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。   聂常海当然知道骸骨是真的。他粗略扫了一眼,就认出了上面真真假假的伤痕。这东西算得上是铁证,而他也无意辩解。   因为,他赢了。   “纪淮啊纪淮……”   聂常海叹息着,将嘲讽的神色隐藏起来,换上一脸痛心疾首,指着纪潜之失声喊道:“你这魔头可还有人性!竟然惊扰入土之人,老阁主九泉之下不得安宁……罔顾人伦,罔顾人伦!”   台下的夏家少爷登时扔了拐杖,踉跄着扑过来,没几步便昏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   细碎的叫骂声开始出现。   傅明站在人堆里,闭了闭眼睛。   手里拎着骸骨的纪潜之有些莫名,但很快理解了聂常海的用意。   “啊,对不住……”   他放下骸骨,语带歉意地说:“我以为老阁主死不瞑目,哪怕重见天日,只要能查清凶手,便能从此安睡九泉。罢了……诸事明了,只剩聂掌门认罪。”   纪潜之猝不及防伸出手来,径直扼住聂常海咽喉!   “聂常海,你认不认罪?”   说那时迟那时快,原本神经紧绷的北霄派弟子纷纷抽出刀剑,将人群包围起来。由于观众太多,他们无法立即奔到聂常海身边。而比武只在擂台周围安置了十来名弟子,无甚利器,刚要上台营救,被纪潜之眼神一扫,竟不敢前。   聂常海没有挣扎,反而笑出了声。喉间力道加重,逼得他呼吸困难,面皮青紫,断断续续说道:“纪淮,你是不是傻?你真当……天下的人关心你家是黑是白?就算我认罪,赤鸦堂,夏川阁,万铁堂……他们所有人活该?你纪家十二口性命,抵得过你造下的孽债么?”   纪潜之眼神渐冷,忽听得耳边微弱人声。接着这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多,四面八方。他转头望向台下,几乎每个看客都张着嘴,斜着眼,叫骂着相同的言语。他们脸上或恐惧,或兴奋,或心怀鬼胎,唯独没有歉疚与同情。   “……谁的命不是命?”   “纪家无辜,我们便不无辜么?为了陈年旧芝麻的事,搅得天下不得安宁……”   “城北武馆……洛青城……”   “生一副好皮相,实则冷血心肠……”   ……   “纪桐死了又如何?能养出这等恶鬼的门庭,何来冤屈!”   “你是恶人。”聂常海贴着纪潜之的耳朵,低声笑言。“你说的话,即使无错,也是错的。你做的事,即使有因,也将无果。这是你自己亲手造的业障,怨不得别人。纪淮,江湖本就如此。”   纪潜之不作声,沉默地看着聂常海苍老发皱的脸,猛然出手,一掌打在对方胸口。聂常海摇摇晃晃站稳身体,呲着糊满血的嘴,笑得愈发快意。   “对,就该这样,拿出魔教教主的样子……”   不远处站着的方何这时才醒悟过来,拔剑就要冲向纪潜之,横里突然闪现一道黑影,用长鞭缠住他的剑柄。来人身材婀娜,容貌艳丽不可方物,唯独眼神冰冷死寂。方何从未见过此等佳人,一时间心神恍惚,险些被她卸掉武器。   “你是魔教的……?”方何冷静下来,反手甩开长鞭桎梏,高声叫道,“北霄派弟子听令!魔教潜入阳泽山,如有遇见,格杀勿论!”   伴随着他的叫声,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发生混乱,数名江湖武人打扮的男女亮出兵器,跃至台前,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那几个手无寸铁的北霄派弟子。随后,他们背靠高台,作出抵御姿态,明显是要保护纪潜之。   聂常海看见徒弟被杀,依旧笑嘻嘻的,向后边退边喊:“抓住纪淮!铲除魔教!……为武林匡扶正义!”   抓住纪淮,铲除魔教——   人群越发躁动,隐隐有爆发之势。傅明拨开眼前阻碍的人,向纪潜之张开双臂,大声喊道。   “纪——潜——之——”   沉默而立的纪潜之回过头来,看见了下面的傅明。和其他人不一样,傅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。   傅明的眼睛里,也只装着自己的身影。   “纪潜之,我们回家!”   傅明的声音很干净,穿透嘈杂而令人厌烦的空气,落到纪潜之心上,像是轻柔的抚摸。   于是纪潜之笑了。   真真正正的,满足地笑了。   他没有再理会聂常海,纵身一跃,投进傅明怀抱。   魔教教主近在咫尺,人群中有人挥刀相向,也有人慌忙躲避。纪潜之随手抽出旁人腰侧的长刀,挡住攻击,另一只手握住傅明温热手掌,问道。   “一起回家?”   傅明扭断来袭之人的手腕,顺便也捞了把剑,点头笑道:“对,一起。”   两人再无对话。   他们牵着手,闯出定乾台,在白枭队伍的接应下离开阳泽山,逃离北霄派。一路上刀光剑影,大笑连连。 第69章 六十一   五日后。   纪潜之和明华交待完事情,回到软香阁的时候,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。   上好的刺绣帷帐被扯得东一块西一块,胡乱垫在地上。金丝楠木的桌椅横的横,倒的倒,上面还沾着花生米碎屑之类的东西。满地都是摔碎的瓷片,浸在酒水里,折射出莹莹的光。程家晏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,手里还抓着个酒坛,十足的醉汉模样。旁边坐着傅明,不知在和程家晏嘟囔什么。   纪潜之踩着碎瓷片走到程家晏面前,抬脚踢了踢。对方微微睁开眼睛,看清纪潜之的脸后,嬉笑道:“总算来了?我们等你大半天……”   纪潜之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,微微皱眉,有些嫌恶地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儿?谁叫你同他喝酒了?”   “教主问得好。”   程家晏一骨碌爬起来,扶起把椅子,歪歪斜斜坐好,伸出食指对着纪潜之:“我为什么在这儿?还不是因为某人生怕比武暴露身份,玩的一手好绑架,害我在没吃没喝又冷又冻的破马厩里呆到武林大会结束!这也就罢了,还强迫我来魔教,哪儿都去不了,可怜我这鬼手程的名节哟……”   回忆往事,程家晏一脸悲痛。可惜纪潜之充耳不闻,径直转向旁边,俯身握住傅明冰冷的手。   “喝多了?”   纪潜之轻声问道,捏了捏傅明的手腕。他闻见刺鼻的酒味,从傅明身上散发出来,浓烈而辛辣。   “程大夫,我允你在教内自由行走,是看在师兄的面上。你自己嗜酒如命,何必拉上他?”   这句质问隐含怒气,但程家晏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,用满不在乎的语调答道:“行啦,如今不在北霄派,就别扮演师门情深了。更何况,是路贤弟邀我共饮,别乱怪罪人。”   “他说得对。”   傅明开口,抬头懒懒看了纪潜之一眼,笑言:“等你半天不回来,实在闲得慌。”   说话时,傅明额头渗着一层薄汗,眼睛亮亮的,多了几分活泼神采。他的声音也像是被糖浸过似的,沙哑而甜,柔柔地勾弄着纪潜之的心。   “最近教中有事?我看明华白枭他们都忙得脚不沾地。”   纪潜之摇头,拦腰将傅明抱起,放进里屋床铺间。   “无碍,琐事罢了。师兄不必操心。”   傅明仰望着纪潜之完美无瑕的脸,淡淡笑了笑,闭上眼睛不再说话。纪潜之替他除了腰带,脱掉被酒渍湿的外衣,又盖好被子。指尖触到傅明颈间皮肤时,稍微停顿了下。   先前留下的伤疤,已经快要痊愈了。   “过几日挑个好天气,我们出去逛逛。百回川有趣的地方挺多,师兄一定喜欢。”   傅明嗯了一声,算作应答。   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了最主要的问题。   魔教教主在武林大会现身,让一众武林高手颜面扫地,并指证北霄派掌门聂常海协同夏有天、石永苍等人,偷窃心法,杀人栽赃,后又毫发无损离开阳泽山。   此举无疑是对正道武林最严重的挑衅。   据传,魔教撤退后不久,阳泽山上各门各派的武林豪杰聚在一起,吵得不可开交。武林大会眼见是开不下去了,盟主也没选出来,要不要打魔教,怎么打,都是个问题。纪潜之爆出的秘闻,也使得现场气氛有些微妙。夏川阁和赤鸦堂的声誉本来也不太好,倒就倒了罢,没啥影响;可北霄派向来是武林之首,闹出这么大丑闻,实在不好看。原本讨伐魔教的口号,似乎也变得不够理直气壮。   为此,众人讨论了一天一夜,最后在常顺山庄的主持下,终于商讨出最满意的办法。   多年前犯错的是聂常海,纪家的事,自然属于私事,谁的仇谁要报,和武林没有关系。北霄派有连带责任,需要将功赎罪,尽全力为讨伐魔教出人力物力,并赔偿各家门派多年损失若干。魔教还是要打的,根据本次比武排名,迅速召集人手,队伍成型便可出发。群龙不可无首,方何虽是聂常海的爱徒,但做事公平,有脑子,武功好,最重要的是他没心眼,好说话,当个盟主也是众望所归。   于是,方何顺利成为武林盟主,正在组建讨伐队伍,不日即可出发。   聂常海被迫下位,不再担任北霄派掌门,并被驱逐出阳泽山地界,以免纪淮复仇波及无辜之人。   至于他去了哪里,下落如何,已经无人关心了。   纪潜之回到魔教后,凭借在外安插的眼线,依旧能探听到不少消息。武林盟主即将带队讨伐魔教,这事儿他很清楚。   但纪潜之始终没有任何动作。   不安排,不部署,不撤离。   就像一个复仇结束而丧失信念的人,终于停下了疲惫的脚步。   教中的人看在眼里,自然心怀担忧。有些听到外头风声的,收拾东西打算偷跑,可惜还未行动就被察觉,当即按律斩杀。   傅明呆在魔教的这几天,偶尔也能看见魔教弟子拖拽尸体的场面。被杀的人仰面朝天,脸上依旧带着凝固的恐惧与绝望,眼睛直僵僵地睁着,浑浊眼球笼着一层灰雾。   怨毒,而且不甘。   活着的人,即便对纪潜之忠心耿耿,也忍不住猜疑他的想法,生怕魔教就此覆灭。教中到处都弥漫着不安稳的气息,可忙坏了白枭明华,既要镇压逃兵排除异己,又要查清前教余党。纪教主反倒落得清闲,平日里去重花殿处理琐事,无聊就去刑堂练手,大发善心帮明华干点儿活,其余时间都陪在傅明身边。   现在也是如此。   纪潜之掖好被角,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傅明的脸。   和记忆中的师兄比起来,傅明的相貌更成熟些,眉宇间多了几分淡然。师兄却是冰冷的,凉薄的,五官细致明艳,如同冬日里结在窗棂上的霜花。摸一摸,刺得指尖冰凉,碰一碰,瞬间消失无踪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纪潜之既害怕师兄,又亲近师兄;既怨恨师兄,又渴慕师兄。   师兄死了。   但“师兄”又回来了。套着傅明的壳子,说着令他满意的话,做着让他愉悦的事。   无底限地满足着他的所有需求。   “这算是上天给我的补偿?还是安慰……”   纪潜之喃喃自语,声音很低,傅明没有听清,睁开眼睛问道:“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纪潜之笑笑,反问傅明:“你先前的烦恼,已经想通了么?”   傅明愣神,紧接着想起来,他们在碎星镇住宿时有过类似的谈话。纪潜之希望他能抛弃正道侠义世俗常理,顺从内心意愿,明确真正的立场——站到纪潜之身边,痛快接纳对方的一切。   然而纪潜之并不知道,傅明如若真正做出选择,意味着什么。   书籍剧情已经抵达结尾部分,按理早该结束,只是由于新旧时间线变动太大,运行过程产生过多隐藏数据,主程序还需要一点时间做收尾工作。用不了几天,这个世界就会走到尽头,傅明也该告别了。   什么讨伐魔教啊正邪之战的,已经完全不重要了。   傅明望着毫不知情的纪潜之,微微弯了弯嘴角,说道:“还没想通……再等等。”   再等等。  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。   纪潜之亲了亲傅明额角,应了声好。   隔着屏风,程家晏歪头听了半天动静,确信那两人已经完全将他抛之脑后,不由哀声叹息,拎起个半满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出门而去。   “要我何用……要我何用……既不让留,也不让走……”   他嘴里嘟囔着,刚走了没几步,就被侍卫一左一右架住臂膀,强制带往后院厢房。因为醉酒,他的脚本来就虚软,被人一拉扯,根本踩不稳地面,跌跌撞撞十分狼狈。   即便如此,他仍抓紧手中酒坛,嬉笑着对身边侍卫讨饶:“两位大哥慢点儿……我是客人,是客……”   魔教的人显然深谙待客之道,沉默着将程家晏一路带到厢房,径直抬手扔进门去,转身就走。程家晏摔倒在地,手里的酒坛也顿时稀碎,冰凉酒水溅了一身。   他慢慢坐起来,笑容从脸上褪去,眼睛里一片清明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章节数我好像给数错了,不过也无所谓…… 第70章 六十二   次日清晨,傅明还未起床,就听到了五行老人被魔教抓住的消息。   这是迟早的事,他并不感到意外。   纪潜之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,继续缠着傅明睡了半刻,才起来更衣洗漱,吃茶看书。待到日头高升,他总算放下手中厚沉的《明心经》,对傅明说道。   “我去刑堂看看。”  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。   傅明点头,没有多问。   纪潜之走后,傅明闲着无聊,也坐到书桌前,就着明媚阳光翻看那本《明心经》。看着看着,一片暗蓝色的影子挡住了光线,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变得难以辨识。傅明抬头,发觉程家晏正站在面前,衣服拾掇得分外整洁,脸上神情严肃得很,与平时不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。   傅明这几天看惯了对方各种疯态,顿时有些不适应,犹疑开口:“程兄?”   “我有一事相求。”   程家晏直截了当地说道,“求你帮我说说情,让纪淮放五行老人一条生路。”   傅明没吱声。程家晏只好继续解释:“你有所不知,五行老人与我师出同门,按辈分他算我师兄。无论他做过多少恶事,我都不能见死不救。”   傅明当然知道五行老人和鬼手程的关系。纪潜之也知道。细究起来,还是程家晏之前在饭桌上无意谈到了五行老人的行踪,才给纪潜之提供了重要线索。魔教找人一向很有效率,这次也不例外。   “你去和纪淮说说,就看在我多年前救过他性命的份儿上。”   这句话依稀唤起了傅明久远的记忆。   清晨微凉的街道上,少年模样的自己背着濒死孩童,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能救命的神医。   他不由得多看了程家晏几眼。时隔多年,当初的白面书生容颜未改,但眼角眉梢已然添了几分疲惫。   “有恩的是你,为何不直接找他?”   傅明问。   程家晏似乎不太喜欢傅明推诿的话语,自嘲一笑,回道:“你觉得他会听我说话?”   也罢。   傅明合上书,站起身拍拍程家晏肩膀,算是答应了请求。   两人一同前往刑堂。路上遇见明华,傅明顺便问清了纪潜之的位置,带着程家晏绕过刑堂正门,进到后面庭院里。这里绿树葱茏,深处掩映着一间白色小屋,与刑堂相连。   “你在外头等我。”   傅明嘱咐程家晏,然后穿过庭院小径,向白屋去了。程家晏遥遥望去,傅明那身锦衣在阳光下泛着光,逐渐与屋子颜色融为一体,白花花的刺人眼睛。   他挪开视线,不再去看。午间的风从庭院穿梭而过,耳边一片飒飒之声,像是谁在低语暗笑。   傅明进到屋里,反射性地眯起了眼睛。过了大概半分钟,他才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,开始找人。   屋内只点了三四支红蜡烛,摇曳火光映着模糊的陈设,在暗红色的墙壁上投下诡谲扭曲的影子。傅明又辨认片刻,才发现墙上挂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刑具。   屋子中央摆了一把铁椅,坐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,斜对着自己,看不清面容。傅明目光下移,看到对方的双腕搁在椅子扶手上,被铁环扣死了;数根尖锐的铁荆棘穿透嶙峋干瘦的手背,褐色液体顺着尖刺流淌而下,染遍扶手,缓缓滴落在地。   地上已经聚集了两小摊血水。   “你来了?”   话音从右侧传来。   傅明转头,看到纪潜之就坐在那人对面,一手撑着头,似是思索又像出神。两张椅子距离不过三四尺,只是纪潜之所在的位置太过昏暗,刚才完全没有发觉。   傅明嗯了一声,简单解释道:“我自己呆着无趣,就过来逛逛。看样子你正在忙……”   纪潜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。   傅明指了指铁椅子里的人,说:“事情都办完了,何必为难他,一大把年纪的人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纪潜之就笑出了声。这笑声短暂而轻促,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滑稽事。   “怎么?”   “你不会特意来劝我,是姓程的求你?”   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傅明走过去,低头俯视着纪潜之,抬手抚平对方嘴角弧度。“也许是我善心发作,不忍看你再犯杀孽呢?”   “师兄又说胡话。”   纪潜之顺势握住傅明手指,将脸颊埋入温软掌心,懒懒说道:“你明明只关心我的事,怎会突然替不相干的人求情。更何况五行老人与我有仇……”   “夏有天和聂常海也是你的仇人。”傅明提起前段时间通风报信之事,语气平淡。他的意思很明确,既然自己曾经想保住聂夏二人,自然也可能想保住五行老人的命。   哪知纪潜之脸上笑容更加明显,甚至肩膀都微微发颤。他抬起墨色眼眸,直视傅明,喟叹般叫了声师兄。   “师兄啊……”   “事到如今,何必与我装傻?你不会替五行老人求情的原因——”   程家晏在外头等了很久。   日头爬过头顶,又顺着既定的轨迹坠入红霞。   他站得腿脚发麻,身体冰冷,大脑却分外清醒。在等待的漫长时间里,他止不住的去想很多事情。救助过的病人,富家府邸偷窃的宝物,曾经食不果腹无所顾忌的流浪日子,花天酒地处处留情的日子,最后,又想到小时候。那会儿他才六七岁,被父母扔出来后,是无蛮子将他捡回溪黄谷,治好了他身上的疑难杂症。   无蛮子没什么医德,只是出于研究病症的目的,才顺势救了他。病治好后,无蛮子自然对他失了兴趣,把他丢在谷里自生自灭。恰巧五行老人研制□□,需要一个打下手的伙计,就把他收了过来。平时帮忙种种药草,生火碾药,也能讨口饭吃。   其实两人关系并不亲近。但在程家晏能独自活命之前,五行老人是他唯一的稻草,是他的恩,他的债。   也或许,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亲人。   后来他在江湖游历,走到半面崖附近的小镇,遇见逃亡的师兄弟。他本不打算插手麻烦事,但看见傅明背着年幼的纪淮,便不由想起自己的境遇。   于是他做了一回善事。   成就了世上最大的恶。   武林大会之后,纪家旧案被传得沸沸扬扬,程家晏心里清楚,纪淮的复仇还未结束,五行老人在劫难逃。事先并不知情的自己,已经在酒桌上泄露了五行老人的行踪,对方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。   他逃不出魔教,也无法阻拦纪淮,所以只能等。   等一个恰当的时机,借助别人的力量,替师兄讨个人情。   如果是路贤弟的话——   背后传来细微脚步声,程家晏神思回转,扭头一看,正是傅明。   “如何?”   他径直问。“你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   傅明隔着四五步距离,站定身体,面含歉意摇了摇头。   “我没能劝回他。实在对不住。”   程家晏的瞳孔很快紧缩了一下。   他盯着傅明,良久,才困难地张嘴问道:“你为何说谎?”   傅明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。   程家晏扯扯嘴角,露出个惨淡自嘲的笑容来。“你根本就没有帮我。若是你求了情,纪淮如何会不答应?”   “程兄高看我……”   傅明想要推诿几句,却被对方的笑声打断了。   “为何我会觉得你能帮我?”   程家晏看着傅明,眼神些许悲凉。“武林大会的时候,我就该看明白,你的心是冷的,除了纪淮,谁都进不了你的眼。你什么都看不见,什么都不愿看……一个不关心他人死活的家伙,如何会救人性命?”   面对程家晏的质问,傅明沉默无言。   他想起小屋内的对话。纪潜之微微笑着,用轻描淡写的话语将他的内心一层层剥开。   ——师兄啊,事到如今,何必与我装傻?你不会替五行老人求情的原因,不是明摆着么?   ——你力保聂夏二人,是为了给我留后路。他们若是死了,我便永远无法在江湖立足。但五行老人不一样,他原本就不是善人,就算死了,也波及不到我。所以师兄你从未顾忌五行老人,甚至对他不闻不问……承认吧,你心里只有我,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我。   纪潜之仿佛已经完全看透傅明心事,说话时眉梢眼角尽是餍足笑意。在昏暗而充塞铁锈气味的房间里,他亲吻傅明手心,柔声问道。   ——现在,你告诉我,比起替人求情,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?   “是我愚笨,竟然把希望放在你身上。”程家晏的话将傅明拉回现实。“不过也不怪你,这事儿原本和你没有干系。”   程家晏停顿片刻,又问:“他生前……受罪了吗?”   傅明张了张嘴,没有正面回答,只说道:“诸事往矣,程兄看淡罢。”   听到这句含糊其辞的言语,程家晏喉结滚动,面上表情很是微妙,辨不清是哭是笑。   “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,一直想不明白。十多年前,我因一时兴起,救了纪淮的性命。这件事,我真的做对了么?”   傅明不说话。程家晏深深看了一眼被树叶掩盖的白房子,转身离开。没人阻拦他,也不会再阻拦了。   魔教之所以拘禁鬼手程,是为了减少变数,保证能顺利抓捕五行老人。现在五行老人已死,鬼手程自然获得了自由。然而傅明望着程家晏的背影,突然觉得,也许以后再也无法见到这个人了。   他低下头来,凝视自己的双手。原本掩藏在衣袖下的手指,因抬手动作暴露在光线中,露出斑驳肮脏的模样。指甲缝里,皮肤褶皱,都嵌着褐红色的粉末。   沾在手上的血液,已经完全风干了。   刚才为了与程家晏见面,傅明勉强换了衣裳,但还没来得及仔细清洗。被华美锦衣包裹的身体,依旧残存着血腥气息,皮肤黏答答的,很不舒服。   “待会儿洗个澡吧……”   傅明自言自语,揉了揉酸痛的手腕。   在白房子里,纪潜之问他,真正想做的是什么。   他思考了几秒钟,从墙上挑选了件带锯齿的刀具,走到五行老人面前。锋利如獠牙的刀锋扣在老人臂膀上,然后干脆利落地切下。   温热血液喷射而出,溅了傅明一脸。   他抬手抹脸,扭头望向纪潜之,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提议道。   一起来找消遣的办法?最能让你我尽兴的那种——   纪潜之乐于从命。于是两人试遍了屋内的刑具,把所有新奇的念头都付诸实践。到最后,屋内地面已经被血水浸透,无处立脚。他们的身上,也湿漉漉的,没有干净的地方。铁椅子里坐着的人根本辨不清形状,变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。而纪潜之,用湿黏的双臂抱住傅明,无比灿烂地笑着,眼睛里盛满了温柔与满足。   师兄,师兄啊……   你能陪伴至此,我真的很开心。   “我也很开心。”   傅明弯了弯嘴角,走出庭院。春日晚霞落在天地间,一片温暖血红。 第71章 六十三   六十三   进入修纂科工作并非易事。   因为工种特殊,书籍管理部门在筛选人才时,设置了重重难关。每年约有百名符合条件的人员名单被报送过来,测试到最后,真正获得工作机会的人寥寥无几。入职难,风险高,精神压力大,这份工作委实算不上好饭碗,但由于修纂科待遇异常丰厚,虚拟复原世界听起来又充满诱惑力,所以许多人依旧趋之若鹜。   乐谷也是其中一员。   他顺利通过了前面的测试,并依照要求躺进茧形玻璃舱,进行心理抗压能力评定。这是最后一道考验,需要对测试者的脑部进行神经扫描,集合数据分析生成虚拟世界。通过神经连接,测试者进入该虚拟世界,体验十分钟。其间身体反应的各项数据,都将如实显现在监控屏幕上。   对于任何人来说,这都不是一次舒适的体验。生成的虚拟世界,往往能抓住你最无力的软肋与恐惧,以一种隐秘而恶意的方式,让你内心崩溃落荒而逃。   乐谷从虚拟世界中退出来时,舱内响起柔软的机械祝贺音。他哼着小调跳出玻璃舱,出于好奇,想看看其他测试者的情况。   于是他见到了躺在隔壁舱室里的青年。双目闭合,面色平静,可能是灯光的缘故,皮肤透着淡淡的莹白,看着没有几分活人气。舱室前方显现的全息数据,像一片毫无用处的暗蓝装饰文字,浅浅挂在空中。   负责评定的工作人员聚集在舱室前,小声争论着什么。乐谷凑过去听了听,才知道舱里的人进入虚拟世界后,身体反应数据没有任何改变。   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。有工作人员怀疑是程序计算错误,建议重新测定。经过短暂的讨论,他们断开程序连接,与舱内的人说明了情况,征询对方意愿。   “是否同意进行二次评定?”   淡淡的,清晰的男音通过传音器,落进乐谷耳朵里。   “——可以。”   乐谷抬眼看他,对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。   重新测定的结果还是一样。暗蓝色的全息数字悬挂在空中,映着每个人难以置信的脸。   “这人可真有意思……什么变化都没有,他所经历的虚拟世界该是啥样的?”   乐谷笑嘻嘻地说着,把前面沉思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。   “是乏味到不足以让他动摇,还是根本空无一物呢?”   无论是哪种情况,都让乐谷觉得有趣。   他看着舱前显现的全息数据。一行又一行,最下面写着个人信息。家庭成员,婚姻情况,社交与活动——   均为“无”。   除了姓名年龄这些最基础的内容,什么都没有。   傅明……   乐谷咀嚼着对方的名字,再次望向舱内。里面躺着的青年,安安静静的,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。   ……   三月下旬,百回川迎来了一年中最盛大的祭春庆典。   每条街巷都挂满了五彩灯笼,屋檐门面装饰着新鲜的花枝与柳叶。空气中漂浮着酒的甜香,闻之即醉。夜幕刚降临,人们便纷纷走上街头,摆摊设宴吹拉弹唱,一时之间热闹非凡。   纪潜之也没闲着,拉着傅明到百回川玩乐。白枭不赞成教主出门,但也没有办法,只能暗地里派了许多随从。结果没过半个时辰,就把人给跟丢了。   手下的人回来禀告时,白枭唯有叹息。   教主不愿被跟踪,谁也拿不出办法。   她没有责怪手下,稍作装扮后亲自带人去找纪潜之。特殊时期,魔教弟子在外需得低调行事,以免生乱。   然而教主大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。   他带着傅明畅游庆典,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。到处都是璀璨灯火,明晃晃照着他毫无遮拦的面容。周围经过的路人,若是瞧见他的脸,便不觉痴了。偶尔也有惊疑不定的视线投来,纪潜之无动于衷。   两人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,跟随庆典□□队伍胡闹了一通,又潜入正在举办试酒宴的酒庄,混了不少美酒喝。酒庄老板也是江湖中人,识得纪潜之面容,非但不喊不骂,反倒勾着纪潜之肩膀,夸赞他有血性孝心,定要做个好兄弟方便照应云云,想必是醉得狠了。   纪潜之一时兴起,临走时还买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。他们从酒庄出来,便拐进一家雅致茶楼,挑了二楼临窗的位置,听盲眼艺人咿咿呀呀唱曲。两人点了小菜,打开酒坛泥封,就着曲调继续品饮。   傅明已然大醉,整个身体松软无力,枕在窗边出神。夜间的凉风一吹,渗了汗的额头总算降了些温度,但耳根脖颈还是发烫异常。窗棂缠绕着盛开的桃花枝,浓烈甜香钻进口鼻,沁入肺腑。   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,纪潜之的声音变得模糊零碎,偶尔被旁边的唱曲盖过去。   “吃过饭,我们就去放河灯……”   “听说南街那头有家卖槐花包子,倒是难得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傅明稍一动弹,窗边片片桃花飘落而下。他的视线落到街面上,见到几个手提花篮叫卖的姑娘,如云如雾的花瓣几乎要从篮中溢出,柔柔地包围着她们的腰身。有路过的男女,便从篮子里买了花枝,随即赠予他人。   纪潜之顺着傅明目光看了看,便笑道:“你等着,我买来给你。”   说罢,他翻身越出窗棂,轻飘飘落在街上,引得周围一阵惊呼。   傅明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。有个冷冽熟悉的女性嗓音说道:“你不该同他出来。”   闻言,傅明并不惊讶。他没回头,撑着桌子勉强站起来,想要效仿纪潜之跳窗而出,又舍不得开封的女儿红,只好抱起一坛酒,摇摇晃晃下楼而去。说话的女子不依不饶,紧随其后:“武林盟主的讨伐队随时会来,教内又有余党作乱,需得教主坐镇。他不愿管,你也不可纵容。”   傅明只是笑笑不说话。这白枭,求人帮忙都不会放低身段。   他出了茶楼,走到街上。   不远处,纪潜之已经挑好花枝,回头时看到傅明,眼睛里盈满情意。桃花灼灼,映得此人容颜明媚,仿若天神下界,万物黯然失色。   白枭咬唇,站在傅明身后,声音已透露出焦灼情绪:“武林大会之后,许多人都认得教主真容,他随意行事,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箭镞之下。别的暂且不论,单为教主安危,你也得劝劝他,让他回去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傅明声音很低,低到旁人无法察觉。   “我听得见,也看得到……”   他一步步靠近纪潜之。街上的人越来越多,周遭都是喧闹之声。人们唱着,跳着,仿佛有一千张嘴,一千条臂膀,嬉笑玩闹极尽憨态。可若是仔细辨别,就能发现几张神情僵硬的面孔;侧耳去听,就能捕捉到细微的质疑声。   切切察察,窸窸窣窣,传达着同样的内容。   ——那是不是纪淮?   ——他怎么敢露面……莫非又要作恶……   ——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!   傅明已经走到纪潜之面前。周围人潮涌动,纪潜之将一小枝桃花别在傅明耳际,指尖拂过脸颊,一片温热。傅明抬眼,越过纪潜之肩膀,看到几个乔装打扮的魔教弟子,正从人群中挤过来。明华也在其中。他身上裹着厚重的披风,在这欢乐的庆典里,如同一只格格不入的庞大怪物,肃杀,死寂。   傅明向上空望去。夜里没有月亮,满城灯火一直烧到了天上。漫天漫地的光明,像是能照进每个人心里,又似乎只是浮光掠影,驱散不走深沉真切的黑暗。   他对纪潜之说:“回去吧,玩得足够了。”   纪潜之不假思索,微笑着说好。   酒醉的纪潜之,又变成了多年前半面崖上的小师弟,任凭傅明吩咐。   傅明想起一事,补充道:“你先走,我去南街买几个槐花包子。”   说罢,他伸手轻轻一推,纪潜之退了半步,被身后明华稳稳扶住。白枭向傅明点头道谢,低声说:“我的人已经得了信儿,即刻就到。此地不宜久留,我与明华先护送教主离开,你多加注意,不要乱走。”   嘱咐完傅明,白枭立刻站到纪潜之身侧,有意无意地将纪潜之与人群隔挡开。随后,几个人静悄悄地退出了狂欢的街道。   傅明站着等了片刻,没有见到魔教的面孔。街上人头攒动,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。他没有再等,随着人流走到南街,果然看到卖槐花包子的小摊。   纪潜之爱吃槐花做的饭食,今年槐花开得早,带些回去也好。   于是傅明要了三四个,装在油皮纸袋里。付钱的时候,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神情鬼祟的男子,正对着纪潜之离去的方向比划动作,不知在议论何事。   几乎是下意识地,他跟了上去。   那几人也是江湖打扮,木簪绾发,背负长剑,皆是道士装束。没说几句,就匆匆拐入路边暗巷。傅明紧随其后,踏入冷落昏暗的巷道,放轻脚步走了半截路。庆典的喧闹逐渐远离,周遭变得安静起来,安静得能听见鞋底踩踏碎石土屑的响动。   就在这时,从巷道的另一头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。有个激动带喘的尖嗓子在嚷。   “就在街上!刚走不远!我没看错,的的确确是纪淮,那模样不可能认岔……”   “他身边没多少人,今晚热闹,我们方便行事。”   又一个陌生嗓音抢道。   “稳妥起见,不如先派个腿脚利索的,给盟主递个信儿。我们在此拦住纪淮,若能生擒,便是大功一件,为紫清观博个脸面。”这声音斯文得很,却又掩饰不住急切。“杀掉也成!去年召集三十六派上半面崖,原本能取纪淮性命,哪里想到他会跳崖……此番不可放过!”   “来鹤道长所言极是!”   一片附和之声。   说话间,一群人越走越近。黑黢黢的巷道里,显露出模糊攒动的乌影,再近些,能看清容貌打扮,都是一水的墨衫长剑,约莫二十人。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喜悦的笑容,这笑容又因为恐惧与紧张,变得僵硬万分,活生生成了套在脸上的皮壳子;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出鞘的剑,剑身被远处灯火折射出模糊迟疑的光线。   他们走得很快。大腿微颤,脚底稳实,踢得地上碎石飞溅。仿佛不这样快,身体里膨胀的勇气就会被戳破,迅速瘪了气;仿佛不这样快,就会错失世间最难得的良机。   但他们还是停了下来。   傅明站在前方巷道里,没有动弹,更没有让路。“紫清观”的众人望去,只能瞧见他沉默的身影,五官黑蒙蒙的,看不太清。背后的巷口依旧灯火辉煌,街上迎来了新一轮□□队伍,喧哗的热浪涌入巷内,却停在傅明脚下,驻足不前。像是有一条隐形的分界线,横贯巷道,将此地与外界完全割裂开来。   轰隆——   从黑夜里响起的惊雷,击穿了每个人的心底。 第72章 六十四   六十四   暴雨突然而至。   春季的雨,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雹,来势凶猛地席卷了这座城池。用来装饰房屋的花枝嫩叶被打落满地,制作精巧的纸灯笼也经历了一场撕咬,瘫在泥水里没了形状。   庆典无法再继续,原本热闹的街面,很快一片萧条。那些临街的人家,也都一户户熄了灯,关上窗收拾休息。雷电交织,惨白亮光不时照亮雨水淹没的大地。轰隆隆的巨响,碾过整座城池,掩盖了所有微弱的哀鸣。   巷道里发生了什么,无人听闻。   傅明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时候,手里已经没了酒坛。他不记得丢在了哪里,也许是打斗时摔碎了。幸好包子还在,妥妥帖帖的,用油纸包好了藏在衣襟里。   他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,还有热乎气。   只是不知道这包子被热气一熏,会不会蒸软了皮,松松虚虚的,没了味道。   如此想着,傅明从怀里略掏了掏纸包,打算看看里头情况。他浑身早就被雨浇透,手指滑得拿不住东西,一不留神,油纸包便落在了雨地里。出于习惯,他弯腰去捡。   也许是酒劲没过,抑或是暴雨隐藏了来人的气息,傅明并未注意到身后情况,只觉脑后一凉,猛遭重击,身体立即扑倒在地,冰冷泥水浸过半边脸。  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,便陷入了昏迷。   世界一片黑暗。又不知过去多久,这黑暗逐渐褪去,大量刺眼的白光照射进来,将无所遁形的傅明包围其中。   眼球很痛。傅明下意识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已经能看清周围情况。   这是他熟悉的白色空间。没有温度,没有气息,听不到任何声响,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。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登入界面,但环顾四周,并未找到书的影像,惯常的机械音也没响起。   世界空无一物,只有漫无边际的白色,放眼望去,既无开始亦无终结。   傅明迈动脚步向前走。毫无目标地走。极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,同样的白色,唯独门把手泛着淡淡铜光。   他走到门前,拧开把手。展现在眼前的并不是出口,而是明亮空旷的房间。很大,足够宽敞,里面摆着一张床,一套桌椅。用来喝水的玻璃杯放在桌角,被擦拭得干干净净。除此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   看着像间空房,毫无生活气息。但傅明知道,这里的确有人居住。   这是他的家。   每次工作结束后,他都会回到这里休息。关上门,拉了灯,躺在床上睡觉或出神。房间里永远是安静的,如果不制造什么响动,就听不到任何声音。他躺着躺着,会产生一种幻觉,仿佛自己失了聪,盲了眼,连呼吸也感受不到。   何时变成这样的?   傅明没有记忆。似乎从一开始,他的生活就是如此。   和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,傅明也有父母。但这对父母并没有留给傅明太多东西,相处的时间也很短暂,以至于傅明回想过去,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。仅存的回忆片段,只是些支离破碎的对话,告诫他按照世间常理而活。唯一一次完整的交流,大约就是他成年那天,名为母亲的女人难得地替他倒了杯茶,而“父亲”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,你我责任已尽,往后就靠自己吧。   而当时的傅明,捧着茶杯用同样的语调道了声谢。   三个人都是冷淡的性格,谁也没表示出留恋的情绪。仿佛分别是件极其自然的事情,理所应当。   傅明喝完茶,从此就成为孤身一人。   他在世上过活,见到形形□□的人和事。所有经历如过眼烟云,留不到心里。后来他进了修纂科,再后来,遇见了纪潜之。   想到纪潜之,傅明的心脏就有点儿发疼。他不再看房间陈设,关门转身,却发现面前是修纂科的办公室。面目模糊的同事们正在忙碌,拿着材料来来往往,身形臃肿的科长指着乐谷大发脾气。后者闲闲坐在椅子里,耳朵戴着虚拟程序联络器,假装没听到科长的咆哮。出于个人爱好,乐谷将联络器外形重新做了设定,看起来就像一副酷炫的全息音乐耳机。幽蓝光芒映在浅褐色的瞳孔里,竟然显出几分冰冷疲惫来。   傅明突然心生歉意,轻声说了句对不起。   ——为什么道歉?   乐谷竟然转头,望着傅明问道。为了以前的事,还是为以后的事道歉?   傅明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笑了笑,再次重复道,对不起。   有人在等我,我不去不行。  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,四周影像片片剥落,世界重新归回无边无际的白色。那本破烂书籍悬浮在空中,安静地等待着。   傅明伸手触摸书页,与此同时,无数声音交错着在身后响起。男的,女的,陌生的,熟悉的。   再见。   再见。   傅明,再见。   ……   傅明缓缓睁开眼睛。身体很疲累,骨头关节酸痛无比,像是打了一场最漫长的战役。   “醒了?你倒及时,逃过皮肉之苦。”说话的人头发蓬乱,面容枯槁,眼窝深深陷了进去。他站在傅明面前,手里捏着把匕首,虚空比了比。“老夫本来寻思,要是你再不醒,就扎上几刀,给这漂亮衣裳添点儿颜色。”   ……是聂常海。   傅明仔细辨识,总算辨认出对方身份。   短短几天,北霄派掌门竟然变得如此潦倒落魄,全无昔日风光。   傅明没工夫感慨,他自己被绑在树身上,胳膊腿脚完全不能动弹。绳索勒得很紧,呼吸幅度大点儿就会让肋骨疼痛万分。手腕贴在粗糙树皮上,由于血流不畅,已然没有知觉。   抬眼望去,四下里全是树,枯枝败叶间新抽出许多嫩绿的枝条,在风中轻微摇曳。没有人家,也看不见官道,地上草木肆意生长,杂乱得辨不清路径。   他大概是被绑到了山里,具体位置尚不明确。日头已然高升,不知时辰几何。   傅明思忖着,问聂常海:“我睡了多久?”   “只过了一夜。”聂常海无意隐瞒。   “聂掌门,”傅明态度平静,“你我无冤无仇,为何如此?”   “是你运气不好,恰巧被老夫撞见。”聂常海端详傅明脸色,嗤笑一声。“倒是看了场好戏。傅少侠心肠狠毒,不输纪淮。”   此话意有所指,但傅明并不关心。   “这里是哪儿?”   “自然是百回川。放心,离你那魔教不远,快马加鞭,也就半日路程。”聂常海的嗓音很怪异,像是气管被人捏住,每句话都带着嘶嘶的低鸣。他以匕首抵在傅明腰侧,要笑不笑地说:“就是地方不太好找,纪家的狗崽子得花不少功夫。”   傅明不动声色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刀刃刺进衣衫,扎着大腿皮肤,说不出的寒凉。聂常海猛地向下一划,傅明的衣服下摆就裂了条大口子。   “离开阳泽山后,老夫听到了很多事。纪淮的,你的……真是腌臜至极,可笑荒唐!同门□□,罔顾人伦,更不论纪淮疯魔至此,相信借尸还魂的鬼话,把你当成个宝……”聂常海显然已经知道了纪潜之和傅明的故事。这也不足为奇,武林大会之后,他俩的传闻就变成了坊间津津乐道的话题。魔教人多,纪潜之并未管束,有内情流出也未可知。“如此甚好,如此甚好!听说纪淮看重你胜过魔教,老夫便捎信给他,邀他独自来此地营救你。只不过,武林攻打魔教,亦在今日。”   聂常海把救人地点告知了纪潜之。但如果纪潜之真的单枪匹马来找傅明,路上会花费很长时间,魔教一日无主,再遭武林袭击,势必大乱。   “纪淮的好日子该到头了。没了魔教,他就是人人喊打的丧家犬。”聂常海从傅明身上扯下块布,撕成几缕,将自己破旧宽大的衣袖绑至肘弯,方便行动。说来唏嘘,这人穿的还是当日武林大会的那套衣裳,只是又脏又破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但他言辞激动,说话时浑身都在抖,面上带着依稀荣光。“就算纪淮武功好,能杀多少人?能躲几天,几年?我如今尝到的滋味,一样一样都得还到他身上。”   “老夫命硬,一辈子见过多少大风大浪,岂会栽在纪淮手里?让出掌门之位只是权宜之计,等何儿带人清剿完魔教,诸事平定,自会把位子让回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面部神色稍有缓和,竟透出几分柔情来。“老夫膝下无子,孤家寡人,向来待何儿视如己出。他该还来的,定然会还……”   聂常海口中的“何儿”,想必就是北霄派大弟子方何,如今的武林盟主。   傅明不语。   良久,才说道:“纪淮不会来的。”   “为何不会?他早就疯了,把你当个死人,当成他的命……”   傅明闭上眼,不想听聂常海说话。他浑身都很痛,特别是心脏位置,一抽一抽的疼。这种痛楚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强烈,但他只能忍耐。   也许是被捆绑太久了。   傅明放慢呼吸,试图减轻疼痛感。耳边能听见聂常海絮絮叨叨的话语,咒骂纪家,埋怨纪桐,对夏有天也颇有微词。过了一会儿,又翻来覆去地念叨武林盟主的势力,肖想纪淮死后北霄派风光的景象。他的徒孙,他的武林……   傅明听这老头儿一番胡言乱语,就不由得想到纪潜之。他不希望纪潜之来,又期待纪潜之来。如果不来救人,那傅明只是个被舍弃的对象,纪潜之守住魔教,也算好的收场。   可是假如纪潜之来了呢?   抛下魔教,放弃未来,义无反顾的来见自己——   傅明睁眼,恰恰见到树林间出现了纪潜之的身影。   长发披散,衣衫略显凌乱,手里没拿任何兵器,但步伐走得又快又稳。   聂常海嘴唇发抖,说不出话来,右手抓了几把,才将腰后的匕首抽出来,横在傅明咽喉处。两人贴得很近,隔着衣服,傅明都能感觉到聂常海的心跳声。   纪潜之像是没瞧见匕首,走到距离傅明一步之遥的地方,才停下来。   “来了?”   傅明问。   “来了。”   纪潜之如此回答。他淡淡扫视傅明全身,目光落在染满淡红的衣衫上,问:“你受伤了?”   傅明想摇头,无奈被刀锋抵着,只好答道:“没有,这是别人的血。”   聂常海发出一阵怪笑,瞪视着纪潜之:“可惜你没瞧见昨夜的好戏。紫清观的人要抓你,却被这小子堵住,二十来人杀了个干干净净!”   纪潜之恍若未闻,点点头,道:“没受伤就好。昨夜醉得厉害,白枭明华擅作主张,先行回教。派来护送你的人早有二心,借机违令叛逃,今早已经处置了。”   难怪傅明没等到魔教的人。   “早晨接到师兄出事的消息时,教里有些乱,所以费了点儿功夫。”纪潜之解释道,“让你久等了。”   傅明看看天色,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,显然才到正午时分。按照聂常海所述,纪潜之不可能这么快。   “你怎么找到我的?”   “相思愁。”   纪潜之道出一物,傅明恍然,笑道:“难怪我身体这么痛。你什么时候下的药?”   “几个月前,你偷跑出来给聂夏二人送信,被我阻拦之后……”   在前往洛青城的马车里,纪潜之给傅明喂了“相思愁”,并戴上银色镣铐。如此一来,就算傅明再想跑,也无计可施。   两人一言一语,对话语气稀松平常。站在旁边的聂常海却觉得自己遇上了不可理喻的疯子,还是成对的。他再也忍不住,将匕首往傅明脖子里又送了送,咬牙道:“来早也没用!武林盟主早就带人上路,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魔教!纪淮,你终将一无所有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寒意突然袭面。聂常海眼前一花,不知怎地,手腕就被纪潜之抓住,彻底折断。匕首掉地的同时,他的头颅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着,径直撞到树干上。红红白白的脑浆喷溅出来,有些黏在了傅明肩颈处。   纪潜之收手,用地上的匕首替傅明解了绳索,又仔仔细细将落到对方身上的血污物擦拭干净。   傅明眨了眨眼睛,有点儿不能确信当前状况。他从未见过纪潜之以如此暴戾简单的手段杀人,更何况对手是昔日呼风唤雨的聂常海。   “解决了?”   “嗯。”   纪潜之最后看了一眼聂常海的尸首,向傅明解释:“他把身份看得太重,丢了身份以后,就垮成了废物。况且,半天没见到你,我不免心急。”   说着,他牵起傅明的手。“走吧,我们回家。”   纪潜之手心干燥而微温。傅明用力回握着,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低沉的应答声。   他们踩着枯叶与嫩草交杂的道路,向树林外走去。午间的阳光穿过层层枝桠,落在身上,变成一块块浮游的光斑。   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鼓声,咚咚,咚咚。也许是哪里的城镇在举行庆典。   又或者,是一场厮杀的开端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平安夜快乐! 第73章 六十五   六十四   天未泛白时魔教发生了叛乱。   这场叛乱早有预兆,但白枭已无力回天。   教中潜伏着前教主的亲信。她清查许久,到底没能铲除干净。这些人一边暗中策划叛乱,一边散播对教主不利的恶言,动摇人心。武林大会后,对纪淮不满的人逐渐多起来,想要策反很容易。   更何况,武林即将攻打魔教,纪淮毫无作为,继续呆在魔教只有等死的份。逃命,同样是死。既然如此,干脆除掉纪淮,集结人手对抗武林,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。   于是,前教余党发起叛乱时,很多人立即响应,自发加入了行动。一场小规模的骚乱,很快变得不可收拾,愈演愈烈。   偏偏就在这时候,纪淮接到了傅明出事的消息。   他没有显露出任何犹疑,提着剑翻身上马,从混乱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,径直离开了。   白枭盯着他的背影,目光平静中带着几分悲凉。   多年前她的选择,终究是错了。   所幸叛乱没有成功。在白枭明华联手压制下,参与反叛的人死伤大半,前教余党也被尽数清查,绑在重花殿前。重花殿是进不去了,早晨起了大火,此刻仍在熊熊燃烧。   白枭站在人犯面前,又热又乏,脊背被火焰灼烤着,针扎一般的疼。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们,个个都是熟悉的面孔。为首的男子身着红衣,一脸邪气,笑起来充满轻佻味道。   “小雀儿,你也越发出息了,没有纪淮也能镇住场面。干脆趁机会当个教主,别管那无情无义的纪淮?”   白枭沉默,眼睛里燃着火光。   见状,该男子幽幽叹息,埋怨道:“你明明是我们这些人照看着长大的,怎么就不听话呢?罢了罢了,总不能让你亲自动手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他满面紫胀七窍流血,登时倒伏在地,竟是自断经脉而亡了。   其余几人纷纷效仿。白枭闭了闭眼,没有阻止,待到最后一人吐血身亡后,才轻声吩咐随从:“绑在外头的那些,也都处置了罢。”   一声令下,血流成河。   白枭跨过地上的尸体,走到外面查看情况。重花殿的火光在身前拉扯出扭曲的影子,像有只无形的手捏攥着自己。她想起孪生教主,想起那些形影不离的亲信们;他们都怀着一种疯狂而畸形的热情,抚养她,虐待她,玩弄她,纵容她。   到最后,又都毁在她手里。   白枭想笑,但脸皮僵硬发冷,做不出任何表情来。   路上堆满了尸首,血腥气直冲脑袋。远处有人呼喊着什么,她放眼望去,瞧见个浑身血污的小僮,跌跌撞撞朝这边奔跑着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离得近了,终于能听清他含糊不清的叫喊。   武林盟主带人打过来了——   与此同时,战鼓骤然擂响,呐喊声响彻天空。   白枭倒退半步,强撑着站稳身体,咬牙喊道:“布阵——”   魔教弟子来不及收拾残局,就重新拿起刀剑,被迫迎敌。他们踩踏着昔日同伴的肢体,冲向战场。惶惶不安,疲惫不堪。   厮杀,抵抗,死亡。   凭借阵法与机关,魔教拖了不少时间。直到日落西山,才显出颓死之相。   明华带着仅存的二三十人负隅抵抗。他们已经被逼退到西南角,再往后撤,就是禁林。白枭大腿中剑,随便从衣服上撕了一条布,在伤口处缠绕几圈,算是止血。然后,她一瘸一拐走进禁林,找到关押孪生子的兽笼,用钥匙打开笼顶。由于这兽笼形制特殊,栅栏又重,她花费了很久时间才拉开狭窄缝隙。   关在里头的二人始终用好奇的眼神望着她,在她竭尽力气面白如纸的时候,还拍手起哄。   “掀不起来,掀不起来!”   白枭懒得回嘴,撑着铁栅栏,让他们自己爬出来。这两人磨磨蹭蹭,总算出了笼子,在草地上又唱又跳。   白枭松手,沉重笼顶瞬间落回原位,发出刺耳撞击声。   她抓住双胞胎胡乱挥舞的手腕,解开镣铐,随后蹲下身子,替他们把脚上的锁链打开。   “出了林子,先不要乱跑。”她简短交代道:“去左边的小阁楼,屋子里有暗道,在里面藏上半天。”   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   疯疯癫癫的两人歪着脑袋,听不懂白枭的意思。   白枭站起身来,嘴角扯了扯,勉强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容。她什么都没有解释,拖着流血的腿,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。纤细身影逐渐被树林掩藏,模糊不清。而那两个形似骷髅的疯子,愣怔着站在原地,半晌,才记起了她的身份。   “……白枭?”   林子里静悄悄的,连点儿风声都没有。   “白枭……”   兄弟俩低声念叨着这名字,眼底闪过瞬间清明,很快又混沌一片。仇恨与欢欣交错着爬上扭曲灰败的脸庞,呈现出异常狂热的可怖姿态。   白枭!   是白枭!   他们尖声叫嚷着,大笑,诅骂,在林间不顾一切地奔跑,追寻白枭的踪迹。由于筋骨受损,他们的肢体极不协调,分外怪异。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儿像一只锋利的鱼钩,从喉间贯穿,拉扯着不受控制的身体,朝前方飞驰。跨过沟壑,翻越土丘,不知跑了多少里路,两人终于望见禁林的出口。树木变得稀疏,地面也逐渐平坦,林外的厮杀声毫无阻碍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。再近些,能看清打斗的人群。魔教的,正道的,衣着打扮尚且眼熟,面容却个个陌生,无法识别。   兄弟俩不约而同放慢了步伐。他们本能地察觉到某种危险,但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。林外的人各自打各自的,隔着百米距离,倒也没发现两人的存在。大部分武林侠客都在对付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,举着枪拿着棍的,将人围了好几圈。兄弟俩离得远,瞧不见被围攻的人,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嘶吼,犹如困兽濒死。   这声音有些耳熟。   可惜他们的脑袋早已被搅成废渣,无法仔细辨认。   最后一声吼叫短暂而悲楚,像是被什么强行打断。人群总算散开,露出里面那个被刀剑插得浑身疮痍的男人。伤疤贯目,面容冷峻,脑后扎着个红褐色的发团子。肌肉虬结的身体插满了各式兵器,最醒目的是一柄□□,直直穿透了他的下巴,将整个人钉在原地,变成一具站立着的尸体。   “明华!”   孪生子里的一人突然叫出了声,乐癫癫地冲出去。另一个没反应过来,站在树林里,脸上带着困惑兴奋的神情。跑出林子的人向明华张开双臂,似乎想要拥抱,却被正道的人拦下,轻易打翻在地。   干瘦面容暴露在光线中,把周围人吓了一跳。但是很快,这种惊悚感不复存在。   ——有人认出了孪生教主的身份。   十多年前,这对双胞胎兄弟嚣张跋扈,闯遍江湖,造下的恶行数不胜数。不知有多少人惊艳于他们的美丽,也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们剥皮削骨,生啖其肉。   即使当初的少年长相变了,毁了,对于某些人来说,也不会错认。   旧敌重现,怎能放过?   杀红了眼的人们,当即挥动刀刃,报仇雪恨。   躲在树林间的幸存者目睹杀戮场景,边笑边止不住地发抖。由于受到刺激,他的神智总算清明了些,能记起白枭临别时的嘱托。   去阁楼,进暗道,躲避半日。   他扭头望了望阁楼方向,又回转视线。前方百米处,他那疯癫兄弟已经绝了气息,被人抓着头发,在地上拖行。身上血水不断洇入泥土,变成肮脏的深褐色。而那长长的,扭曲的深色血迹,正如一条新开拓的道路,等待他的到来。   于是他迈动双脚,摇摇晃晃地奔跑着,离开了树林,踏上血路。   笑容灿烂,一脸希冀。   刀剑声再起时,远方的夕阳耗尽了最后一丝光热,沉沉坠入山谷。蜷伏天际的血红云霞迅速被黑夜吞没,沦为一片片模糊灰暗的污渍。 第74章 六十六   六十六   武林豪杰的讨伐队没有在魔教里找到纪淮。从魔教弟子口中,他们得知了纪淮的去向,因此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奔向百回川。留在魔教的,只剩北霄派的人,还有打累了休息的残兵弱将。   虽说武林盟主依旧是北霄派的方何,但是聂常海罪孽深重,武林大会后北霄派名声一落千丈,帮派弟子总也抬不起头。此次清剿魔教,他们出了最多的力,但根本捞不到什么好处,连夺取纪淮人头的机会也没有。其他人抢着去杀纪淮的时候,北霄派弟子只能留守魔教,点起火把,一边清理尸体,一边喝酒聊天,抒发心中愤懑之情。   酒是好酒,从魔教酒窖里搬出来的珍藏,千金难求。他们喝得舒坦,心里也畅快不少,连带着干活也有劲。搬尸体的,搜集金银的,收拾武器的,边干边聊天,说些荤话趣事,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。在旁休息的伤员,受到气氛感染,也不自觉感到快乐。有个腿脚受伤的少年,甚至倚靠在大门口,和着夜风用竹笛吹奏小调。   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伤痛,或是恐惧。仿佛长久的黑夜即将逝去,世间会迎来永恒的光明。   纪潜之和傅明赶回来的时候,便看到这样欢乐祥和的场面。   门口吹笛的少年瞧见纪潜之下马的姿态,惊愕得忘记了动作,僵在原地。其余人后知后觉望向门外,顿时面面相觑,大脑彻底空白。   为什么纪淮会毫发无伤的回来?   去百回川的那些人呢?   他们不曾料到,纪潜之回程时多次改换道路,顺利避开武林队伍,没有发生正面冲突。这是傅明的建议,毕竟武林盟主带人出来找纪淮,就意味着魔教情况危急,他们得率先赶回去救场。方何一个练武的粗人,领着一帮急于抢功的乌合之众,路上根本不知隐藏行迹,想要躲开并不困难。   即便如此,两人依旧多费了些时间。   看着眼前光景,纪潜之神色未变,快步走进魔教大门,随手从一人腰间抽出剑来,将其砍杀。霎时鲜血飞溅,惊醒了醉梦中的人。抱着酒坛的,拖拽尸体的,纷纷扔下手中物什,摸索自己的武器。可他们那被酒泡软的手脚,如何快得过纪潜之?只听几声惨呼,重物倒地,现场便没了声息。   举着竹笛的少年依旧没有动。他已经忘却了言语,整个人茫茫然,良久,居然重新开始吹奏曲调。断断续续的笛声听起来分外可笑,但谁也不会在意。   傅明跟在纪潜之身后,从地上捡了把趁手的长刀。两人继续往里走,没多久又遇到新的武林人。一样的惊吓,一样的醉态,在火光映照下活像无生命的苍白皮影。   有那反应快的,连忙扯着嗓子叫道:“快传信武林盟主……”  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,他的喉咙就被纪潜之划开,血水流满脖颈。   剩下的人,同样没能抵挡纪潜之与傅明的刀剑。   砍杀,清路。不留活口。   纪潜之一字未发,只是干脆利落地挥剑,前行。傅明默默跟随,帮着清理人口。他已经习惯这个世界的杀戮行为,刀口落在活人身上,和切割死肉毫无区别。   一切皆为虚假,永远无法感同身受。   除了纪潜之。   在傅明眼中,真正从书里活过来的人,只有纪潜之。   他抽回染血长刀,抬头望向纪潜之的背影。漆黑的发,黯淡的衣,却是世间最鲜亮的色彩。   两人不声不响,走过巷道,穿过一道道拱门,踩踏着不知是魔教还是武林正道的尸体。他们看见被烧成空壳的重花殿,殿前竖着的长杆上,悬挂了两颗人头。相似的枯槁面容,阴森可怖,紧紧相依。他们也看见狼藉遍地的软香阁,珍宝尽失,床铺坍塌,碎裂的屏风上倒伏着侍女的尸体。   寂静的刑堂。   破败的练功小院。   ……   直至再也听不见人声,傅明终于确信,今夜的杀戮走到了终结。两人均是疲累不堪,身上黏糊糊的,分不清是谁的血和残渣。   由始至终,傅明没见到一个魔教的活人,看来武林盟主手段同样狠厉。   为了开启新的江湖,这是必须做的事。方何没有错,可惜纪潜之不死,他犯下的杀孽就没有任何意义。   傅明跟着纪潜之踏进一处露天庭园。四面回廊环绕,遮掩着精巧的连排房屋。漫天星光洒落下来,周遭建筑都笼着朦胧的纱。这景色似曾相识,隐约勾起傅明回忆。   去年,借着程家晏的机缘,他被白枭错绑到魔教,在这间庭院三人共饮。也正是在这里,恢复记忆的他与纪潜之交谈,第一次乱了心神。   现如今,庭院里没有酒宴,也没有昏黄的灯笼火光。地上到处都是胡乱摆放的酒坛,有开了盖的,裂口子的,或者直接摔成了碎片。珍藏的酒液渗入草皮,与土腥气混合起来,酿成刺鼻浓烈的酒味儿。此处房间直通酒窖,想必是武林的人搬运过酒水。   傅明抬目远望,前方长廊里漂浮着一团模糊白影,似是夜间的雾气,又像星光映在窗棂的倒影。两人走了没几步,却见那团白影动了,轻飘飘地越出回廊,落在草地间,展露出真实的样貌。   ——是白枭。   衣衫破烂,身上沾着斑斑血迹,脸色依旧冷冽的白枭。   “教主。”   她开口,声音沙哑粗砺,与明华无甚两样。   “我一直在等你回来。”   “明华也是。”   “教里的叛徒,余党,死士……都在等你回来。”   “可是你始终没有来。”白枭盯着纪潜之,眼睛似乎在笑,却有盈盈水光。“大难当头,你弃魔教于不顾。就连那对疯子兄弟,都不会做出如此行径。教主,不……纪淮,从头到尾,这地方只是你用来复仇的棋子么?”   面对白枭的质问,纪潜之什么也没说。   白枭垂下眼睑,低声道:“我去给明华收尸。纪公子自便罢。”   说罢,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,路过纪潜之身侧时,没有半分留恋。傅明目光微转,发觉她的右腿几乎被鲜血浸透,大腿外侧的伤口并未包扎好,在星光下显露出狰狞的模样。皮肉翻转,白骨森森。   在纪潜之外出的这段时间里,魔教究竟经历了什么,傅明想象不出。书里的实时进度也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,没有详细记述。   他看着白枭走出庭院,心想,这个人大概和程家晏一样,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了。   纪潜之从地上拎起个酒坛,灌了几口。只听啪嚓一声,坛子从手中脱落,砸成一堆碎片。他向前走了几步,身形微晃。傅明想要搀扶,但纪潜之做了个拒绝的动作,用剑尖撑着地面,一步步走到长廊,转身坐在围栏上。   他的脸上依旧淡淡的,漆黑眼珠缓缓移动,看着面前颓然荒凉的庭院。   末了,他问傅明:“这就算结束了?”   傅明想说,事情还没完,武林盟主找不见纪潜之,又无法与留守魔教的人取得联络,肯定会杀回来。只要纪潜之不死,这场浩大的恩仇永远没有结束。   但他稍作停顿,嗯了一声,说:“都结束了。”   纪潜之听到傅明说的话,终于慢慢笑了起来。   在禁林前,白枭对着明华的尸体看了很久。   早些时候,她释放双子,从禁林出来,外头已经打成一片。她撑了片刻,实在体力不支,半跪在地,眼看周围刀剑朝自己砍下,却疲于躲避。哪知明华挡在身前,替她拦下所有利刃。温热液体滴滴答答,落了一脸。   明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,只是让她逃。除此之外,再无言语。   这个大块头的傻子,结巴,看不见东西的瞎子,从很久以前开始,就围着她打转。做事永远简单粗暴,骨子里藏着杀性,是个她根本瞧不上的莽夫。   直到最后,也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,表达可笑的情愫。   白枭伸手,将明华身上的刀枪一根根拔除,把尸体放置在地。接着,她开始挖坑,用刀,用剑,以及染成红色的双手。大约半个钟头后,坑穴总算到了能够容纳人的深度。她拽着明华的肩膀,把人拖进坑里,用土掩盖好。   没立墓碑,亦无悼词。   处理完后事,白枭往回走。路上处处都是尸体,在夜色里展现出地狱般的光景。她身形蹒跚地走着,路过重花殿时,抬头望见长杆悬挂的两颗首级,便取下来,以外衫缠裹。   随后,她独自一人走在尸横遍野的道上,没有回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下章完结 第75章 六十七   六十七  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。   漫长到无法分辨时辰。   天上没有月亮,空气里没有风。北霄派在道上架起的火把渐渐熄灭,连那暗红的幽光也沉入黑暗中去了。   纪潜之坐在屋顶喝酒。清冷星光映照缁衣,显得此人愈发孤寂。   早些时候,他杀死了最后的仇人聂常海。魔教消亡,白枭辞别,他也不再是教主。仇恨与责任不复存在,昔日的纪潜之几乎只剩个华美的空壳,全凭最后的一丁点儿希冀,吊着活命的半口气。   而这希冀便是傅明。   傅明看得清楚,也早就料到了结局。他站在庭院里,主动向乐谷提出了连接请求。线路被接通后,两人都没说话。   沉默许久,还是乐谷率先开口。   “我想你也该联络我了。”   这声音不情不愿,听起来很是低落。“刚刚我还和自己打赌,如果你再不找我,就强制断开程序连接,把你从营养仓里揪出来暴揍。”   按乐谷的性格,这种事的确做得出来。傅明笑笑,接了一句:“看来我的时间卡得不错。”   “不错个鬼——”乐谷声调拔高,又硬生生忍了回去。“我看得到梗概进度,你他妈到底打算呆多久?难不成还想在里头养老?”   傅明不置可否。   “虚拟复原世界随时可能停止运行,傅明,你在玩命。就为了个假人,被捏造出来的不值钱的玩意儿,把自己搭上……你他妈是不是有病?更何况那就是个疯子,精神扭曲的偏执狂!”   “也许我真的有病。”傅明仰头望着纪潜之,低声说道。“其实我明白,纪潜之心里的师兄只是个念想,是经过无数次修饰的美好寄托。他所执着的,早就不是曾经的师兄,也不是如今的我。”   “可那又有什么关系?你看,他需要我,他依赖我。只有我在,他才能活着。一直以来,我纵容他,帮助他,让他得偿所愿,看他一无所有……现在他只剩我,而我的眼里也只能容纳他。”   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滋味了。   在原来的世界里,傅明从未被如此对待过。   他的生活是冰冷的。苍白,毫无生气。他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符号,即使消失了,也不会有人哀戚发狂。或许乐谷会难过,但这难过随着时间流逝终将淡薄。   遇见纪潜之后,傅明尝到了最真切激烈的情感。而有些东西,一旦接触,就再也放不下了。   “什么才算真实?”傅明问。“对我来说,哪边的世界才是真的?”   “够了……”那头传来重重敲击声,不知乐谷做了什么。“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,现在我就去切断连接程序。抱歉,傅明,你会有点儿痛,可能伴随暂时性精神紊乱,不过没关系,不算大影响……”   “乐谷。”   傅明的声音很冷静。“让我留在这里吧。”   乐谷沉默,继而低笑。大约笑了两三分钟,才用一种情绪复杂的语调说道:“傅明,你真残忍。你明知道我不会放任你死,还故意说这种话。对昔日的同事如此心狠,你还有人性吗?”   傅明也笑,坦然接受对方的质问。   “你对我狠,对自己更狠。我算是看透了……”乐谷长声叹息,“总之我帮你改动程序,维持数据运行状态,你爱呆多久呆多久。比起以前那前辈,好歹暂时不用脑死亡。科长那儿,我自己想办法,要是被打骂或扣工资,都算在你头上。庆幸吧,你认识部门里唯一的天才,世上最善良的圣人……”   傅明听着乐谷絮絮叨叨,想起两人初识,他通过书籍管理部门的测试,刚从玻璃舱出来,就被乐谷揽住肩膀,大声寒暄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乐谷成为部门里最头痛的自由主义者,但由于其出众的才能,一直未被辞退。   傅明向来不能理解乐谷的主张。如今深陷异世,才算领悟一二。   眼下乐谷自夸了半天,心满意足决定去忙。切断连接之前,傅明叫了对方名字。   “谢谢你。”  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道谢。   纪潜之仍旧坐着,喝酒出神。傅明运起轻功,翻上屋顶,随意坐到纪潜之身边,接过酒坛。   “武林盟主很快就会赶回来。”傅明灌了两口酒,被冰凉液体激得打了个哆嗦。“喝完这坛,咱们就走吧。天南海北,去哪儿都行。”   纪潜之似是记起了遥远的回忆,喃喃问道:“像以前一样?”   “对,像以前一样。”傅明应和着,嘴角带起笑意。“你我四处流浪,躲避仇敌,师兄弟相依为命。”   即使他们面对的,早已不再是个别帮派恩怨,而是一整个世界的杀意与仇恨。   “我陪着你,你也陪着我。无论是作恶,还是从善。”   傅明将酒坛递还给纪潜之,放轻语调说:“这是我们的‘牵扯’,不是么?”   说话间,他看见纪潜之深潭般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,像是黑夜里升起无数细碎的星辰。   “好。”   纪潜之应声,没有接酒坛,而是用力抱住了傅明的身体。他的话语闷重低沉,敲打着傅明的胸腔,直达心底。   “天南海北,舍命相陪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最后的傅明显露了一点儿病态的情绪。   说纪潜之偏执,其实傅明也一样吧。   设定大纲的时候,想了很多细节,实际写的时候文风整个偏离,感觉处处透露着消沉冷淡的情绪……(其实以前我也是有激情的以后我会尝试振作一下)   因此很多情节没能写出来。   按理说还有番外,交待下配角的后续,现实乐谷的故事,傅明身体的处置。但是写来也没什么意思。傅明的书暂时不会结束,书里的时间比现实要快许多,傅明陪伴纪潜之走完一生,也许还能回到现实。毕竟对他来说,那个世界只有纪潜之是活着的,如果纪潜之不在,他何必停留。   但谁能知道呢。也许傅明会和纪潜之一样,在对方死后,守着骸骨。也许会与纪潜之共生死,放弃真实的性命。他不会对纪潜之说出书籍真相的,一是为了保护,二是因为他自己已经把这里当做了“真实”。   一直想写个对周围人事提不起兴趣的局外人主角,事实证明真难啊我的天……   谢谢看到最后的所有人,是你们让我坚持写完它。   在写的过程中,也发现了自己很多不足和短处。有些评论我没来得及回复,过头再回复又觉得不合时宜,词穷……希望不要介意。经常断更放鸽子,能忍耐我太感谢了……   手头还有几个放了好几年的大纲,古代美少年复仇史啊 性格温柔的变态反派主角快穿故事啊 神仙和他养的猫的故事啊啥啥的……定不下来写哪个,定好了估计再过一月能开。欢迎来围脖交流想法(我超爱聊天!)。 也欢迎交流猫!虽然我家这只是猫中哈士奇,我上辈子欠的债……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